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摩天崖(3)

謝煙客見他目光中毫無狡譎之色,心想:「這小子不是繞彎子罵我吧?」又問:「那你不會去和鄰居說話?」小丐道:「什麼叫鄰居?」謝煙客好生厭煩,說道:「住在你家附近的人,就是鄰居了。」小丐道:「住在我家附近的?嗯,共有十一株大松樹,樹上有許多松鼠、草里有山雞、野兔,那些是鄰居麼?它們只會吱吱的叫,卻都不會說話。」謝煙客道: 「你長到這麼大,難道除了你媽媽之外,沒跟人說過話?」

小丐道:「我一直在山上家裡,走不下來,除了媽媽之外就沒跟人說過話。前幾天媽媽不見了,我找媽媽時從山上掉了下來,後來阿黃又不見了,我問人家,我媽媽那裡去了,阿黃那裡去了,人家說不知道。那算不算說話?」

謝煙客心道:「原來你在荒山上住了一輩子,你母親又不來睬你,難怪這也不懂,那也不懂。」便道:「那也算說話吧。那你又怎知道銀子能買饅頭吃?」小丐道:「我見人家買過的。你沒銀子,我有銀子,你想要,是不是?我給你好了。」從懷中取出那幾塊碎銀子來遞給他。謝煙客搖頭道:「我不要。」心想:「這小子渾渾沌沌,倒不是個小氣的傢伙。」 說了這一陣子話,漸感放心,相信他不是別人安排了來對付自己的圈套。

只聽小丐又問:「你剛才說我不是小叫化,是小賊。到底我是小叫化呢,還是小賊?」 謝煙客微微一笑,道:「你向人家討吃的,討銀子,人家肯給才給你,你便是小叫化。倘若你不理人家肯不肯給,偷偷的伸手拿了,那便是小賊了。」

那小丐側頭想了一會,道:「我從來不向人家討東西,不管人家肯不肯給,就拿來吃了,那麼我是小賊。是了,你是老賊。」

謝煙客吃一驚,怒道:「什麼,你叫我什麼?」

小丐道:「你難道不是老賊?這兩把劍人家明明不肯給你,你卻去搶了來,你不是小孩子,自然是老賊了。」

謝煙客不怒反笑,說道:「『小賊』兩個字是罵人的話,『老賊』也是罵人的話,你不能隨便罵我。」小丐道:「那你怎麼罵我?」謝煙客笑道:「好,我也不罵你。你不是小叫化,也不是小賊,我叫你小娃娃,你就叫我老伯伯。」小丐搖頭道:「我不叫小娃娃,我叫狗雜種。」謝煙客道:「狗雜種的名字不好聽,你媽媽可以叫你,別人可不能叫你。你媽媽也真奇怪,怎麼叫自己的兒子做狗雜種?」

小丐道:「狗雜種為什麼不好?我的阿黃就是只狗。他陪着我,我就快活,好像你陪着我一樣。不過我跟阿黃說話,它只會汪汪的叫,你卻也會說話。」說着便伸手在謝煙客背上撫摸幾下,落手輕柔,神態和藹,便像是撫摸狗兒的背毛一般。

謝煙客將一股內勁運到了背上,那小丐全身一震,猶似摸到了一塊燒紅的赤炭,急忙放開手,胸腹間說不出的難受,幾欲嘔吐。謝煙客似笑非笑的瞧着他,心道:「誰叫你對我無禮,這一下可夠你受的了!」

小丐手撫胸口,說道:「老伯伯,你在發燒,快到那邊樹底下休息一會,我去找些水給你喝。你什麼地方不舒服?你燒得好厲害,只怕這場病不輕。」說話時滿臉關切之情,伸手去扶他手臂,要他到樹下休息。

