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 摩天崖(4)

兩人在樹外瞧去,只見林中有四人縱躍起伏,惡鬥方酣,乃是三人夾攻一人。被圍攻的是個紅面老者,白髮拂胸,空着雙手,一柄單刀落在遠處地下,刀身曲折,顯是給人擊落了的,謝煙客認得他是白鯨島的大悲老人,當年曾在自己手底下輸過一招,武功着實了得。夾擊的三人一個是身材甚高的瘦子,一個是黃面道人,另一個相貌極怪,兩條大傷疤在臉上交叉而過,劃成一個十字,那瘦子使長劍,道人使鏈子錘,醜臉漢子則使鬼頭刀。這三人謝煙客卻不認得,武功均非泛泛,那瘦子尤為了得,劍法飄逸無定,輕靈沉猛。

謝煙客見大悲老人已然受傷,身上點點鮮血不住濺將出來,雙掌翻飛,仍是十分勇猛。他繞着一株大樹東閃西避,藉着大樹以招架三人的兵刃,左手擒拿,右手或拳或掌,運勁推帶,牽引三人的兵刃自行碰撞。謝煙客不禁起了幸災樂禍之意:「大悲老兒枉自平日稱雄逞強,今日虎落平陽被犬欺,我瞧你難逃此劫。」

那道人的鏈子錘常常繞過大樹,去擊打大悲老人的側面,丑漢子則臂力甚強,鬼頭刀使將開來,風聲呼呼。謝煙客暗暗心驚:「我許久沒涉足江湖,中原武林中幾時出了這幾個人物?怎麼這三人的招數門派我竟一個也認不出來。若非是這三把好手,大悲老人也不至敗得如此狼狽。」

只聽那道人嘶啞着嗓子道:「白鯨島主,我們長樂幫跟你原無仇怨。我們司徒幫主仰慕你是號人物,好意以禮相聘,邀你入幫,你何必口出惡言,辱罵我們幫主?你只須答應加盟本幫,咱們立即便是好兄弟、好朋友,前事一概不究。又何必苦苦支撐,白白送了性命?咱們攜手並肩,對付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共渡劫難,豈不是好?」

謝煙客聽到他最後這句話時,胸口一陣劇震,尋思:「難道俠客島的『賞善罰惡令』又重現江湖了?」

只聽大悲老人怒道:「我堂堂好男兒,豈肯與你們這些無恥之徒為伍?我寧可手接『賞善罰惡令』,去死在俠客島上,要我加盟為非作歹的惡徒邪幫,卻萬萬不能。」左手倏地伸出,抓向那丑漢子肩頭。

謝煙客暗叫:「好一招『虎爪手』!」這一招去勢極快,那丑漢子沉肩相避,還是慢了少些,已被大悲老人五指抓住了肩頭。只聽得嗤的一聲,那丑漢子右肩肩頭的衣服被扯了一大塊,肩頭鮮血淋漓,竟被抓下了一大片肉來。那三人大怒,加緊招數。

謝煙客暗暗稱異:「長樂幫是什麼幫會?幫中既有這樣的高手在內,我怎麼從沒聽見過它的名頭?多半是新近才創立的。司徒幫主又是什麼人了?難道便是『東霸天』司徒橫?武林中姓司徒的好手,除司徒橫之外可沒第二人了。」

但見四人越斗越狠。那丑漢子狂吼一聲,揮刀橫掃過去。大悲老人側身避開,向那道人打出一拳,刷的一聲響,丑漢的鬼頭刀已深深砍入樹幹之中,運力急拔,一時竟拔不出來。大悲老人右肘疾沉,向他腰間撞了下去。

大悲老人在這三名好手圍攻下苦苦去撐,已知無悻,他苦鬥之中,眼觀八方,隱約見到樹後藏得有人,料想又是敵人。眼前三人已無法打發,何況對方更來援兵?眼前三個敵手之中,以那醜臉的漢子武功最弱,唯有先行除去一人,才有脫身之機,是以這一下肘錘使足了九成力道。

