第八回 白痴(4)

耳聽得石破天睡在後梢之上,呼吸悠長,睡得正香,她怒從心起,從身畔摸過柳葉刀,輕輕拔刀出鞘,咬牙自忖:「這樣的呆木頭老公,留在世上何用?」悄悄走到後梢,心道: 「石郎石郎,這是你自己變了,須莫怪我心狠。」提起刀來正要往他頭上斫落,終於心中一軟,將他肩頭輕輕扳過,要在他臨死之前再瞧他最後一眼。

石破天在睡夢中轉過身來,淡淡的月光灑在他臉上,但見他臉上笑容甚甜,不知在做什麼好夢。丁當心道:「你轉眼便要死了,讓你這好夢做完了再殺不遲,左右也不爭在這一時半刻。」當下抱膝坐在他身旁,凝視着他的臉,只待他笑容一斂,揮刀便斫將下去。

過了一會,忽聽得石破天迷迷糊糊說道:「叮叮噹噹,你……你為什麼生氣?不過…… 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是真的……真的十分好看……我就看上一百天,一千天,也決不會夠,一萬天……十萬天,不,五千天……也是不夠……」

丁當靜靜的聽着,不由得心神蕩漾,說道:「石郎,石郎,原來你在睡夢之中,也對我念念不忘。這般好聽和話若是白天裡跟我說了,豈不是好?唉,總有一天,你的胡塗病根子好了,會跟我說這些話。」眼見船舷邊露水沾濕了木板,石破天衣衫單薄,心生憐惜,將艙里一張薄被扯了出來,輕輕蓋在他身上,又向他痴痴的凝視半天,這才回入艙中。

只聽得丁不三罵道:「半夜三更,一隻小耗子鑽來鑽去,便是膽子小,想動手卻不敢,有什麼屁用?也不知是不是我丁家的種?」

丁當知道自己的舉止都教爺爺瞧在眼裡了,這時她心中喜歡,對爺爺的譏刺毫不在意,心中反來覆去只是想着這幾句話:「不過你生起氣來,模樣兒很好看……我看上一萬天,十萬天,也是不夠。」突擊間卟哧一聲,笑了出來,心道:「這白痴天哥,便在睡夢中說話,也是痴痴的。咱們就活了一百歲,也不過三萬六千日,那有什麼十萬天可看?」

她又哭又笑的自己鬧了半天,直到四更天時才朦朧睡去,但睡不多時,便給石破天的聲音驚醒,只聽得他在後梢頭大聲嚷道:「咦,這可真奇了!叮叮噹噹,你的被子,半夜裡怎麼會跑到我身上來?難道被子生腳的麼?」

丁當大羞,從艙中一躍而起,搶到後梢,只聽石破天手中拿着那張薄被,說道:「叮叮噹噹,你說這件事奇怪不奇怪?這被子……」丁當滿臉通紅,夾手將被子搶了過來,低聲喝道:「不許再說了,被子生腳,又有什麼奇怪?」石破天道:「被子生腳還不奇怪?你說被子的腳在那裡?」

丁當一側頭,見那老梢公正在拔篙開船,似笑非笑的斜視自己,不由得一張臉更是羞得如同紅布相似,嗔道:「你還說?」左手便去扭他的耳朵。

石破天右手一抬,自然而然的使出一十八路擒拿手中的『鶴翔手』。丁當右手迴轉,反拿他肋下。石破天左肘橫過,封住了她這一拿,右手便去抓她肩頭。丁當將被子往船板上一拋,回了一招,她知石破天內勁凌厲,手掌臂膀不和他指掌相接。霎時之間兩人已拆了十餘招。丁當越打越快,石破天全神貫注,居然一絲不漏,待拆到數十招後,丁當使一招『龍騰爪』,直抓他頭頂。石破天反腕格去,這一下出手奇快,丁當縮手不及,已被他五指拂中了手腕穴道,只覺一股強勁的熱力自腕而臂,自臂而腰,直轉了下去。這股強勁的內力又自腰間直傳動至腿上,丁當站立不穩,身子一側,便倒了下來,正好摔在薄被上。

