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5章流水落花深仇傷寂寞珠宮貝闕往事訴辛酸

    雷震子面色鐵青,一言不發,跑上去對蕭青峰叩了三個響頭,忽然一彎腰,就手抓起了地上的長劍,反劍向咽喉便割,須知雷震子在情場失意之後,又慘被意中人辣手毀容,天下還有什麼事情比這個更令人心傷:是以他因愛成仇,除了恨峨嵋女俠謝雲真之外,更遷怒到蕭青峰身上。豈知含恨半生,出手報仇,竟出其意外的遇到了冰川天女,招來了如斯羞辱,故此他把心一橫,便想自刎。

    蕭青峰失聲驚呼,雷震於動作太快,阻已不及,忽聽得「咄」的一聲,水花四濺,雷震子的長劍脫手飛去,墮在地上,原來是冰川天女打出一片寒冰。

    只聽得冰川天女冷冷說道:「沒出息的東西,本領不好不能再練嗎?」雷震子聽了此言,又被激得死去活來,心中想道:「對了,我若自殺,她可真當我是示弱了。」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若然你罪孽至死,我早已將你處置,還須你動手嗎,當年之事,鐵拐仙夫婦都對我說了,這固然是你的心術不正,但你受了奸人愚弄卻不自知,亦是可憐可笑,王瘤子是什麼用心,你知道嗎?你若想知道。今年中秋,你自己可以到扎倫去看。」雷震子聽了,不覺一怔,心道,「王瘤於已經死了,誰還能知道他的心意?怎麼到扎淪一行,可以知道死了的王瘤子的用心呢?」好奇之心一起,自殺之念頓俏,當下再拾起長劍,垂頭喪氣地與崔雲子一同下山。

    蕭青峰一派茫然,如夢如幻,只見謝雲真與鐵拐仙低聲談笑,狀極親熱,蕭青峰心中一酸,想道:「真是各有各的緣份,勉強不來的。鐵拐仙雖然丑怪,但到底是馳名一代的江南大俠甘風池衣缽真傳的弟子,與謝雲真匹配,也算不得辱沒了她。」如此一想,想到自己少年時候的意中人己得佳偶,不必再勞自己牽掛,心中反覺坦然。忽見鐵拐仙撐着鐵拐,一肢一拐地向自己走來,到了面前三尺之地,忽然手撫鐵拐,施了一禮,蕭青峰慌不迭地還禮,連道:「不敢當,不敢當!」鐵拐仙嘻嘻一笑,道:「蕭老弟,你可知道我為何打你一拐,現在又向你陪禮嗎?」蕭青峰愕然不知所答,只聽得鐵拐仙道:「我自知是個醜八怪,所以嘛,所以……」謝雲真一聲喝道:「不知羞的老鬼,要惹人笑話嗎,快別說啦!」原來鐵拐仙因為自己相貌醜陋,妻子則貌美如花,他性情本就怪僻,竟因此而起了奇妒,凡對他妻子起過念頭,糾纏過的,他都要去打那人一拐,鐵拐仙這種奇怪的妒念,蕭青峰做夢也想不到。

    鐵拐仙的說話被妻子打斷,很不自然地又勉強笑了一笑,說道:「好啦,打你的原因我不說了,現在我說向你陪禮的原因吧。喂,蕭青峰,你今年幾歲?」

    蕭青峰又是一怔,心道:「鐵拐仙問這個幹嘛?」答道:「小弟今年四十剛剛出頭。」鐵拐仙道:。『如此說來,你比我年輕多啦。可憐你顏容蒼老,發都白了,聽說十多年前,你還是個蠻漂亮的小伙子呢!」蕭青峰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片微紅,心道:「還不是因為你的妻子,將我無緣無故地牽入了這場漩渦,以至我為避強仇,遠走塞外,終日擔心,不知不覺之間,就白了少年頭。青春的時光都虛渡了,只聽得鐵拐仙道:「蕭老弟,我知道你心中埋怨什麼,所以拙荊要我代她向你賠禮啦,她說牽累你遭了一場禍事,心中實是過意不去,除了向你陪罪之外,還要送你一件禮物。」說罷從懷中取出一個玉匣,遞過去道:「你打開看看!」蕭青峰打開一看,只見匣中藏的乃是一朵碩大無朋、有如巨碗、鮮紅如血的大紅花。蕭青峰奇怪之極,莫名其妙,只聽得鐵拐仙續道:「這是優曇仙花,吃了可令人白髮變黑,返老還童。我這個醜八怪反正用它不着,就送給你吧。」原來謝雲真少年之時,號稱「奪命仙子」,心狠手辣,厲害無比,做事不擇手段,所以才有當年那一場兇殺,而蕭青峰卻糊裡糊塗受了雷震子與謝雲真雙方的利用。謝雲真結婚之後,性情漸變,甚為後悔、恰好與鐵拐仙漫遊西北之時,在天山上找到了一朵優曇仙花,便決意拿它來與蕭青峰作為贖罪。