但聽得砰的一聲,肘錘已擊中那丑漢子腰間,大悲老人心中一喜,搶步便即繞到樹後,便在此時,那道人的鏈子錘從樹後飛擊過來。大悲老人左掌在鏈子上斬落,眼前白光忽閃,急忙向右讓開時,不料他年紀大了,酣戰良久之後,精力已不如盛年充沛,本來腳下這一滑足可讓開三尺,這一次卻只滑開了二尺七八寸,嗤的一聲輕響,瘦子的長劍刺入了他左肩,竟將他牢牢釘在樹幹之上。

這一下變起不意,那小丐忍不住「咦」的一聲驚呼,當那三人圍這老人時,他心中已大為不平,眼見那老人受制,更是驚怒交集。

只聽那瘦子冷冷的道:「白鯨島主,敬酒不吃吃罰酒,現下可降了我長樂幫吧?」大悲老人圓睜雙眼,怒喝:「你既知我是白鯨島島主,難道我白鯨島上有屈膝投降的懦夫?」用力一掙,寧可廢了左肩,也要掙脫長劍,與那瘦子拚命。

那道人右手一揮,鏈子錘飛出,鋼鏈在大悲老人身上繞了數匝,砰的一響,錘頭重重撞上他胸口,大悲老人長聲大叫,側過頭來,口中狂噴鮮血。

那小丐再也忍不住,急沖而出,叫道:「喂,你們三個壞人,怎麼一起打一個好人?」

謝煙客眉頭一皺,心想:「這娃娃去惹事了。」隨即心下喜歡:「那也好,便借這三人之手將他殺了,我見死不救,不算違了誓言:要不然那小娃娃出聲向我求救,我就幫他料理了那三人。」

只見那小丐奔到樹旁,擋在大悲老人身前,叫道:「你們可不能再難為這老伯伯。」

那瘦子先前已察覺身後有人,見這少年奔跑之時身上全無武功,卻如此大膽,定是受人指使,心想:「我嚇嚇這小鬼,諒他身後之人不會不出來。」伸手拔下了嵌在樹幹上的鬼頭刀,喝道:「小鬼頭,是誰叫你來管老子的閒事?我要殺這老傢伙了,你滾不滾開?」揚起大刀,作勢橫砍。

那小丐道:「這老伯伯是好人,你們都是壞人,我一定幫好人。你砍好了,我當然不滾開。」他母親心情較好之時,偶爾也說些故事給他聽,故事中必有好人壞人,在那小孩子心中,幫好人打壞人,乃是天經地義之事。

那瘦子怒道:「你認得他麼?怎知他是好人?」

那小丐道:「老伯伯說你們是什麼惡徒邪幫,死也不肯跟你們作一道,你們自然是壞人了。」轉過身去,伸手要解那根鏈子錘下來。

那道人反手出掌,拍的一響,只打得那小丐頭昏眼花,左邊臉頰登時高高腫起,五根手指的血印像一隻血掌般爬在他臉上。

那小丐實不知天高地厚。昨日侯監集上金刀寨人眾圍攻吳道通,一來他不知吳道通是好人還是壞人,二來這幾人在屋頂惡鬥,吳道通從屋頂摔下便給那高個兒雙鈎刺入小腹,否則說不定他當時便要出來干預,至於是否會危及自身,他是壓根兒便不懂。

那瘦子見這小丐有恃無恐、毫不畏懼的模樣,心下登即起疑:「這小鬼到底仗了什麼大靠山,居然敢在長樂幫的香主面前羅唣?」側身向大樹後望去時,瞥眼見到謝煙客清癯的形相,登時想起一個人來:「這人與江湖上所說的玄鐵令主人、摩天居士謝煙客有些相似,莫非是他?」當下舉起鬼頭刀,喝道:「我不知你是什麼來歷,不知你師長門派,你來搗亂,只當你是個無知的小叫化,一刀殺了,打什麼緊?」呼的一刀,向那小丐頸中劈了下去。不料那小丐一來強項,二來不懂兇險,竟是一動也不動。那瘦子一刀劈到離他頭頸數寸之處,這才收刀,贊道:「好小子,膽子倒也不小!」

