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馬嘯西風(11)

如此又相持良久,從後洞映進來的日光越來越亮,似乎已是正午。突然間華輝「啊」的一聲叫,摔倒在地,又是全身抽動起來。但這時比上次似乎更加痛楚,手足狂舞,竟是不可抑制。李文秀心中驚慌,忙又走進去給他推拿揉拍。華輝痛楚稍減,喘息道:「姑……姑娘,這一次我只怕是好不了啦。」李文秀安慰道:「快別這般想,今日遇到強人,不免勞神,休息一會便好了。」華輝搖頭道:「不成,不成!我反正要死了,我跟你實說,我是後心的穴道上中了……中了一枚毒針。」

李文秀道:「啊,你中了毒針,幾時中的?是今天麽?」華輝道:「不是,中了十二年啦!」李文秀駭道:「也是這麽厲害的毒針麽?」華輝道:「一般無異。只是我運功抵禦,毒性發作較慢,後來又服了解藥,這才挨了一十二年,但到今天,那是再也挨不下去了。唉!身上留著這枚鬼針,這一十二年中,每天總要大痛兩三場,早知如此,倒是當日不服解藥的好,多痛這一十二年,到頭來又有甚麽好處?」

李文秀胸口一震,這句話勾起了她的心事。十年前倘若跟爹爹媽媽一起死在強人手中,後來也可少受許多苦楚。

然而這十年之中,都是苦楚麽?不,也有過快活的時候。十七八歲的年輕姑娘,雖然寂寞傷心,花一般的年月之中,總是有不少的歡笑和甜蜜。

只見華輝咬緊牙關,竭力忍受全身的疼痛,李文秀道:「伯伯,你設法把毒針拔了出來,說不定會好些。」華輝斥道:「廢話!這誰不知道?我獨個兒在這荒山之中,有誰來跟我拔針?進山來的沒一個安著好心,哼,哼……」李文秀滿腹疑團:「他為甚麽不到外面去求人醫治,一個人在這荒山中一住便是十二年,有甚麽意思?」顯見他對自己還是存著極大的猜疑提防之心,但眼看他痛得實在可憐,說道:「伯伯,我來試試。你放心,我決不會害你。」

華輝凝視著她,雙眉緊鎖,心中轉過了無數念頭,似乎始終打不定主意。李文秀拔下杖頭上的毒針,遞了給他,道:「讓我瞧瞧你背上的傷痕。若是你見我心存不良,你便用毒針刺我吧!」華輝道:「好!」解開衣衫,露出背心。李文秀一看之下,忍不住低聲驚呼,但見他背上點點斑斑,不知有幾千百處傷疤。華輝道:「我千方百計要挖毒針出來,總是取不出。」

這些傷疤有的似乎是在尖石上撞破的,有的似乎是用指尖硬生生剜破的,李文秀瞧著這些傷疤,想起這十二年來他不知受盡了多少折磨,心下大是惻然,問道:「那毒針刺在那裡?」華輝道:「一共有三枚,一在『魄戶穴』,一在『志室穴』,一在『至陽穴』。」一面說,一面反手指點毒針刺入的部位,只因時日相隔已久,又是滿背傷疤,早已瞧不出針孔的所在。

李文秀驚道:「共有三枚麽?你說是中了一枚?」華輝怒道:「先前你又沒說要給我拔針,我何必跟你說實話?」李文秀知他猜忌之心極重,實則是中了三枚毒針後武功全失,生怕自己加害於他,故意說曾經發下重誓,不得輕易動武,便是所中毒針之數,也是少說了兩枚,那麽自己如有害他之意,也可多一些顧忌。她實在不喜他這些機詐疑忌的用心,但想救人救到底,這老人也實在可憐,一時也理會不得這許多,心中沈吟,盤算如何替他拔出深入肌肉中的毒針。

華輝問道:「你瞧清楚了吧?」李文秀道:「我瞧不見針尾,你說該當怎樣拔才好?」 華輝道:「須得用利器剖開肌肉,方能見到。毒針深入數寸,很難尋著。」說到這裡,聲音已是發顫。李文秀道:「嗯,可惜我沒帶著小刀。」華輝道:「我也沒刀子。」忽然指著地下摔著的那柄長刀說道:「就用這柄刀好了!」那長刀青光閃閃,甚是鋒銳,橫在那姓雲的強人身旁,此時人亡刀在,但仍是令人見之生懼。

李文秀見要用這樣一柄長刀剖割他的背心,大為遲疑。華輝猜知了她的心意,語轉溫和,說道:「李姑娘,你只須助我拔出毒針,我要給你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我不騙你,真的是許許多多金銀珠寶。」李文秀道:「我不要金銀珠寶,也不用你謝。只要你身上不痛,那就好了。」華輝道:「好吧,那你快些動手。」

