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憤世奇行贏來瘋丐號狂歌駭俗惹得美人憐

    謝雲真拍拍背上的孩子,孩子已經熟睡,臉上露出甜美的笑容,就像山谷中盛開的花朵。謝雲真道:「聽聲音不像是冰川天女。你問我怎麼遇見了大麻瘋、這事得從頭說起。」唐經天正在傾聽,謝雲真拍拍孩子,忽地笑道:「你瞧他長得一點也不像他的父親。」蕭青峰道:「他很像你,將來必定是個英俊的少年俠客。」這話實是稱讚謝雲真的美貌,謝雲真微微一笑,問唐經天道:「你從西藏來,可知道這孩子的父親現在還在冰峰上面嗎?那日山崩地裂,我剛從外面採藥回來。地震之後,上山的通路已給熔岩堵塞,我在山腰,見冰宮還在,不知那場大地震有否涉及他們?」

    唐經天一陣傷心,蕭青峰不知道,他卻是知道鐵拐仙已然身死,謝雲真永遠不能再見他了。但見她如此期待的神情,怎忍心明白告訴,只得含糊說道:「後來我也沒有再上冰宮,尊夫情形不大清楚。請你在此次盛會之後,即到薩跡去尋你們的徒弟陳天宇,他一定清楚的。」謝雲真聽他此言,覺得有點奇怪,但亦不以為意,往下續道:「我本來早就想到金光寺拜見冒大俠,告訴他,他有一位侄女,現在在念青唐古拉山的冰峰之上。已學成了絕世武功。為了這孩子,直到如今,方能前來。動身之前,我也曾聽到一點風聲,說是有許多異派魔頭,要趁今年的盛會與冒大俠為難,我還不大相信,哪知果然給我碰上了!」看來明日必定有一場大鬧。」唐經天道:「怎麼?除了那大麻瘋之外,你還碰見了什麼人嗎?」

    謝雲真道:「不錯。就是在今日的黃昏時分,我剛剛進入山口,孩子餓了,我躲在一塊岩石之後,給他餵奶,忽聽得有人聲走入山谷,我一看,原來是幾個武當山的道士和崔雲子,他們似乎一路在爭論什麼,只聽得崔雲子叫道:『雷大哥沒有死,他的我今晚到金山寺相會,你們不信,等下你們自己就可親眼見他。』看來他與雷震子是分道而來,所以我適才見着雷震子也並不覺意外。那幾個道士不知說了些什麼,只聽得崔雲子又大聲說道:『這其實並不關奪命仙子謝雲真的事!都是王瘤子從中搗的鬼!』我聽他提起我的名字。更是留神,那幾個道士似是十分驚詫,叫道:『王瘤子不是你們結拜的三弟嗎?,崔雲子道:『不錯,他是倥侗的門徒,倥侗派……』剛剛說到此處,忽聽得一聲怪叫,只見山岩上突然飛下一條黑影,撲到崔雲子身上,崔雲子舉起他的大弓一擋,但聽得聲如裂帛,崔雲子怪叫幾聲,登時跌倒。那叫聲真是悽厲非常,令人汗毛凜凜。正當此時,一件黑忽的東西,忽然朝我的頭飛來!」

    謝雲真號稱奪命仙子,平素在江湖之上,只有別人怕她,但如今她說到此處,也不自禁聲音顫抖,令人心悸。蕭青峰道:「那是什麼?」謝雲真道:「那是崔雲子仗以成名的鐵胎神弓,被拉直了成為一條鐵棍,想是在那人飛撲而下之時,兩邊用力一奪,就成了這個樣子!」唐經天聽了也不覺駭然,想奪弓擲弓,只不過一瞬間之事,內力所至,鐵弓便變成了鐵棍,連自己也未必能夠。謝雲真又道:「這還不算厲害,崔雲子那把神弓,是件寶物,弓弦用鉑金精煉,刀劍難斷,如今卻都整整齊齊的從中斷了。弓弦隨風飄揚,有如一蓬亂草,故此發出嗚嗚聲響。弄斷十根八根尚不足為奇,只是這僅僅是一拂之力,就全部弄斷,若非眼見,連我也不敢相信。」唐經天道:「那從岩石上飛撲下來的人,是不是一個身穿黃衣的老道士?」謝雲真道3「不,看樣子不過是個三十多歲的漢子,又高又瘦,頭髮嚴如亂草,,月光下面色蒼白之極,令人驚恐。」唐經天「咦」了一聲,道:「如此說來,這又不是黃石道人了,當今之世,除了幾位正派的前輩之外,又有誰有這樣的功力?」