石破天童心大起,俯身將被子在她身上一裹,抱了起來,笑道:「你為什麼扭我?我把你拋到江里餵大魚。」丁當給他抱着,雖是隔着一條被子,也不由得渾身酸軟,又羞又喜,笑道:「你敢!」石破天笑道:「為什麼不敢?」將她連人帶被的輕輕一送,擲入船艙。

丁當從被中鑽了出來,又走到後梢。石破天怕她再打,退了一步,雙手擺起架式。

丁當笑道:「不玩啦!瞧你這副德性,拉開了架子,倒像是個莊稼漢子,那有半點武林高手的風度!」石破天笑道:「我本來就不是武林高手。」丁當道:「恭喜,恭喜!你這套擒拿手法已學會了,青出於藍,連我做師父的也已不是徒兒的對手了。」

丁不三在船艙中冷冷的道:「要和雪山派高手白萬劍較量,卻還差着這麼老大一截。」

丁當道:「爺爺,他學功夫學得這麼快。只要跟你學得一年半載,就算不能天下無敵,做你的孫女婿,卻也不丟你老人家的臉了。」丁不三冷笑道:「丁老三說過的話,豈有改口的?第一、我說過他既要娶你為妻,永遠就別想學我武藝;第二、我限他十天之內打敗白萬劍。再過得五天,他性命也不在了,還說什麼一年半載?」

丁當心中一寒,昨天晚上還想親手去殺死石破天,今日卻已萬萬捨不得石郎死於爺爺之手,但爺爺說過的話,確是從來沒有不算數的,這便如何是好?思前想後,只有照着原來的法子,從這一十八路擒拿手中別出機謀。

於是此後幾天之中,丁當除了吃飯睡覺,只是將這一十八路擒拿手的諸般變化,反來覆去的和石破天拆解。到得後來,石破天已練得純熟之極,縱然不借強勁的內力,也已勉強可和丁當攻拒進退,拆個旗鼓相當。

第八天早晨,丁不三咳嗽一聲,說道:「只剩下三天了。」

丁當道:「爺爺,你要他去打敗白萬劍,依我看也不是什麼難事。白萬劍雪山派的劍法雖然厲害,總還不是我丁家的武功可比。石郎這套擒拿手練得差不多了。單憑一雙空手,便能將那姓白的手中長劍奪了下來。他空手奪人長劍,算不算得是勝了?」

丁不三冷笑道:「小丫頭說得好不稀鬆!憑他這一點子能耐,便能將『氣寒西北』手中長劍奪將下來?我叫你乘早別發清秋大夢。就是你爺爺,一雙空手只怕也奪不下那姓白的手中長劍。」丁當道:「原來連你也奪不下,那麼你的武功我瞧……哼,哼,也不過……哼,哼!」丁不三怒道:「什麼哼哼?」丁當仰頭望着天空,說道:「哼哼就是哼哼,就是說你武功了得。」丁不三道:「你說什麼鬼話?哼哼就是說我武功稀鬆平常。」丁當道:「你自己說你武功稀鬆平常,可不是我說的。」丁不三道:「你哼哼也好,哈哈也好,總而言之,十天之內他不能打敗白萬劍,我就殺了這白痴。」

丁當嘟起了小嘴,說道:「你叫他十天之內去打敗白萬劍,但若十天之內找不到那姓白的,可不是石郎的錯。」丁不三道:「我說十天,就是十天。找得到也好,找不到也好,十天之內不將他打敗,我就殺了這小白痴。」丁當急道:「現下只剩三天了,卻到那裡找白萬劍去?你……你……你當真是不講道理。」丁不三笑道:「丁不三若講道理,也就不是丁不三了。你到江湖上打聽打聽,丁不三幾時講過道理了?」

到第九天上,丁不三嘴角邊總是掛着一絲微笑,有時斜睨石破天,眼神極是古怪,帶着三分卑視,卻有七分殺氣。

丁當知道爺爺定是要在第十天上殺了石郎,這時候別說石破天的武功仍與白萬劍天差地遠,就算當真勝得了他,短短兩天之中,茫茫大江之上,卻又到那裡找這『氣寒西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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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