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凌霄城(5)

他急步走進內堂,來到父親的臥室門外,咳嗽一聲,說道:「爹爹,孩兒回來啦。」

門帘掀起,走出一個三十來歲的美婦人,正是白自在的妾侍窈娘,她臉色憔悴,說道: 「謝天謝地,大少爺這可回來啦,咱們正沒腳蟹似的,不知道怎麼才好。老爺子打大前天上忽然神智胡塗了,我……我求神拜佛的毫不效驗,大少爺,你……你……」說到這裡,便抽抽噎噎的哭了起來。白萬劍道:「什麼事惹得爹爹生這麼大氣?」窈娘哭道:「也不知道是弟子們說錯了什麼話,惹得老爺子大發雷霆,連殺了幾個弟子。老爺子氣得全身發抖,一回進房中,臉上抽筋,口角流涎,連話也不會說了,有人說是中風,也不知是不是……」一面說,一面嗚咽不止。

白萬劍聽到『中風』二字,全身猶如浸入了冰水一般,更不打話,大叫:「爹爹!」衝進臥室,只見父親炕前錦帳低垂,房中一瓦罐藥,正煮得撲撲地冒着熱氣。白萬劍又叫:「 爹爹!」伸手揭開帳子,只見父親朝里而臥,身子一動也不動,竟似呼吸也停止了,大驚之下,忙伸手去探他鼻息。

手指剛伸到他口邊,被窩中突然探出一物,喀嚓一響,將他右手牢牢箝住,竟是一隻生滿了尖刺的鋼夾。白萬劍驚叫:「爹爹,是我,孩兒回來了。」突然胸腹間同時中了兩指,正中要穴,再也不能動彈了。

石清夫婦坐在大廳上喝茶,封萬里下首相陪。石破天垂手站在父親身旁。封萬里盡問些中原武林中的近事,言談始終不涉正題。

石清鑒貌辨色,覺得凌霄城中上上下下各人均懷極大隱憂,卻也不感詫異,心想:「他們得知俠客島使者即將到來,這是雪山派存亡榮辱的大關頭,人人休戚相關,自不免憂心忡忡。」

過了良久,始終不見白萬劍出來。封萬里道:「家師這場疾病,起得委實好兇,白師哥想是在侍候湯藥。師父內功深厚,身子向來清健,這十幾年來,連傷風咳嗽也沒一次,想不到平時不生病,突然染疾,竟是如此厲害,但願他老人家早日痊癒才好。」石清道:「白師伯內功造詣,天下罕有,年紀又不甚高,調養幾日,定占勿藥。賢弟也不須太過擔憂。」心中卻不由得暗喜:「白師伯既然有病,便不能立時處置我孩兒,天可憐見,好歹拖得幾日,待那張三、李四到來,大伙兒拚力一戰,咱們玄素莊和雪山派共存亡便是。」

說話之間,天色漸黑,封萬里命人擺下筵席,倒也給石破天設了座頭。除封萬里外,雪山派又有四名弟子相陪。耿萬鍾、柯萬鈞等新歸的弟子卻俱不露面。陪客的弟子中有一人年歲甚輕,名叫陸萬通,口舌便給,不住勸酒,連石破天喝乾一杯後,也隨即給他斟上。

閔柔喝了三杯,便道:「酒力不勝,請賜飯吧。」陸萬通道:「石夫人有所不知,敝處地勢高峻,氣候寒冷,兼之終年雲霧繚繞,濕氣甚重,兩位雖然內功深厚,寒氣濕氣俱不能侵,但這參陽玉酒飲之於身子大有補益,通體融和,是凌霄城中一日不可或缺之物。兩位還請多飲幾杯。」說着又給石清夫婦及石破天斟上了酒。

閔柔早覺這酒微辛而甘,參氣甚重,聽得叫做『參陽玉酒』,心想:「他說得客氣,說什麼我們內功深厚,不畏寒氣濕氣侵襲,看來不飲這種烈性藥酒,於身子還真有害。」於是又飲了兩杯,突然之間,只覺小腹間熱氣上沖,跟着胸口間便如火燒般熱了起來,忙運氣按捺,笑道:「封賢弟,這……這酒好生厲害!」

石清卻霍地站起,喝道:「這是什麼酒?」

封萬里笑道:「這參陽玉酒,酒性確是厲害些,卻還難不到名聞名天下的黑白雙劍吧? 」

石清厲聲道:「你……你……」突然身子搖幌,向桌面俯跌下去。閔柔和石破天忙伸手去扶,不料二人同時頭暈眼花,天旋地轉,都摔在石清身上。

也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石破天迷迷糊糊的醒來,初時還如身在睡夢之中,緩緩伸手,想要撐身坐起,突覺雙手手腕上都扣着一圈冰冷堅硬之物,心中一驚,登時便清醒了,驚覺手腳都已戴上了銬鐐,眼前卻是黑漆一團,不知身在何處。忙跳起身來,只跨出兩步,砰的一聲,額頭便撞上了堅硬的石壁。