    蕭青峰也是極為驚詫,但他老於世故,一想之下,便道:「看來此人不是倥侗派的,亦是與倥侗大有關係之人,所以當崔雲子剛提到倥侗派時,他便想殺人滅口。」唐經天想起趙靈君等十三個倥侗高手圍攻雷震子之事,脫口說道:「不錯,倥侗派中以趙靈君為首的有一班人,效力清廷,想襲滅回疆一帶抗清的武當派門人,崔雲子一定是想說明此事,所以被那人殺了。」

    謝雲真道:」不錯,那人是想滅口。不過,人沒有殺,口卻滅了。」蕭青峰奇道:「怎麼?崔雲子給他點了啞穴嗎?」謝雲真道:「還不僅是被點了啞穴呢!那鐵弓跌在我的身邊,我動也不敢一動,幸好孩子吃飽奶了,也熟睡了,沒有聲息,那人沒有發現。我從岩石的縫隙中望出去,只見那人將崔雲子打倒之後,出手如風,只聽得那幾個道士個個荷荷怪叫,手舞足蹈的亂跳,就像腳下是一盆炭火一樣。那人怪笑道:『看你們還敢不敢亂嚼舌頭!』轉瞬之間,又揉升到山坡之上,端的是捷似猿猴,幽谷之中聞得怪叫聲與怪笑之聲交響,駭人心魄。不久笑聲漸歇,道士的怪叫也漸漸嘶啞,再過一會已發不出聲來。我料那怪人是去得遠了,想救人是我輩應為之事,便大着膽子,出來一看,當初我也以為他們或者是被點了啞穴,哪知出去一看,只見那幾個道士連同崔雲子在內,個個張大嘴巴,口中的舌頭,都已割斷,再仔細審視,肩頭的琵琶骨也都被捏碎.不但個個成了啞巴,而已武功亦俱消失,全部成了廢人!」

    蕭奇峰夫婦聽得駭然,道:「怎麼這樣狠毒!簡直比那大麻瘋還要可惡十倍!那大麻瘋只不過開開玩笑而已,還不至於出手便弄人殘廢。」唐經天默然不語,只聽得謝雲真往下續道:「那些人個個目光呆滯,嘴巴張開,合攏不來,又不能發聲,臉上的肌肉也扭曲變形,十分可怕,我又不能將他們一個個背出去,心下可是當真害怕,因此只好不顧兇險,想趕到金光寺報訊。出了山谷之後不久,見有十多個道士打着火把,從谷口的另一端進來,大聲呼喚,猜想是他們的同門師兄弟,來找尋他們的。我稍為寬心,但想此事還是該報與冒大俠知道,因此仍然趕往。哪知到了金頂的附近,又碰到了那個大麻瘋!竟在一夜之間,連遭兩次險事!」

    唐經天微笑道:「想是那大麻瘋也知道你奪命仙子的大名,因此故意與你為難。」謝雲真道:「我也不知他如何認得我,我走到金頂附近,金光寺已是遙遙在望,想是因為我跑得大快,孩子又醒了,哇哇的哭出聲來。我停了下來,輕輕撫拍他,想起自己一人,背着孩子奔波,不免有些傷感,我拍着孩子道:呀,若你爹爹在此,什麼兇險之事,咱們都不用害怕!,孩子也似乎知道大人心意,哭聲頓止。我正欲繼續趕路,忽聽得嘻嘻的怪笑之聲,發自頭頂。我抬頭一望,只見在頭頂的一個岩石上,一個滿面紅雲、濃眉大眼的漢子,披襟迎風,箕踞石上,赤膊露胸,臂上長滿疙瘩,胸前露出一撮黑毛,竟然是個麻瘋,這一下嚇得我比剛才還要害怕!那麻瘋憑高望下,迎着我嘻嘻笑道:『來的是奪命仙子謝雲真嗎?驟然間我想起了他莫非就是那個江湖上所傳說的人見人伯的大麻瘋?孩子又哭了,我鼓起勇氣道:『喂,你不要嚇了我的孩子!』那麻瘋道:『你不是號稱奪命仙於嗎?怎麼你卻怕我?忽然扮了一個鬼臉,吹了一聲胡哨,不知怎的,孩子競給他逗得笑了起來。那麻瘋得意洋洋的笑道:『分明是你怕我,你卻假說是孩子怕我。孩子非但不怕我,還喜歡我呢!喂,你的丈夫鐵拐仙呢?為什麼不與你同來?我正在想應付之法,不答他的說話。那麻瘋又笑道:『呀,可惜,可惜!聽你剛才自言自語,鐵拐仙大約是沒有來了,要不然我倒要向這位名滿天下的同行請教請教!那麻瘋作叫化子打扮,用的又是一枝鐵拐,看來倒真像我的丈夫的同行。那麻瘋又道:『喂,我好歹都是你丈夫的同輩,你怎麼對我不理不睬?』我手撫劍柄,便想衝過,喝他讓開。那麻瘋道:『行,但你扳起面孔,卻教人見了生氣,你得對我笑一笑,我就將路讓開。』我不由不怒,拔劍便沖,那麻瘋笑道:『哈,我也不奪你的命,就是要你笑,你不笑也不行!』他箕踞在岩石上,居高臨下,忽然隨手一抓,將一塊石頭,捏成了幾個小塊,一抖手就向我打來!」