    蕭青峰又驚又喜,說道:「呵,原來這是優曇仙花!」想起前輩的傳說,這仙花要六十年才開一次,百餘年前,武當派的遠祖卓一航想采優曇仙花送與白髮魔女,守候一生,還守不到開花。不料如今得見,而且鐵拐仙還送給自己。蕭青峰怔怔地看着那朵紅花,不敢伸手去接。謝雲真緩緩行近,一笑說道:「青峰,你吃了它吧。五年前我在川西遇見你的表妹吳絳仙,她在問候你呢。你母親也還健在,你不想回去看看她們嗎?」蕭青峰心念一動,猛地想起了故鄉親友,思鄉之心陡起,心道:「現在冤讎已經解開,是該回鄉的時候了。我為她遭了一場大禍,要她這朵仙花,也不為過。於是伸手接過那朵紅花,仰天嘆道:「飄泊江湖數十秋,相逢未白少年頭。」謝雲真接道:「而今好自還家去,竹馬青梅覓舊遊!」蕭青峰大笑道:「好,好,你說得好!宇兒呵,為師的要和你分手了!」

    陳天宇在這半日之間,目睹許多奇情怪事,恍如置身夢境之中,忽然聽說師父要返回家鄉,不禁怔住了,好半晌說不出話來,蕭青峰也覺十分難捨。鐵拐仙笑道:「你這個徒弟心腸甚好,極合我的心意,我這個化子,見了別人的好東西就想乞討,蕭老弟,你這個徒弟就讓了我吧。」

    蕭青峰喜道:「你肯收宇兒為徒,那是最好不過。宇兒,過來磕頭!」陳天宇道:「師父,你真的要回去了麼?」蕭青峰道:「我不回去,還在這裡做什麼?宇兒,為師的也捨不得你,但你的父母家人都在此地,我又怎能帶你回去。」鐵拐仙道:」哈,你個小娃娃也生了一對勢利的眼睛,不肯拜我這個臭叫化做師父嗎?」陳天宇急道:「不敢,不敢:」連忙磕頭,鐵拐仙哈哈大笑。道:「我可沒有你師父的和氣,你在我門下,要替我討飯乞食,若不聽話,我就用這根鐵拐打你的屁股。」謝雲真道:「你別嚇唬這好孩子啦,我說呀,你就是踏破鐵鞋,也找不到這樣好的徒弟。」蕭青峰咽下眼淚,看了陳天宇一眼,又看了謝雲真一眼,道:「好,我去啦,宇兒,你好好聽這位師父的話。若是有緣,咱們日後還能相見。」提起拂塵,飄然下山。後來蕭青峰迴到中原,不久就得了一位稱心如意的伴侶,而且練成了青城派的第一高手,這是後話,按下不表。

    鐵拐仙笑道:「這老兒去就去了,偏好生羅嗦。」謝雲真悄悄說道:「你瞧,還有更羅嗦的人呢!」鐵拐仙回頭一望,只見剛才在湖邊焚香禮拜的那兩個尼泊爾武士,不知什麼時候已回到這兒,正在冰川天女的跟前低聲說話,冰川天女仰首望天。神情淡漠之極,竟不理睬他們。這兩個尼泊爾武士,指手劃腳,說了又說,說個不休,臉上現出一派焦急的神情,似是期待,又似哀求。他們說話的聲音好似蚊叫一樣,而且鐵拐仙也不懂尼泊爾話,留心靜聽,也聽不清楚他們說些什麼,心中好生奇怪。陳天宇在西藏長大,西藏常有尼泊爾的人來做生意,所以他稍懂得幾句,聽個斷續的如「金瓶」「父王」之類,意思卻連接不起來,猛地想起了麥大俠和鐵拐仙他們在日喀則旅店之中爭奪瓷瓶的事,心中想道:「莫非這兩個尼泊爾武士所說之事,與瓷瓶有關嗎?但那可是瓷瓶,並不是什麼金瓶,父王又指的是誰呢?」心中也是好生納罕。冰川天女似是很不耐煩,忽而高聲說了一句尼泊爾話,這句活陳天宇卻聽得清清楚楚,她是說:「除非上面這座冰峰倒了,否則我此生絕不下山……」一揮玉手,指一指那座冰峰,決然說道:「去,去,你們自己回去。」她的話聲並不嚴厲,但卻似乎是一個統帥在百萬軍中下令一般,有一股凜然不可拂逆的神情,這剎那間,陳天宇只覺得她不但是美艷如仙,而且氣度高華,既像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又像尊貴之極的女王,這兩個印象本極矛盾,但眼前的情景,這兩個矛盾的印象卻揉合為一,再難找到第二種適當的形容。

    那兩個尼泊爾武士面面相覷,驚然而退,不敢再說,面上卻都現出一副極其失望的神情!