李文秀過去拾起長刀,在那姓雲強人衣服上割撕下十幾條布條,以備止血和裹扎傷口,說道:「伯伯,我是盡力而為,你忍一忍痛。」咬緊牙關,以刀尖對準了他所指點的「魄戶穴」旁數分之處,輕輕一割。

刀入肌肉,鮮血迸流,華輝竟是哼也沒哼一聲,問道:「見到了嗎?」這十二年中他熬慣了痛楚,對這利刃一割,竟是絲毫不以為意。李文秀從頭上拔下髮簪,在傷口中一探,果然探到一枚細針,牢牢的釘在骨中。

她兩根手指伸進傷口,捏住針尾,用勁一拉,手指滑脫,毒針卻拔不出來,直拔到第四下,才將毒針拔出。華輝大叫一聲,痛得暈了過去。李文秀心想:「他暈了過去,倒可少受些痛楚。」剖肉取針,跟著將另外兩枚毒針拔出,用布條給他裹扎傷口。

過了好一會,華輝才悠悠醒轉,一睜開眼,便見面前放著三枚烏黑的毒針,恨恨的道: 「鬼針,賊針!你們在我肉里耽了十二年,今日總出來了罷。」向李文秀道:「李姑娘,你救我性命,老夫無以為報,便將這三枚毒針贈送於你。這三枚毒針雖在我體內潛伏一十二年,毒性依然尚在。」李文秀搖頭道:「我不要。華輝奇道:「毒針的威力,你親眼見過了。你有此一針在手,誰都會怕你三分。」李文秀低聲道:「我不要別人怕我。」她心中卻是想說:「我只要別人喜歡我,這毒針可無能為力。」

毒針取出後,華輝雖因流血甚多,十分虛弱,但心情暢快,精神健旺,閉目安睡了一個多時辰。睡夢中忽聽得有人大聲咒罵,他一驚而醒,只聽得那姓宋的強人在洞外污言穢語的辱罵,所說的言詞惡毒不堪。顯是他不敢進來,卻是要激敵人出去。華輝越聽越怒,站起身來,說道:「我體內毒針已去,一指震江南還懼怕區區兩個毛賊?」但一加運氣,勁力竟是提不上來,嘆道:「毒針在我體內停留過久,看來三四個月內武功難復。」耳聽那強盜「千老賊,萬老賊」的狠罵,怒道:「難道我要等你辱罵數月,再來宰你?」又想:「他們若是始終不敢進洞,再僵下去,終於回去搬了大批幫手前來,那可糟了。這便如何是好?」

突然間心念一動,說道:「你姑娘,我來教你一路武功,你出去將這兩個毛賊收拾了。 」李文秀道:「要多久才能學會?沒這麽快吧。」華輝沈吟道:「若是教你獨指點穴、刀法拳法,只少也得半年才能奏功,眼前非速成不可,那只有練見功極快的的旁門兵刃,必須一兩招間便能取勝。只是這山洞之中,那裡去找什麽偏門的兵器?」一抬頭間,突然喜道:「 有了,去把那邊的葫蘆摘兩個下來,要連著長藤,咱們來練流星錘。」

李文秀見山洞透光入來之處,懸著十來個枯萎已久的葫蘆,不知是那一年生在那裡的,於是用刀連藤割了兩個下來。華輝道:「很好!你用刀在葫蘆上挖一個孔,灌沙進去,再用葫蘆藤塞住了小孔。」李文秀依言而為。兩個葫蘆中灌滿了沙,每個都有七八斤重,果然是一對流星錘模樣。華輝接在手中,說道:「我先教你一招『星月爭輝』。「當下提起一對葫蘆流星錘,慢慢的練了一個姿勢。

這一招「星月爭輝」左錘打敵胸腹之交的「商曲穴」,右錘先縱後收,彎過來打敵人背心的「靈台穴」,雖只一招,但其中包含著手勁眼力、盪錘認穴的各種法門,又要提防敵人左右閃避,借勢反擊,因此李文秀足足舉了一個多時辰,方始出錘無誤。

她抹了抹額頭汗水,歉然道:「我真笨,學了這麽久!」華輝道:「你一點也不笨,可說是聰明得很。你別覷這一招『星月爭輝』,雖是偏門功夫,但變化奇幻,大有威力,尋常人學它十天八天,也未有你這般成就呢。以之對付武林好手,單是一招自不中用,但要打倒兩個毛賊,卻已綽綽有餘!你休息一會,便出去宰了他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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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唐狄公案》是由荷蘭漢學家、外交官、小說家高羅佩用十五年時間寫成的英語文學巨著,曾取名《大唐狄仁傑斷案傳奇》出版。全書有十六個長篇和八個短篇,翻譯成中文後約140萬字。20世紀50年代此書英文版一經面世,即在歐美引起轟動,至今已被譯成十餘種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