    唐經天道:「是不是也像他打雷震子一樣,不過打雷震子是用鐵拐,而打你則用的是碎石。」謝雲真道:「一點不錯,那石子來得快極,一塊打左肋的軟麻穴,一塊打右肋的痕癢穴,還有一塊打笑腰穴。作品字形打來,手法怪異之極。前面是峭壁懸岩,我若用輕功躲閃,只能後斜縱躍。但這麻瘋真是可惡之極,他打出的一把碎石,有的直射,有的斜飛,有的卻向左右旋轉,有的飛過了頭頂又倒轉回來,除了向正面奔來的那三塊小石子之外,左右斜方和後面掉轉頭的石子,也都是每三顆成為一組,分打三處穴道,在這情勢之下,我不論向何方躲閃,都一定是自己迎上去要給他打個正着!」

    唐經天道:「這種打暗器的手法確是高明之極,我看除了四川唐家,與以前靈山派的名宿韓重山之外,恐怕就要數到他了。你手上沒有寶刀寶劍,又背着孩子,那是更難躲閃的了」謝雲真道:「我也以為定被打中,百忙之中,只好運氣閉穴,但那些石子來得太快,即算運氣閉穴也來不及,不料就在這一瞬,忽聽得一聲極清脆的笑聲,接着叮叮之聲不絕於耳,我連看也看不清楚,那些石子倏的便向我身旁飛過,墮下幽谷,那麻瘋大叫一聲,登時在岩石上飛躍而起,放開了我,奔入密林之中,密林中只見青衣一閃,是個女子,只瞧見她的背影,轉瞬之間就不見了。」

    蕭青峰大奇,道:「如此看來,那把碎石定是給這女子用暗器打落了,你瞧出了是什麼暗器嗎?」謝雲真道:「沒有瞧出,不過聽這聲音,那是一種極微細的暗器,敢情是梅花針之類。」至此,唐經天也不禁駭然,心道:「那女子身匿林中,比那瘋丐距離謝雲真還遠,居然能用飛針碰落碎石,這份武功豈不是尚在我之上!」

    唐經天沉思半晌,緩緩說道:「真的不是冰川天女?」這話他已問過一次,但心中仍是懷疑之極,除了冰川天女還有何人?謝雲真道:「當時我正在驚駭之中,那女子又跑得快極,林子中的樹枝樹葉,又遮住她的身子,我僅僅瞧了一眼她的背影,驚鴻一瞥,過眼不見。冰川天女身子修長,而這個女子的背影卻比她矮得多,看來不似是冰川天女!」

    這時已過了午夜,月亮漸漸西移,山中的「聖燈」一——那些磷火所發的點點之光,也半明半火,飄浮山谷,漸漸消逝。唐經天一心想念冰川天女,心道:「在這種情形之下,謝雲真走了眼也是有的。我就不信世間除了冰川大女之外,還有哪一個少女有此本領。」謝雲真道:「你屢次提起冰川天女,冰川天女不是說過不下冰峰的嗎,難道她也到此間來了?」唐經大道:「冰峰倒了,她自然也下山了。只怕現在就在此間!」

    謝雲真嘆了口氣,道:「若然是她,但願她不要碰上那個大麻瘋。冰川天女有如幽谷百合,清淨高潔,若然見着那大麻瘋,不要說交手,只怕見了他的形貌,也會噁心,那豈不是玷辱了我們高貴的公主!」唐經天聽了,腦海中又浮起了冰川天女與那瘋丐同行的情形,人世之事,確是難料,冰川大女居然會與那瘋丐結交,說出來也無人相信。如此一想。心中更是難過。謝雲真見他入久不語,笑道:「你想什麼?是想冰川天女還是想那個大麻瘋:不如你去出手,將那麻瘋驅逐了吧,免得他在此間搗亂。」

    唐經天眼珠一轉,道:「不錯,我拼着今夜不睡,也要去尋找他們。」謝雲真道:「他們?」奇怪唐經天何以將冰川天女與那大麻瘋連在一起。唐經天道:「我瞧他們既不進寺中投宿,一定還在附近的山頭。雷震子現在想已漸漸恢復,可以行走了。你們再去找他,叫他帶領你們到金光寺去。今晚之事應該稟告冒大俠知道。」