這一來,謝煙客縱然乖戾,見他對自己一片真誠,便也不再運內力傷他,說道:「我好端端的,生什麼病?你瞧,我不是退燒了麼?」說着拿過他小手來,在自己額頭摸了摸。

小丐一摸之下,覺他額頭涼印印地,急道:「啊啦,老伯伯,你快死了!」謝煙客怒道:「胡說八道,我怎麼快死了?」小丐道:「我媽媽有一次生病,也是這麼又發燒又發冷,她不住叫:『我要死了,快死了,沒良心的,我還是死了的好!』後來果然險些死了,在床上睡了兩個多月才好。」謝煙客微笑道:「我不會死的。」那小丐微微搖頭,似乎不信。

兩人向着東南方走了一陣,小丐望望天上烈日,忽然走到路旁去采了七八張大樹葉。謝煙客只道他小孩喜玩,也不加理睬,那知他將這些樹葉編織成了一頂帽子,交給謝煙客,說道:「太陽曬得厲害,你有病,把帽兒戴上吧。」

謝煙客給他鬧得啼笑皆非,不忍拂他一番好意,便把樹葉帽兒戴在頭上。炎陽之下,戴上了這頂帽子,倒也涼快舒適。他向來只有人怕他恨他,從未有人如此對他這般善意關懷,不由得心中感到了一陣溫暖。

不久來到一處小市鎮上,那小丐道:「你沒錢,這病說不定是餓壞了的,咱們上飯館子去吃個飽飽的。」拉着謝煙客之手,走進一家飯店。那小丐一生之中從沒進過飯館,也不知如何叫菜,把懷裡的碎銀和銅錢都掏出來放在桌上,對店小二道:「我和老伯伯要吃飯吃肉吃魚,把錢都拿去好了。」銀子足足三兩有餘,便整治一桌上好筵席也夠了。

店小二大喜,忙吩咐廚房烹煮雞肉魚鴨,不久菜餚陸續端上。謝煙客叫再打兩斤白灑。那小丐喝了一口酒,吐了出來,道:「辣得很,不好吃。」自管吃肉吃飯。

謝煙客心想:「這小子雖不懂事,卻是天生豪爽,看來人也不蠢,若加好好調處,倒可成為武林中一把好手。」轉念又想:「唉,世人忘恩負義的多,我那畜生徒弟資質之佳,世上難逢,可是他害得我還不夠?怎麼又生收徒之念?」一想到他那孽徒,登時怒氣上沖,將兩斤白酒喝乾,吃了些菜餚,說道:「走吧!」

那小丐道:「老伯伯,你好了嗎?」謝煙客道:「好啦!」心想:「這會兒你銀子花光了,再要吃飯,非得求我不可。咱們找個大市鎮,把金葉子兌了再說。」

當下兩人離了市鎮,又向東行。謝煙客問道:「小娃娃,你媽媽姓什麼?她跟你說過沒有?」小丐道:「媽媽就是媽媽了,媽媽也有姓的麼?」謝煙客道:「當然啦,人人都是有姓的。」小丐道:「那麼我姓什麼?」謝煙客道:「我就是不知道。狗雜種太難聽,要不要我給你取個姓名?」

倘若小丐說道:「請你給我取個姓名吧?」那就算求他了,隨便給他取個姓名,便完心愿。不料小丐道:「你愛給我取名,那也好。不過就怕媽媽不喜歡。她叫慣我狗雜種,我換了名字,她就不高興了。狗雜種為什麼難聽?」謝煙客皺了皺眉頭,心想:「『狗雜種』三字為什麼難聽,一時倒也不易向他解說得明白。」

便在此時,只聽得左首前面樹林之中傳來叮叮幾下兵刃相交之聲。心下一凜:「有人在那邊交手?這幾人出手甚快,武功着實不低。」當即低聲向小丐道:「咱們到那邊去瞧瞧,你可千萬不能出聲。」伸手在小丐後膊一托,展開輕功,奔向兵刃聲來處,幾個起落,已到了一株大樹之後。那小丐身子猶似騰雲駕霧一般,只覺好玩無比,想要笑出聲來,想起謝煙客的囑咐,忙伸手按住了嘴巴。

俠客行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