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空心菜(3)

當眼淚漸漸幹了,大聲的號啕變為低低地抽噎時,難以忍受的悲傷在心中仍是一般地難以忍受,可是頭腦比較清楚些了,開始尋思:「丁大哥的屍身怎麼辦?我怎麼帶着他去和凌姑娘的棺木葬在一起?」此時心中更無別念,這件事是世上唯一的大事。

忽然間,馬蹄聲從遠處響起,越奔越近,一共有十餘匹之多。只聽得有人在呼叫:「馬大爺、耿大爺、周二爺,見到了逃犯 沒有?」十餘匹馬奔到廢園外,一齊止住。有人叫道:「進去瞧瞧!」又有一人道:「不會躲在這地方的。」先一人道:「你怎知道?」拍的一聲響,靴子着地,那人跳下了馬背。

狄雲更不多想,抱着丁典的屍身,從廢園的側門中奔了出去,剛一出側門,便聽得廢園中幾個人大聲驚呼,發現了馬大鳴、耿天霸、周圻三人的屍身。

狄雲在江陵城中狂奔。他知道這般抱着丁典的屍身,既跑不快,又隨時隨刻會給人發現。但他寧可重行被逮入獄,寧可身受酷刑,寧可立被處決,卻決不肯丟棄丁大哥。

奔出數十丈,見左首有一扇小門斜掩,當即沖入,反足將門踢上。只見裡面是一座極大的菜園,種滿了油菜、蘿蔔、茄子、絲瓜之類。狄雲自幼務農,和這些瓜菜闋隔了五年,此時乍然重見,心頭不禁生出一肌溫暖親切之感。四下打量,見東北角上是間柴房,從窗中可以見到松柴稻草堆得滿滿的。他俯身拔了幾枚蘿蔔,抱了丁典的屍身,沖入柴房。

側耳聽得四下並無人聲,於是搬開柴草,將屍身放好,輕輕用稻草蓋了。在他心中,還是存着指望:「說不定,丁大哥會突然醒轉。」

剝了蘿蔔皮,大大咬了一口。生蘿蔔甜美而辛辣的汁液流入咽喉。五年多沒嘗到了,想到了湖南的鄉下,不知有多少次,曾和戚師妹一起拔了生蘿蔔,在田野間漫步剝食……

他吃了一個又一個,眼眶又有點潮濕了,驀地里,聽到了一個聲音。他全聲劇烈震動,手中的半個蘿蔔掉在地下。雪白的蘿蔔上沾滿泥沙和稻草碎屑。

他聽到那清脆溫柔的聲音叫道:「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裡?」

他登時便想大聲答應:「我在這裡!」但這個「我」字只吐出一半,便在喉頭哽住了。他伸手按住了嘴,全身禁不住地簌簌戰抖。

因為「空心菜」是他的外號,世上只有他和戚芳兩人知道,連師父也不知。戚芳說他沒腦筋,老實得一點心思也沒有,除了練武之外,什麼事情也不想,什麼事情也不懂,說他的心就象空心菜一般,是空的。

狄雲笑着也不辯白,他歡喜師妹這般「空心菜,空心菜」的呼叫自己。每次聽到「空心菜」這名字,心中總是感到說不出的溫柔甜蜜。因為當有第三人在場的時候,師妹決不這樣叫他。要是叫到了「空心菜」,總是只有他和她兩人單獨在一起。

當他單獨和她在一起的時候,她高興也好,生氣也好,狄雲總是感到說不出地歡喜。他是個不會說話的傻小子,有時那傻頭傻腦的神氣惹得戚芳很生氣,但幾聲「空心菜,空心菜」一叫,往往兩個人都裂開嘴笑了。

記得卜垣到師父家來投書那一次,師妹燒了菜招待客從,有雞有魚,有蘿蔔豆腐,也有一大碗空心菜。那一晚,卜垣和師父喝着酒,談論着兩湖武林中的近事,他怔怔地聽着,無意中和戚芳的目光相對,只見她挾了一筷空心菜,放在嘴邊,卻不送入嘴裡。她用紅紅的柔軟的嘴唇,輕輕觸着那幾條空心菜,眼光中滿是笑意。她不是在吃菜,而是在吻那幾條菜。那時候,狄雲只知道:「師妹在笑我是空心菜。」

這時在這柴房之中,腦海中靈光一閃,忽然間體會到了她紅唇輕吻的含意。

現下呼叫着「空心菜」的,明明是師妹戚芳的聲音,那是一點也不錯的,決不是自己神智失常而誤聽了。

「空心菜,空心菜,你在哪裡?」這幾聲呼叫之中,一般地包含着溫柔體貼無數,輕憐蜜愛無數。不,還不止這樣,從前和她一起在故鄉的時候,師妹的呼叫中有友善,有親切,有關懷,但也有任性,有惱怒,有責備,今日的幾聲「空心菜」中,卻全是深切的愛憐。「她知道我這幾年來的冤枉苦楚,對我更加好了,是不是呢?」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是在做夢。師妹怎麼會到這裡來?她早已嫁給了萬圭,又怎能再來找我?」

可是,那聲音又響了,這一次是近了一些:「空心菜,你躲在哪裡?你瞧我捉不捉到你?」聲音中是那麼多的喜歡和憐惜。

狄雲只覺身上每一根血管都在脹大,忍不住氣喘起來,雙手手心中都是汗水,悄悄站起身來,躲在稻草之後,從窗格中向外望去,只見一個女子的背影向着自己,正在找人。不錯,削削的肩頭,細細的腰,高而微瘦的身材,正是師妹。

只聽她笑着叫道:「空心菜,你還不出來?」

突然之間,她轉過身來。

連城訣
連城訣
《連城訣》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連城訣》講述農家子弟狄雲因為生性質樸,屢被冤枉欺騙,在歷經磨難之後,終於看穿人世險惡,回歸自然的故事。該書情節跌宕起伏、環環相扣,人物性格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