    唐經天離開他們,獨自攀登峰頂。山風振衣,幽谷猿啼。星月西移,焰火明滅,冷冷清清,哪裡有人的影子。唐經天迷迷茫茫,想起一晚之間,所見所聞,竟然有這麼多怪事。自己此來,一者是為了尋覓冰川天女,二者是為了護持法會。但依今晚之事看來,那個把崔雲子與武當道士弄成殘廢的怪人,既然不是黃石道人,那就更為可慮。一算起來,敵人方面,最少有三個高手,黃石道人、赤神子和那怪人。這三人的武功,自己都難取勝,何況還有那個瘋丐,到時又不知耍出什麼花樣,敵友難知。

    唐經天迷迷茫茫,在山巔上四下眺望,不自禁的高聲叫道:「冰娥姐姐,冰娥姐姐!」他運天山的正宗內功,人又處在山巔,接連叫了幾聲,但聽得群峰迴響,「冰娥姐姐,冰娥姐姐,冰娥姐姐……」之聲迴旋空際,久久不絕。諒在周圍十餘里內,不管冰川天女是藏在密林還是幽谷,只要她人在此問,就必定能夠聽見。」

    唐經天叫了幾聲,歇了一陣,又叫幾聲,當那回聲漸漸消歇之際,唐經天正自心中忖度:「她聽見了我的喊聲,會不會尋聲覓跡,前來見我呢?」心念甫動,忽聞得一聲極其清脆的笑聲,起自對面山峰,這笑聲熟悉之極,但唐經天在迷茫之際,一時之間卻不敢斷定究是冰川天女還是另外的熟人?唐經天自然希望是冰川天女,不假細想,又叫道:「冰娥姐姐,我在這兒。你出來呀!」忽地眼前彩色繽紛,額上一片沁涼,唐經天還以為是冰川天女的冰魄神彈。

    但冰魄神彈哪有彩色?唐經天伸手一接,只見手中接着的是一個花環,編得十分精緻,心中奇怪萬分!

    細看時,原來那花環用花枝結成了一個同心結,上面還結出七個小字「是你的總是你的」花環上露珠欲滴,看來還是剛剛結成!唐經天大喜若狂,對面的山峰與這邊有怪石相連,不過數丈,唐經天飛身三掠,奔人那邊的密林,不住口的叫道「冰娥姐姐,冰娥姐姐!」唐經天的輕功,除了有限的幾個前輩之外,能與他匹敵的實在沒有幾人,如今搜遍林中,竟然不見人影。唐經天心道:「即算是冰娥姐姐,也逃不得如此之炔!」心中忽然一陣冰涼,想道:「想冰川天女何等矜持,她怎會直言無隱,毫無顧忌的說出心中愛意,這個花環一定不是她編的!」

    但不是冰川天女編的,又是誰人這樣頑皮,與自己戲耍?唐經天冷靜細思,大喜之後,繼之以大失望,不覺心智迷糊,迷茫悵惆,在林子中漫無目的地走來走去,直到天明。

    這山中還有另一個人,也是如此迷茫悵惆。這個比唐經天還要失望的人,正是金世遺。

    金世遺自從川康邊境的雀兒山中,見了冰川天女之後,一直暗暗追蹤,或隱或現,直追到了峨嵋山。這下日剛剛進入峨嵋山,金世遺因為不願讓她發現,總落後半里之遙,借着山石林木遮蔽身形。峨嵋山山勢雄奇,地形複雜,千岩萬笛,他稍不留神,抬頭遠望,忽然就不見了冰川天女主僕的背影。他急急加快腳步,往前直追,眼睛四下搜索,剛剛轉入一處山拗,這時天色將晚,餘霞散崎,山拗有一道飛瀑流泉,從山頂直瀉下來,匯成一個清澄幽冷的水潭,潭邊野花雜開,形成了錦屏一樣的花叢,花叢中忽聽得有個女孩子格格笑道:「小公主,我說唐相公一定先來了這裡等你。」正是冰川天女的侍女幽萍之聲。金世遺心中一跳,冰川天女久久無言,只聽得幽萍又笑道:「其實你就是恨了他,也該向他問個清楚。」

    金世遺躲在一塊石頭後面,那石頭沒有人高,金世遺蜷縮身軀,手腳仍然稍稍露出來。金世遺急着要聽她們說話,也不留意。花叢中傳出很低弱的嘆息,隱約聽得是冰川天女的聲音說道:「不要你管。」幽萍又是格格一笑,道:「小公主,其實你這是何苦來呢,我明明知道你歡喜他!」冰川天女道:「嚼舌頭。」幽萍道:「若是你不歡喜他,你也就不會恨他了。」金世遺聽了,心頭又是卜通一跳,細想此言,大有道理。

    冰川天女不見說話,幽萍又道:「我說呀,你若再和唐相公生這無謂的閒氣,倒教小人得意了。」冰川天女道:「什麼?」幽萍笑道:「你難道不知道,有個人呀,就像獵犬一樣追逐我們,不,不是獵犬,是個賴蛤蟆呀,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金世遺大怒,不由自己的跳了出來,大叫道:「什麼?我是癩蛤蟆!」