    冰川天女隨手摘了一朵野花,拋進湖中,正當冰河入口之處,水渦一卷,一瓣一瓣的花瓣隨着水流漂去,冰川天女一派悵然的神情,似是心有所感,意興闌珊,陳天宇突然想起了「物猶如此,人何以堪!」這兩句說話,不覺打了一個寒戰,看那雪山冰峰,高聳入雲,上面定是寒冷無比,而眼前卻是一湖春水,遍野花香,湖畔玉人,風華絕代,一山之上,境界懸殊;這風華絕代的玉人,卻長年累月孤單一人住在雪山冰峰之上,陳天宇忽發奇想,想道:這就好比冬天裡的春天,可惜這春天的景色,卻永不為世人所知,雪山之中,居然會有一個天湖,已是奇妙,冰川之上,竟有一個天女,更是神奇:難道這冰川天女,將來也像這湖畔的春花,自開自落,花自飄零水自流!

    陳天宇正在遐思,忽聽得冰川天女悠悠說道:「我這裡本不招待外人,但甘大俠乃是家父至交,鐵拐仙你既奉甘大俠的遺命,萬水千山,前來找我,那麼我也就破一次例,請你們夫婦到我的山居小住幾天。」原來自桂華生失蹤之後,他的兩位哥哥遍托高人尋覓。甘鳳池也是受託者之一,三十年來,遍找無蹤,甘風池最重然諾,所以在身死之後,仍有遺言要徒弟尋找,鐵拐仙夫婦總算不負所托,打探出天湖之上有一位冰川天女,十之八九,會是桂華生的女兒,因而尋到此問,適才鐵拐仙在湖邊與雷震子比武之時,正是謝雲真與冰川天女會面之際。

    鐵拐仙笑道:「我素慕此間仙境,心有所願,不敢請耳。你肯留我住幾天,那是最好不過。」冰川天女道:「那麼,大家都請下船吧,你是鐵拐仙的徒弟,又是我這位芝娜妹妹的朋友,你也來吧。」陳天宇略一躊躇,也便隨着他們同下小船。這時日頭過午,冰川中的冰塊融化更多,水流更急,挾着浮冰,自山頂奔瀉而下,更是令人觸目驚心。陳天宇心道:「逆流而上,比適才順流而下,更要艱難幾倍,冰川天女縱有絕世武功,也難以將這小舟在冰川之中,撐至山頂,難道她不是血肉所造的尋常之人,而竟是名符其實的天女?對冰川天女適才在冰川之中操舟如履平地的功夫,萬分不解。

    只聽得冰川天女道:「大家都坐定了?開船啦!」取起一技碧玉船篙,輕輕在冰塊之上一點,小舟立刻駛前幾丈,忽給水流一涌,浮冰一擠,又退後丈許,冰川天女撥開浮冰,又是輕輕一點,小舟又再向前,陳大字把眼一望,只見冰川天女全神貫注,似是頗為吃力,而舟中諸人,卻都安然坐着,動也不動,陳天宇心道:「要她一人用力,這怎麼過意得去?』,忽見又是一股急流奔來,那小船團團亂轉,竟被卷在漩渦之中,進退不得,冰屑與浪花齊飛,濺了滿面。

    陳天宇吃了一驚,見師父那支鐵拐倚在船邊,陳天宇少年熱心,不假思索,拿起師父那枝鐵拐,意欲助她一臂之力,鐵拐沉重非常,陳天宇勉強提了起來,插入水中,用力一撐,不撐猶好,一撐之下,那小船突然打橫一轉,給激流一衝而下,一小半船身已侵入水中,傾側顛簸。鐵拐仙急將鐵拐一把搶過,喝道:「你找死嗎?」冰川天女雙指一彈,發出一片浮冰,將鐵拐彈開,笑道:「他也是一片好心,不必怪他。」陳天宇面上熱辣辣的好不羞慚,只見那小船不知怎的,又穩住了在水流之中打轉,陳天宇心中稍寬,忽見又是一股激流,自左邊奔來,比先前那股激流更猛更急,挾着浮冰,嘩啦啦的疾沖而下,陳天宇嚇得面青唇白,暗道:「此命休矣!」忽地里,那小船向上一拋,陳天宇頓感身子一輕,就如騰雲駕霧一般,似是給那股澈流拋擲到九天之上,忽然又掉下來,睜開眼時,只見那小船已平穩的浮在水中、離開冰川入猢之處很遠了。陳天宇大感神奇,忽聽得那藏挨少女芝娜笑道:「我初來時也曾給激流嚇得要死,後來才知道,若然這冰川之中沒有激流,小舟根本就不能上下。原來冰川天女生於斯,長於斯,習知冰川特性,冰川的激流就如龍捲風一樣、可以迴旋打轉,順着這股水流,小舟可以自然而然地被它倒卷上去,所以在冰川之中行舟,雖然也要具有不尋常的武功,但卻並非神跡。