那道人性子暴躁,右手又是一掌,這次打在那小丐右頰之上,下手比上次更是沉重。那小丐痛得哇的一聲,大哭起來。那瘦子道:「你怕打,那便快些走開。」那小丐哭喪着臉道:「你們先走開,不可難為這老伯伯,我便不哭。」那瘦子倒笑了起來。那道人飛腳將小丐踢倒在地。那小丐跌得鼻青目腫,爬起身來,仍是護在大悲老人身前。

大悲老人性子孤僻,生平極少知己,見這少年和自己素不相識,居然捨命相護,自是好生感激,說道:「小兄弟,你跟他們斗,還不是白饒一條性命。程某垂暮之年,交了你這位小友,這一生也不枉了,你快快走吧。」什麼『垂暮之年』、什麼『這一生也不枉了』,那小丐全然不懂,只知他是催自己走開,大聲道:「你是好人,不能給他們壞人害死。」

那瘦子尋思:「這小娃娃來得極是古怪,那樹後之人也不知是不是謝煙客,我們犯 不着多結冤家,但若給這小娃娃幾句話一說便即退走,豈不是顯得咱長樂幫怕了人家?」當即舉起鬼頭刀,說道:「好,小娃娃,我來試你一試,我連砍你三十六刀,你若是一動也不動,我便算服了你。你怕不怕?」

小丐道:「你接連砍我三十六刀,我自然怕。」瘦子道:「你怕了便好,那麼快給我走吧。」小丐道:「我心裡怕,可是我偏偏就不走。」瘦子大拇指一翹,道:「好,有骨氣,看刀!」颼的一刀從他頭頂掠了過去。

謝煙客在樹後看得清楚,見那瘦子這刀橫砍,刀勢輕靈,使的全是腕上之力,乃是以劍術運刀,雖不知他這一招什麼名堂,但見一柄沉重的鬼頭刀在他手中使來,輕飄飄地猶如無物,刀刃齊着那小丐的頭皮貼肉掠過,登時削下他一大片頭髮來。那小丐竟十分硬朗,挺直了身子,居然動也不動。

但見刀光閃爍吞吐,猶似靈蛇遊走,左一刀右一刀,刀刀不離那小丐的頭頂,頭髮紛紛而下,堪堪砍到三十二刀,那瘦子一聲叱喝,鬼頭刀自上而下直劈,嗤的一聲,將那小丐的右手衣袖削下了一片,接着又將他左袖削下一片,接着左邊褲管,右邊褲管,均在轉瞬之間被服他兩刀分別削下了一條。那瘦子一收刀,刀柄順勢在大悲老人胸腹間的『膻中穴』上重重一撞,哈哈大笑,說道:「小娃娃,真有你的,真是了得!」

謝煙客見他以劍使刀,三十六招連綿圓轉,竟沒有半分破綻,不由得心下暗暗喝采,待見他收招時以前刀柄撞了大悲老人的死穴,心道:「此人下手好辣!」只見那小丐一頭蓬蓬鬆鬆的亂發被他連削三十二刀,稀稀落落的更加不成模樣。

適才這三十二刀在小丐頭頂削過,他一半固然是竭力硬挺,以維護大悲老人,另一半可是嚇得呆了,倒不是不肯動,而是不會動了,待瘦子三十六刀砍完,他伸手一摸自己腦袋,宛然完好,這才長長的喘出一口氣來。

那道人和那醜臉漢子齊聲喝采:「米香主,好劍法!」那瘦子笑道:「衝着小朋友這份肝膽,今日咱們便讓他一步!兩位兄弟,這便走吧!」那道人和醜臉漢子見大悲老人吃了這一刀柄後,氣息奄奄,轉眼便死,當下取了兵刃,邁步便行。醜臉漢子腳步蹣跚,受傷着實不輕。那瘦子伸右掌往樹上推去,嚓的一響,深入樹幹尺許的長劍被他掌力震激,帶着大悲老人肩頭的鮮血躍將出來。那瘦子左手接住,長笑而去,竟沒向謝煙客藏身處看上一眼。

俠客行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