    花叢中羅袂輕飄,翠環微響,冰川天女與幽萍走了出來,幽萍冷笑道:「小公主,你瞧我說得不錯吧。你說他是不是像一頭獵犬,鼻子倒真靈呢,咱們在哪裡他都嗅得出來。喂,算我說錯了,好不好,獵犬比癩蛤蟆要高一等。」金世遺一聲冷笑,面色倏變,鐵拐一舉,忽見冰川天女攔在前面,道:「你要怎的?」金世遺道:「你是天鵝,我這癩蛤蟆望都不敢一望,你的侍女是水鴨,我這癩蛤蟆倒想咬她一口!」冰川天女橫眉一瞥,冷冷說道:「金世遺,你眼中還有我嗎?」金世遺一生任性。以他的武功,要傷幽萍那是易如反掌,這時被冰川天女一斥,不由得心中一凜,但覺冰川天女自然而然的具有一種威嚴尊貴的神氣,教他不敢放肆。

    他本想再說幾句冷嘲熱諷的講,話到口邊又吞了下去,正容說道:「你的侍女出言無狀,我……」冰川天女道:「你要教訓她嗎?我的侍女不必你代為教訓。」金世遺怒火又起,雖然不敢發作,負氣的說話卻衝口說了出來,就用冰川天女適才的話反問道:「冰川天女,你眼中也還有我嗎?」冰川天女向他瞧了一眼,淡淡說道:「咱們本是萍水相逢,眼中有誰沒誰,本來就無關緊要。」

    金世遺冷了半截,妒恨慚怒種種情緒倏時湧上心頭,叫道:「你眼中就只有姓唐的那個小子!」幽萍冷笑道:「這又關你什麼事?」冰川天女嘆了口氣,眼光在金世遺面上溜過,目光充滿憐惜溫柔,雖然她的年紀要比金世遺小,卻像一個姐姐教訓弟弟的說道:「呀,你有這身本事,若然歸了正途,可以成為一代俠士,再不就是潛心武學,也可成一代的宗師。怎麼你卻要故意將自己變得這般無賴?」金世遺心頭一震,這種說話,他平生從未聽人說過,在說話中也聽得出冰川天女對他的愛惜關懷,但這時在如此的心情之下,他又哪能夠冷靜的去想?他只覺全身血脈憤張,腦中紛亂,身於似要爆炸一般,半晌才迸出一句說話:「我怎麼無賴了?」他自懂人事以來,就是這樣憤世嫉俗,嘻笑怒罵,遊戲風塵,從來未想過自己的行徑對是不對,根本就沒有考慮過什麼無賴不無賴的。冰川天女被他一問,頓然怔住,說不上來。須知冰川天女所受的教養和他全然不同,她肯直言說金世遺無賴,已經是破了她平日含蓄矜持的慣例,再要她當面數說別人如何無賴,那簡直是不可想像之事。

    只見金世遺的目光如痴似傻,呆呆地望着冰川天女,幽萍心中害怕,道:「你一直跟着我們,這不就是無賴嗎?」金世遺叫道:「路又不是你的,你有你走,我有我走,這怎麼是無賴了?」冰川天女心頭微感不快,避開了金世遺的眼光,道:「世遺兄,路也有很多,咱們還是各走各的好。」金世遺忽地大叫一聲,立即像猿猴一般攀上附近山峰,遠遠的逃開了冰川天女的視線。

    金世遺攀上山峰,忽而長吁,忽而怪笑,忽而手舞足蹈,忽而在地上打滾,他身上那套愉來的華美的衣裳給荊棘刺穿,面上手足,也擦傷流血,他卻全然不理,但黨自己的靈魂似要爆破軀殼向冥冥的太空飛去,又恨不得身體能霎時間化作微塵,灑遍大地山河。這心情是羞慚。是憤怒還是自傷?連他自己也不明白,料想世上亦無別人能夠理解。他一把撕裂了身上的衣裳。在山澗旁臨流照影,大聲叫道:「我也是父母所生的清白之軀,為何世人對我這般輕賤!」