他定了定神,慢慢移動腳步,伸手觸摸四周,發覺處身在一間丈許見方的石室之中,地下高低不平,都是巨石。他睜大眼睛四下察看,只見左角落裡略有微光透入,凝目看去,是個不到一尺見方的洞穴,貓兒或可出入,卻連小狗也鑽不過去。他舉起手臂,以手銬敲打石壁,四周發出重濁之聲,顯然石壁堅厚異常,難以攻破。

他倚牆而坐,尋思:「我怎麼會到了這裡?那些人給我們喝的什麼參陽玉酒,定是大有古怪,想是其中有蒙汗藥之類,是以石莊主也會暈倒,摔跌在酒席之上。看來雪山派的人執意要殺石中玉,生怕石莊主夫婦抗拒,因此將我們迷倒了。然而他們怎麼又不殺我?多半是因白老爺子有病,先將我們監禁幾日,待他病癒之後,親自處置。」

又想:「白老爺子問起之時,我只須說明我是狗雜種,不是石中玉,他和我無怨無仇,查明真相後自會放我。但石莊主夫婦他卻未必肯放,說不定要將他二人關入石牢,待石中玉自行投到再放,可就不知要關到何年何月了。石夫人這麼斯文乾淨的人,給關在瞧不見天光的石牢之中,氣也氣死她啦。怎麼想個法子將她和石莊主救了出去,然後我留着慢慢再和白老爺子分說?」

想到救人,登時發起愁來:「我自己給上了腳鐐手銬,還得等人來救,怎麼能去救人?凌霄城中個個都是雪山派的,又有誰能來救我?」

他雙臂一分,運力崩動鐵銬,但聽得嗆啷啷鐵鏈聲響個不絕,鐵銬卻紋絲不動,原來手銬和腳鐐之間還串連着鐵鏈。

便在此時,那小洞中突然射進燈光,有人提燈走近,跟着洞中塞進一隻瓦缽,盛着半缽米飯,飯上鋪着幾根鹹菜,一隻毛竹筷插在米飯中。石破天顧不得再裝啞巴,叫道:「喂,喂,我有話跟白老爺子說!」外面那人嘿嘿幾聲冷笑,洞中射進來的燈光漸漸隱去,竟一句話也不說便走了。

石破天聞到飯香,便即感到十分飢餓,心想:「我在酒筵中吃了不少菜,怎麼這時候又餓得厲害?只怕我暈去的時候着實不短。」捧起瓦缽,拔筷便吃,將半缽白飯連着鹹菜吃了個乾淨。

吃完飯後,將瓦缽訪回原處,數次用力掙扎,發覺手足上銬鐐竟是精鋼所鑄,雖運起內力,亦無法將之拉得扭曲,反而手腕和足踝上都擦破了皮;再去摸索門戶,不久便摸到石門的縫隙,以肩頭推去,石門竟絕不搖幌,也不知有多重實。他嘆了口氣,心想:「只有等人來帶我出去,此外再無別法。只不知他們可難為了石莊主夫婦沒有?」

既然無法可想,索性也不去多想,靠着石壁,閉眼入睡。石牢之中,不知時刻,多半是等了整整一天,才又有人前來送飯,只見一隻手從洞中伸了進來,把瓦缽拿出洞去。

石破天腦海中突然間閃過一個念頭,待那人又將盛了飯菜的瓦缽從洞中塞進來時,疾撲而上,嗆啷啷鐵鏈亂響聲中已抓住了那人右腕。他的擒拿功夫加上深厚內力,這一抓之下,縱是武林中的好手也禁受不起,只聽那人痛得殺豬也似大叫,石破天跟着回扯,已將他整條手臂扯進洞察來,喝道:「你再喊,便把你手臂扭斷了!」

那人哀求道:「我不叫,你……你放手。」石破天道:「快打開門,放我出來。」那人道:「好,你鬆手,我來開門。」石破天道:「我一放手,你便逃走了,不能放。」那人道:「你不放手,我怎能去開門?」

石破天心想此話倒也不錯,老是抓住他的手也無用處,但好容易抓住了他,總不能輕易放手。靈機一動,道:「將我手銬的鑰匙丟進來。」那人道:「鑰匙?那……那不在我身邊。小人只是個送飯的伙夫。」

石破天聽他語氣有點不盡不實,便將手指緊了緊,道:「好,那便將你手腕先扭斷了再說。」那人痛得連叫:「哎喲,哎喲。」終於當的一聲,一條鑰匙從洞中丟了進來。這人甚是狡猾,將鑰匙丟得遠遠地,石破天要伸手去拾,便非放了他的手不可。

俠客行
俠客行
《俠客行》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俠客行》主要敘述一個懵懂少年石破天的江湖經歷。該書有許多耐人尋思之處,潛隱着許多「玄機」,體現着金庸對於人生、人性、生命和宇宙的新的體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