    不用一個時辰,小舟已到了山頂,陳天宇陡覺眼前一亮,只見山上建築,如同宮殿,那些屋字都是水晶、雲石、晶鹽,或者堅冰所造,通體透明。在夕陽返照之下,只覺霞彩奪目,閃閃生光,端的是人間罕見的奇景,勝似傳說中的貝鬧珠宮。陳天宇本己疲倦非常,見此奇景,也覺精神一振,但心中卻自想道:「冰川天女一人,住這麼大的宮殿,不大寂寞了麼?」芝娜笑道,「天女姐姐,你若肯收我作你的侍女,我真願意終老此間了。」冰川天女道:「傻丫頭,這地方你怎住得慣?何況你不是日日夜夜都在想報父母之仇嗎?」芝娜黯然不語,冰川天女又道:「你老是叫我天女姐姐,不怕外人見笑麼?我只不過住在冰川之上罷了,哪裡是什麼天女呢?我姓桂,名叫桂冰娥,鐵拐仙夫婦,你們大約還不知道我的名字吧。」謝雲真笑道:」這名字真好,不過你美若天人,我還是叫你做天女姐姐。」

    冰川天女帶領眾人,走入宮殿,雙掌一拍,只見每幢宮殿之前,都出現了一位宮裝少女,因為宮殿透明,所以裡面雖然是重門疊戶,那些官裝少女,卻都隱約可見。奇怪的是,那些宮女雖然個個都是妙曼多姿,但裝束體態、非藏非漢,不知是來自何方?

    陳天宇目眩神迷,感覺似乎是走人了神話中的境界。冰川天女道:「你們跋涉風塵,旅途勞頓,先歇歇吧。」叫侍女引他們去休息,欽拐仙夫婦、陳天宇與芝娜四人都彼分隔開來,每人進一間宮殿。

    宮中道路彎彎曲曲,陳天宇隨着侍女走過幾道迴廊,到了一處花園,但見奇花異草觸目都是,有的花開如雪,有的燦若雲霞,有的黑如墨蘭,有的紅若玫瑰,有的牽藤附葛,有的石隙橫生,都說不出名字來。陳天宇目不暇給,只聽得那侍女說道:「相公請入這間屋子歇息,有什麼事情叫我,可以牽動屋裡的銅線,我就知道了。這裡道路紛歧,相公若出園中遊玩,請記着這個標記,以免迷失。」用手指給陳天宇看,陳天宇所住的這間宮殿,屋頂雕有一個石獅,遠遠望去,其他宮殿,或者是雕有駿馬,或者是老虎,或者是鳳凰,都有標誌。這蠻女相貌雖殊中上,但卻說得一口很好的北京話。清甜圓潤,聽起來很是舒服。

    侍女交待清楚,便自退下。陳天宇推開房門,忽見房中突然現出幾個少年,都帶着驚愕的表情,迎面而來。陳天宇吃了一驚,仔細看時,卻原來是自己的影子。這間宮殿是雲石所造,四面牆壁都嵌有玻璃鏡子,纖毫畢現,當時這種琢磨精美的照身鏡都是從西洋運來的,陳天宇雖然見過,但卻沒有這麼精美,也沒有這麼多,是以感到驚訝。房中布置,清雅富麗,兼而有之,絲織錦被配以描金帳子,檀香書桌上供一瓶不知名的異花,發散着幽幽的清香,牆壁上還掛有一座西洋時辰鍾,的的答答響着。那時西洋的時辰鍾運入中國的還少,陳天字只在土司家裡見過一次,禁不住對這時辰鍾也瞧了老半天。

    再仔細看時,牆壁上還掛有兩幅字畫,畫面一男一女,男的是個黃衣少年,腰懸長劍,丰神俊秀,女的卻是位古裝美人,柳葉雙眉,瓜子臉兒,清秀之極,體態形貌與冰川天女本來甚不相同,但乍眼一看,眉目之間,卻又有些神似。再看那幅字,字跡娟秀,似乎是女子的書法。題的是一首詞。詞道:

    「引離杯,歌離怨,訴離情。是誰譜掠水鴻驚,秋娘金縷,曲終人散數峰青?悠悠不向謝橋去,夢繞燕京。

    杯空滿,歌空好,琴空妙,月空明;只蘭苑人去塵生。江南冬暮,悵年年雪冷風清。故人天際,問誰來同慰飄零。」

    底下一行小字是「錄亡父憶母舊作。浣蓮。」陳天宇這才醒起,原來這畫中男女,乃是冰川天女的祖父祖母——桂仲明和冒浣蓮,這首詞乃是冒浣蓮的父親冒辟疆的作品。

    陳天宇不由得疑雲大起:冰川天女是桂仲明的孫女,此事已經奇怪,這高山上的宮殿,和宮殿中的那許多蠻女,更是出奇,冰川天女的身世,雖然已揭了一角,但半明半暗之間,卻是更增神秘。

    這一晚,晚餐由侍女送來。陳天宇始終沒有見着鐵拐仙夫婦的面。是夜,陳大字輾轉反側,一會兒想起了那藏族少女芝娜,一會兒想起了冰川天女,一會兒又想起了自己所拜的師父鐵拐仙夫婦的古怪行徑,思潮起伏,不能入睡,偶從窗口望出,但見外面一片銀白,在冰峰的雪光掩映之下,那些奇花異草,如同蒙上一層薄霧冰納,又如在玻璃世界之中,添了許多美妙的神秘的色彩,這奇景的確是人間罕遇,曠世難逢,陳天宇忍不住悄悄地起來,披上衣裳,推開宮門,出去賞覽。

    忽聽得一陣微細的語聲,遠遠傳來,陳天宇在假山後面一伏,只見兩條人影正朝着自己這面行來,走在前面的是自己的師父鐵拐仙,陳天宇心中大奇,想道:他們在這個時分,出來做甚?又怕冰川天女瞧見了他,怪他在深夜之時,在宮中行走,因此動也不動,不敢出去招呼。

    這兩人走到陳天宇十餘丈之地,忽然停着,只聽得冰川天女說道:「多謝你這次上山報信,更多謝叔伯們對我關心,但我己立誓此生此世,再不下山半步的了。」鐵拐仙道:「但,但是那個金瓶,關係極其重大,想當年,七劍下天山,你的祖父祖母,同凌未風大俠一起,同抗清兵,你是桂大俠的孫女兒,難道就忍見西藏淪為滿虜的藩屬嗎?這金瓶一到,西藏可就完啦!」

    冰川天女冷冷說道:「我不理這些事情。」聲調十分堅決,毫無挽回餘地。鐵拐仙嘆了口氣,正想再說,只聽得冰川天女又道:「除非這座冰峰倒了,否則我的心志不移。你們夫婦遠來,我本該稍盡地主之誼,招待你們小住幾日,這話亦說過了。無奈我以前曾發過誓言。有誰敢勸我下山的,即算他是我的長輩,我也不能招待。鐵拐仙,多謝你這次的心事,明日我叫侍女送你們下去,以後你們也不必再來探我啦。」冰川天女背向着陳天宇,陳天宇瞧不見她的面容,她說話的聲調,聽來亦甚溫柔,但卻是說得斬釘截鐵,就如一個女王,宣布了一道命令一般,此言一出,鐵拐仙登時靜默。陳天字亦是詫異非常,心道:這冰川天女怎的這樣不近人情,這不是公然下了逐客令嗎?不知怎的,陳天宇忽感對這如同仙境的地方,有說不出的留戀,尤其對那神秘的藏族少女,更是依依不捨。想起明日就要隨師父下山,以後再也無緣到此,心中不覺悵然。

    但見玉宇無塵,冰峰映月,萬籟無聲,滿園子靜寂寂的,靜默了許久許久,才聽得鐵拐仙道:「冒犯姑娘,不敢求恕,姑娘吩咐,遵命就是。」隨即又聽到腳步聲漸遠漸沓,陳天宇從假山石後望出來,冰川天女與鐵拐仙的背影都不見了。

    陳天宇吁了口氣,步出假山,忽見前面分花拂柳,又走出一人,陳天宇正想躲避,只聽得一個銀鈴似的聲音說道:「嗯,你還未睡麼?」定睛一看,正是那神秘的藏族少女芝娜。頭上披看白紗,一雙明如秋水的眼睛在黑夜裡閃閃放光,嘴角仍然孕育着那種令人莫測高深的微笑。陳天宇心道:「冰川天女雖然是風華絕代,美若天人,但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總是令人不敢親近;這少女雖則也令人感到神秘,比較起來,卻是令人感到易於接近。

    那藏族少女微微一笑,道:「多謝你屢次救命之恩,只可惜你明天就要走了。」陳天道:「嗯,適才的事你都知道了?」芝娜點了點頭,道:「天女姐姐說,你師父要去搶奪金瓶,只恐有性命之險,叫你小心。」陳天宇吃了一驚,道:「我給他們弄得莫名其妙,究竟要搶奪的金瓶是什麼東西?」芝娜道,「你沒有聽說過金本巴瓶嗎?」陳天宇道:「沒有聽過。」