    這剎那問,他一生的經歷閃電般的在腦海中一幕幕閃過。他記起了自己的童年,別人的童年是歡樂無優,而他的童年卻是辛酸痛楚。他母親早逝,父親是一個落拓江湖的教學先生,在異鄉教館,在他五歲那年,因為年老多病,東家不諒,辭了他的教職,他父親別無其他謀生技能,又帶着孩子,迫得乞討回家,在途中時常生病,幸得同伴的乞丐照顧,孩子才得不死。求乞三年,還未回到家鄉,他沒有死,他的父親卻病死了。他從此變成了小叫化,混在乞丐堆中沿門求乞,衣服破爛,身上長滿蟲子,就像其他乞丐一般,沒有人來料理。如是者的求乞生活又過了三年,不知是因為骯髒還是疾病,他滿身生了一粒粒的小瘡,臉上現出紅班,皮膚起結,他自己是小孩子自然什麼也不懂,但見其他的乞丐從此避開了他,出外求乞,人們也遠見遠走,幾乎經常捱餓。有一個老乞丐告訴他道:「看來你是患了瘋病了,你不要到人多的地方去求乞了,別人會把你活生生的打死的!」他駭怕得不得了,這才知道為什麼連乞丐也躲開他的原故,他自此不敢求乞,只是在晚上才悄悄出來,偷別人園地里的瓜果蔬菜生食,有好幾次險些給人追上打死,白天偶一露面,就有人罵他是「小麻瘋」。膽小的遠走,膽大的就追他,嚷着要把他活埋,幸而他跑得快,屢次險死還生。這樣的過了幾個月野人般的生活,小小的心靈,包不住大的悲痛,自思自想這樣做人實在毫無味道,有一天他跑上高山,肚子餓,身上冷,叫一會爹,叫一會娘,突然把心一橫,就從山岩上跳下來,他的腳下是一條瀑布,瀑布衝下百丈幽谷,這小孩子拼着一死的狂激心情,就像瀑布一樣。

    往事一幕幕閃過,金世遺回憶至此,只覺腳下山峰顫動,眼前也是一條瀑布,腳底也是深不可測的幽谷,這時的心情和當年也甚為相似,他嘆口氣道:「那時有人救我,現在有誰救我呢?」他腦海中又閃過另一幕往事,那是奇怪萬分的遭遇,改變他一生命運的奇遇!

    就在那一剎那,就在他從山岩上跳下的那一剎那,昏昏迷迷感覺還未完全消失的那一剎那,他似乎覺得有一隻大手從半空抓着了他,將他拉出了死亡的幽谷。

    他好像做了一場極其可怕的惡夢,身於突然間好像被拋上雲端,又似突然間被拋下大海,耳邊隱隱聽得轟轟的波濤之聲,也不知過了多久,忽似聽得有人輕聲的說道:「呀,好可憐的孩子!」

    有人輕輕的撫拍着他,餵東西給他吃,這使他追回了幾乎失掉了的記憶:就像他在溺褓之時,他的母親對他一樣。他睜開了眼睛,幾乎疑心自己還在夢中,只見眼前是一片茫茫、波濤起伏的大海,自己置身於一葉輕舟之中,船上除了自己之外,還有一個相貌奇特的老人,正在看着自己。

    他揉揉眼睛,看清楚了那個老人,只見這老人又高又大,穿着一身野麻所織的衣裳,在陽光海浪的映襯之下,發出一種黃色的光澤,這老人的頭髮非常長,直披到肩頭,比他所見過的那些十幾年沒有理過發的乞丐的頭髮還要長,若是平日他見到這個老人,一定會嚇一大跳,這時他卻感到他的目光有無比的溫柔,在他的身邊,就像有母親保護的孩子一樣,反而忘記了一切害怕。

    那老人望着他笑道:「好孩子,你終於醒了,肚子餓嗎?」他搖搖頭,那老人卻拿出一個大紅葫蘆,將裡面的液體倒給他吃,甜甜的有一點酒味。他喝了之後七、精神好似好了許多。伺道:「你是誰?是你救我的嗎?」那老人點點頭笑道:「好孩子,我已經注意你好多天了,你一個人在深山野嶺也有勇氣求生,這本來很難得呀,為什麼又要尋死呢?幸虧我伸手得快,要不然你早已粉身碎骨了。」

    他咬咬指頭,很痛,的確不是做夢,「夢中」的景象也並不全是幻覺,他們的小舟正在大海中航行,波濤將小舟拋上拋下,有如騰雲駕霧。

    那老人又笑道:「你已經昏迷了五天啦。你的體質很好,別的孩子可沒有你恢復得這樣快。」

    他骨碌地爬了起來,望着那老人叫道:「為什麼你要救我?為什麼你不怕我、我是個麻瘋,人見人怕的小麻瘋!」

    那老人笑了一笑,低聲說道:「你不是麻瘋,我才是麻瘋!」他吃了一驚,望那老人,那老人雖然相貌奇特,長髮披肩,但面色紅潤,連一點斑疹也沒有,手指修長,皮膚光潔,一點也不像他,怎麼是個麻瘋呢?

    那老人道:「我以前真的是個大麻瘋,後來自己醫好了,你患的是皮膚病,那是因為骯髒而引起的皮膚病,經海水洗了幾天,太陽曬了幾日,早就好啦。呀,可惜你不是一個麻瘋!」

    聲音伴着嘆息,竟似十分遺憾。金世遺那時不過是個十一歲的孩子,覺得非常奇怪:這老人竟會嫌自己不是麻瘋,他怔怔地看着那個老人,那老人緩緩說道:「我因為曾經是個麻瘋,當年所受的痛苦,十倍於你,後來逃至荒島,發誓不見世人,直至十年之前,我被一個女俠點化,覺得這樣避世隱居,獨善其身,實在也沒有什麼意思,所以又改了心志,另發宏願,立誓要救天下的麻瘋患者,這十年來也曾救了不少人,如今我自知已入暮年,來日無多,因此又想在患麻瘋的幼童中挑選一個徒弟,可惜總選不着一個合適的。」

    金世遺福至心靈,立刻掙紮起來,納頭便拜,哀聲求道:「勝人都當我是個小麻瘋,我若回到陸地之上也是一死,師父,你若不要我,我只有跳下海去!」那老人沉思半晌,道:「好吧,但你可得有這個膽量跟我到荒島去過一生。」金世遺道:「我連死部不怕,還怕什麼?」於是就在小舟中行了師徒之禮。

    小舟再行數日,金世遺在海浴陽光的天然治療之下,恢復很快,不但體力充沛,而且皮光肉潔,完全變了個樣子,舟行數日,忽見一個海島,橫在前面,海風吹來,異香撲鼻,香氣之中,卻又帶着腥味。遠望過去,只見綠蔭復蓋全島,花開樹上,燦如雲霞。有清泉從島中流出,匯成小溪,注入大海,近島處沙灣環抱,水波不興,金世遺叫道:「呀,這裡真好!」

    那老人笑道:「好與不好,要你看後方知。」攜金世遺舍舟登陸,一踏上沙灘,只聽得海島內的樹林裡沙沙之聲大作,無數長蛇竄了出來,有的七彩班斕,有的頭上生角,昂頭吐舌,密密層層,幾乎把沙灘都遮住了。金世遺嚇得魂不附體,但見那老人微微含笑,一點也不害怕。那些蛇朝着他昂頭起伏,伊如歡迎久別的好友,點頭致敬一般,金世遺驚魂稍定。老人回頭笑道:「好孩子,害不害怕?」金世遺道:「這些毒蛇,充其量也不過像外面的世入一樣,要將我弄死,這又有什麼害怕?」老人笑道:「你這心思,倒和我初來一樣。」

    自此金肚遺便在這小島上住下來,跟隨那個老人學習武藝,金世遺本來只知有姓,未曾起名,「世遺」二字乃是那老人到了海島之後才替他取的。

    到了海島之後,金世遺才知道那老人名叫毒龍尊者,這個海島名叫「蛇島」,在黃海與渤海交接之處,亘古以來,人跡不到。毒龍尊者少年時候,是個武師,自從患了麻瘋,被人驅逐,無意之中,飄流到這個海島,與毒蛇為友,取毒蛇的口涎,治癒廠麻瘋,他一身絕世驚人的武功,就是在蛇島之中練出來的。

    毒龍尊者攜金世遺到了蛇島之後,就悉心傳他武藝,金世遺聰明之極,每種武功,從來不要師父指點三遍,最多兩遺,就能記得。毒龍尊者每年總要出外一兩次,每次一兩個月不等,師父出去之後,他就獨自在蛇島之中練功。師父每次回來,說的總是救了多少個麻瘋患者之事。師父常常和他說起麻瘋患者的苦楚,以及他少年之時,怎樣險險被人燒死等等情事。金世遺自己曾身受其苦,對外面人世,憎恨之極,只願一生能在這海島之上,再不重踏人世。

    如是者年復一年,霎眼之間已過了七年,金世遺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已經練成了第一流的武功,忽然來到了這一天,又發生了一個突然的變故……

    往事一幕幕的閃過,金世遺腦海中泛起那一幕景象:一日黃昏,紅日西落,火球一般的太陽就像沉入大海之中,餘霞散績,海上一片金碧。金世遺忽被師父叫到跟前,只見師父面容有異,緩緩說道:「你已經盡得我的所傳,如果重回陸地,行走江湖,料想當今之世,已無幾人能與你為敵了。」金世遺急道:「師父,外面人心叵測,我還是留在這裡的好。」毒龍尊者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道:「不錯,外面果然是人心叵測,連武林中人,亦多半如此。但其中亦不是沒有好人,像氓山的呂四娘和江南的甘鳳池就是好人。」