    那藏族少女秀眉微蹙,面色凝重,低聲說道:「你可知道咱們這裡的達賴班禪兩位活佛,以及呼圖克圖等大活佛都是轉世的?」原來西藏對達賴喇嘛、班禪喇嘛,以及次一級的呼圖克圖(活佛封號),都稱為活佛,認為他們圓寂(死)之後可以轉生。但是究竟生在哪裡?何時轉生?卻是一個大問題。以往的規矩只憑當時當地有聲望的活佛或者「吹忠」(巫師)降神作法,指定一個方向,叫人尋找。但往往各指一人,弄到同時出現幾個轉生的達賴或者班禪,真假難分,無所適從,甚至發生爭執,引起糾紛。例如就在駐藏大臣福康安的任內,就曾出現過兩個轉世的第六世達賴喇嘛,引起重大爭執。陳天宇在西藏長大,對這些事情,當然清楚。

    陳天字點了點頭,芝娜道:「就因為活佛轉世,時時發生糾紛,所以聽說清朝的皇帝要頒發一個金本巴瓶(本巴是藏語「瓶子」的意思。)若有糾紛,就叫吹忠將各個被認為是轉世活佛的名字,各寫一簽,放在瓶內,對眾拈定。聽說這個金本巴瓶就快要由北京頒發,到時達賴班禪以及各僧俗官員,都要舉行極隆重的迎接儀式,然後將它供在拉薩市中心的大昭寺樓上,從此永傳後世,作為西藏最最重要的聖物。你想這樣重要的聖零物,該有多少高手保護?你的師父要去搶奪,這可不是尋死嗎?」

    陳天宇正欲問她怎會知道此事,想起她是沁布藩王的女兒,就不再問了。陳天宇的父親是清廷派駐西藏的一個官員,陳天宇雖然對滿洲人也不大滿意,但卻隱隱覺得,朝廷這件事情,也似乎做得不錯,最少可以減少西藏的糾紛,不明他的師父為何要反對?

    芝娜嘆了口氣,道:「我們西藏人最崇拜活佛,若然你們漢人毀壞了這個金本巴瓶,搶走了我們的聖物,那麼漢藏之間的仇恨,恐怕會越結越深。聽說你們漢人之中,有一些俠士,生怕們西藏接受了金本巴瓶之後,政教制度都受朝廷的規定,就要變成滿清的藩屬,因此誓死從中破壞,但只恐這番好心,我們西藏人會把它當成惡意。你還是勸你的師父不要插手的好。」陳天宇道:「我師父的脾氣古怪,我還是新近拜師,怎敢在他跟前說話?」

    兩人靜默了一會,陳天宇道:「芝娜,你是怎樣和薩迦的土司結仇的?」話出之後,忽覺太過冒昧,交淺言深,只怕自討沒趣。芝娜卻並不在意,輕掠雲鬢,低聲說道:「你曾在土司家中救過我的性命,你不問我,我也該對你說說。我且給你說一個故事。除了天女姐姐之外,你是這世界上第二個聽我故事的人。很久很久以前,據說在你們漢人叫做唐朝的時候,吐谷渾(今青海一帶)入寇西藏,西藏有一個驍勇善戰的將軍,打退了吐谷渾的軍隊。不久藏王大婚,皇后就是你們唐朝的文成公主,戳王趁着結婚大典,大封有戰功的將士,那位將軍功勞最大,藏王便賞給他跑馬一日之地,讓他自立,那位將軍十分善於騎馬,穿山涉水並不擇路,據說一日之內,便跑了五千多里的一個大場子,於是這片土地歸他所有,受封藩王的這位將軍便是我的先祖。

    代代相傳,傳到了第五代便是我的父親沁布藩王,管轄四大土司,其中以薩迦土司權勢最大,他的妻子又正是我堂伯的女兒,上司下屬的關係加上親戚的關係,兩家的來往就更親密了。

    「我的父親最愛打獵,想不到有一天他為了追趕一隻金毛野狐,沒留神被頭上的樹枝撞着,墮馬慘死。我沒有姐妹,也沒有兄弟,依照長輩的公議,該由我的嫡親叔叔繼承,然後才是我的堂兄弟們。想不到奇怪的事情接二連三地發生了,先是我的那位叔叔在喝了一碗馬奶之後,忽然渾身青腫當晚就咽氣了,接着他的兒子在玩捉迷藏的時候,又忽然從樹上跌下來摔死。接着我的堂兄弟們一個接着一個莫名其妙的得怪病暴斃,死者都是渾身青腫,七竅流血,老人們說是鬼魂作祟,全家都躲在家中的神廟裡,神廟外邊上了大鐵鎖,並用石灰圍着院牆撒了一道白線,據說可以攔着鬼魂不能入來,呀,那些日子可怕極了!」