    金世遺從來沒聽過他師父提過中原的武林宗派,甚是好奇,正想間呂四娘和甘鳳池是什麼人?只聽得師父又道:「還有天山派的,呀,你若不出去尋訪到天山派的門下,就有殺身之憂。」金世遺莫名其妙,問道:「這是什麼緣故?」毒龍尊者道:「我所創的這家武功,自信不在天山諸俠之下,不過,不過……」』金世遺道:「不過什麼?」毒龍尊者皺了皺眉,道:「再過些時,你就知道了,呀,不知天山門下,如今還有何人?他們會不會幸災樂禍,讓咱們這派的武功絕滅,唯他獨尊?」金世遺叫道:「什麼,現今天山派的弟子是沒有心肝的壞人嗎?弟子願隨師父出去,找他們比武!」毒龍尊者又搖了搖頭,道:「等下我都和你說個明白。你替我將蛇兒叫來。」金世遺在蛇島七年,已學會了驅蛇之術,聽了師父吩咐,便想出去呼喚,忽見毒龍尊者頭頂上冒出熱騰騰的白氣,忽道:「世遺,你要記着你少時所受的痛苦!」金世遺道:「弟子記得!」毒龍尊者揮手道:「快去快來,我還有許多話要和你說!」

    金世遺在海島各處走了一遍,將群蛇都喚了出來,那些蛇如有靈性,一隊隊的排在林外,每一隊有一條大蛇隨金世遺游進林中,似是要向毒龍尊者請安問候。金世遺走進林中,叫道:「帥父,蛇兒都喚來了。」抬頭一看,猛地里大吃一驚。

    只見師父汗出如漿,兩目圓睜,眼珠一動不動。金世遺叫道:「師父,你怎麼啦?」毒龍尊者一聲不出,金世遺上前一摸,只見他身體已經僵硬,競是死了!他的身邊擺着他日常所用的鐵拐,鐵拐下面有一本書,封面寫着:《毒龍秘發》四字,封面歪歪斜斜地y右幾個字:「武功大成後,要找天山派,呈書與他看,求……」寫到「求」字,筆劃已是潦草模糊之極,幾乎辨不出來,想是氣力用竭,未待寫完,便死去了。

    金世遺放聲痛哭,群蛇俯首,亦似致哀。金世遺這才知道師父原來是想喚群蛇前來話別,他說有許多話要和自己說,只恨未及聽他最後的話,不知他要說的是什麼。金世遺將師父埋葬,大聲叫道:「師父,我記得你的話,我記得你我都同受過的痛苦,我明白你的意思,我要憎恨世人!……

    金世遺哪知他將師父的意思完全理解錯了!毒龍尊者在逃至海島之後,不錯,他是一直憎恨世人,但在十六年前,呂四娘、甘鳳池、馮瑛、唐曉瀾諸人來到蛇島,呂四娘、馮瑛聯劍殺敗毒龍尊者,又救了他的性命,將世人有好也有壞,與立身處世的大是大非等等道理,反覆和他談論,終於令毒龍尊者恢復了人性,化恨為愛,因此他才以有限的餘生,盡力去救治世上的麻瘋患者。他要金世遺j己住曾受過的痛苦,無非是想金世遺繼承他的遺志,將來也出去救治麻瘋患者,推而廣之,救一切受苦受難的人,可惜最後的遺言來不及詳細言說,竟令金世遺斷章取義,完全誤會了師父的意思。

    金世遺葬了師父之後,將師父的遺書《毒龍秘籍》揭開來看,其中的武功,雖然十之七八自己都曾經練過,但訣竅精微之處可不能全部懂得,有了此書的解說,這才豁然妙悟,將所練過的武功貫通。書中還有制煉各種劇毒暗器的法子,以及各種打暗器的奇妙手法,金世遺都一一依書練習,又練了三年,試掌力則發掌可以摧樹,試暗器則用一枚毒針就可射殺海底鯊魚。心中想道:「我師父在蛇島一生,創出了這種厲害的武功,應該叫外面的人知道,這才不至埋沒了他一生的心血!」又想道。「聽師父日常談論.中原各派的武功,也沒有什麼不得了之處,那些人以前居然敢歧視我的師父,我不如出去一玩,將他們打個落花流水,待到打敗了天下所有的成名人物之後,我才說出我的師承來歷,好叫師父名垂不朽!」如此一想,金世遺便有了離開蛇島之意。只是這三年來卻有兩個極大的疑問,盤塞心中,無法思解。那便是師父臨死之前,提及天山派的那些說話是什麼意思?以及師父何以會突然間死去?

    正是:

    忽然暴死大離奇,兩個疑難誰可解?

    欲知後事如何?請看下回分解。

冰川天女傳
冰川天女傳
《冰川天女傳》是梁羽生武俠小說之一。早期在台灣出版時改名為《西域飛龍記》。主要講述的是清乾隆年間朝廷欲護送喇嘛教聖物金本巴瓶至西藏拉薩,江湖各路人物各有目的聚集西藏。從而引出唐經天與冰川天女之間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