    陳天宇打了一個寒嘩,眼前美麗的景色也變得陰森可怖。只聽得芝娜續道:「我的堂兄弟一個接着一個暴斃身亡,不到一個月,都死得乾乾淨淨。這一天,我最後一個堂弟,只有三歲大的孩子也死了,我害怕非常,心裡頭有個預兆,好像感到自己也將不久於人世。這天是我父親的回魂祭(藏俗迷信死後二十八天,魂魄可以回來,屆時家人要舉行回魂祭。)本該在王府設靈,讓族人拜祭,但為了這一連串古怪的可怖的事件,我們都不敢出神廟半步,別人也不敢到我家裡來,害怕鬼魂作祟。

    「但卻有一人不怕,這人是我的舅舅,名叫洛珠;你聽過這名字嗎?」陳天宇道:「聽父親說過。他是沁布的第一名勇士,我師父說他是大龍派有數的人物。」芝娜點了點頭,道:「我的舅舅本事很大,他也喜歡打獵,他一人可以降伏一隻犀牛,他不害怕鬼魂,那一天他來了,晚上便同我們一起守靈,伴我們過夜。」

    「我害怕得很,本來我每天晚上,是跟媽媽一間房子睡的,這一晚我要舅舅跟我同房,我媽要守丟。五更才睡,和兩個侍女在外面守靈。」

    「這一晚我怎樣也睡不着,有什麼風吹草動,都以為是我爸爸鬼魂回來。但心裡一想,爸爸生前最愛我,若然他變了鬼魂,傀該保佑我,保佑我的母親,讓我們不受其他野鬼的侵害。」

    「三更過去了,四更也敲了,家人婢僕都睡了,神廟裡一片寂靜,只有外面那座西洋時辰鍾滴答滴答地響着,靜得令人心跳。房裡有兩張床,我睡裡面那張,舅舅睡外面那張,我睡不着一睜大眼睛,從門縫裡瞧出去,外面燭光搖晃:我想起媽媽一個人在外面,很害怕。想大聲叫嚷,叫媽媽不要守了,快點回來伴我。還沒有叫出聲,忽然外面的燭光,一下子全部熄滅。只聽得媽媽一聲厲叫,叫得我汗毛直豎,陡然間舅舅大喝一聲,呼的一拳搗出,床板也轟隆塌了,這時我才瞧見一條黑影,與我舅舅打作一團。

    打了一陣,舅舅將他迫出房外,不准他來侵害我,從房子裡望出去,只見兩條黑影,縱躍搏擊,每拳打出,都是呼呼挾鳳,已分不出誰是舅父,誰是刺客,桌椅家具都給打折,乒乒乓乓的亂響。忽聽得我舅父又大叫一聲,聲音慘厲。我嚇得魂不附體,以為舅父也中了那人的毒手,險險暈了過去。但這一聲之後,外面又忽然靜了下來,我睜開眼睛,感覺有人在輕輕撫摸我的頭髮,我道:「是舅舅嗎?」陳天宇聽得緊張之極,不啟覺也用同樣口吻問道:「是舅舅嗎?」

    芝娜吁了口氣,道:「是舅舅。他有點氣喘,但聲音卻很迫促。而且顫抖,他說:『嗯,芝娜。是我,快跟我走。我已嚇得不會走動,他將我一把抱了起來,走出外面,我道:『媽媽呢?叫媽媽也一同走。舅舅嘆了口氣,不回答我,踢開神廟廟門,跨上一匹戰馬,連夜奔逃。後來我才知道,媽媽和那兩個侍女,部給刺客殺了,那刺客本來要殺我的,不是舅舅,我早已喪命了。

    「舅舅馬不停蹄,一夜之間,疾跑二百多里,他這才告訴我,我的叔叔和堂兄弟們,都是給那個刺客害死的,那刺客練有一種歹毒的功夫,叫做『七陰掌』,只要身體任何部分,中了他的一掌,便會渾身青鍾,七竅流血而亡!他昨晚拼了性命,雖然將那人打退,但也已中了一掌。

    「我嚇得魂不附體,急問怎麼辦?舅舅說,他練有內功,可以抵禦七日,他聽說念青唐古拉山上有天湖,湖邊有個仙女,天湖的聖水和山上的一種曼陀羅花,可以醫治百病,他想不出其他辦法,就不管是真是假,背着我冒着艱難困苦,攀登上念青唐古拉山。

    「可是他身受內傷,又連日奔波,攀登高山,剛看見大湖的湖水,大喜過望,叫了一聲,就暈倒了。我叫不醒他,哀哀痛哭,肚了又飢又餓,哭了一場,也暈倒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我悠悠醒轉,舅舅不見了,卻見一個美貌的少女,站在我的面前,我心裡想道:『這一定是住在天湖邊的仙女了。』便道:『仙女姐姐,我的舅舅呢?』那女子微微一笑,道:『那人是你的舅舅嗎?我不是仙女,我姓桂,名叫冰娥,別人也叫我做冰川天女。,我又問道:『天女姐姐,我的舅舅呢?』

    冰川天女道:『我這裡不准外人上來,你的舅舅已給我趕下山了。我號陶大哭,冰川天女安慰我道:『你不要哭,我替你的舅舅治好了傷,他的性命已保住了,要不然他還能下山嗎?」我想這位天女姐姐救了我的舅舅,卻又趕他下山,心裡便莫名其妙的害怕,道:『天女姐姐,你也趕我下山嗎?』那時我一點也不會武功,若然要我一人下山,不跌死也會餓死。

    「冰川天女又是微微一笑,說道:『我與你有緣,所以將你留下來了。』後來我才知道,她從未見過外人,想知道一些塵世間的事情,她又歡喜我的眼睛像她,所以將我留下來。」陳天宇經她一說,不禁留意她的眼睛,只覺她的眼睛又圓又大,眼珠徽碧,在眼眶裡滴溜溜的轉,就像白水銀里包着兩顆黑水銀,果然有點像冰川天女的眼睛。

    芝娜面上泛起一片羞紅,低下頭道:「我見她對我很是和善,便留下來,將身世經歷告訴了她。」

    陳天宇道:「後來怎樣?」芝娜道:「冰川天女雖然沒有在我的面前顯露過驚人的武功,但我已知道她是非常之人,便想拜她為師,跟她學點本領,她說:我素來不理塵世之事,更不做人師父,我苦苦哀求,後來她說:好吧,看在你身世可憐,我便以姐妹之誼,傳你武功口訣,以三日為期,你能領會多少,那就全看你的造化了。我學了口訣,又在她宮中住了一月,私下裡向她的侍女門討教練習,果然得益不少,本來她還要留我多住的,我復仇心切,住了一個月便下山了。呀,哪知道她教的雖是極精微深奧的武功,我資質愚魯,卻是領會不多,仇報不成,反險些丟了性命。」

    她說的自然是謙遜之辭。要知以芝娜現在的武功,在江湖上已非庸手,輕功更比陳天宇還要高明。陳天宇聽了不由得心中駭服,想道:「她只學了三日武功,便有如斯造詣,冰川天女的本事,真是深不可測,她的聰明悟性,在這世上也恐怕找不到第二個人!」

    芝娜續道:「我下山之後,打探我的家事,才知道我家的種種慘事,都是薩迦土司的所作所為。就在那一晚之後,繼承我父親的近支遠支親屬都死光了,我失了蹤,我媽媽也死了,沁布藩王的王位,再也找不到適當的承繼之人。第二天,薩迦土司帶領人馬來了,以姻親的身份,硬要擁立我的堂伯,也就是他的岳父為王,族中長老懾於他的威勢,沒人敢道半個不字,我堂伯年已六十開外,猶如風中殘燭,昏庸老朽,毫無作為,薩迦土司派他的長子來做涅巴,美其名曰外孫來給外公分勞,幫理政事,實際是他做了太上皇,沁市藩王的土地也被他侵奪了不少。我恨極了他,發誓不管任何艱苦,定要把他殺了。後來我報仇失敗的事,你都知道,我不必多說了。」

    陳天宇道:「冰川天女答應再傳你的武功嗎?」芝娜道:「她答應再教我三日,此後,我能否報仇,就全是我的事了。」陳天宇激動說道:「我替你報仇。」芝娜微微一笑,道:「是麼,我多謝你啦。只是父母之仇,若非萬不得已,我是不會借外人之力的。再者薩迦土司養有許多能人,那會使七陰掌的刺客,只是其中之一,以你我此刻的武功,再練三年五載,也未必近得了他。」陳天宇想起自己本事低微,卻口出大言,不覺甚是羞愧。

    月光之下,但見芝娜水汪汪的眼睛,充滿了感激的謝意,忽而幽幽說道:「明天你不是要跟你的師父走麼?」陳天宇心神動盪,低聲嘆道:「是呵,明天我就要隨師父走了。」話聲未了,忽聽得花園那邊,隱隱傳來了鐵拐仙的叱咤之聲。正是:

    冰宮來怪客,劍底見奇情。

    欲知後事如何:清看下回分解。

冰川天女傳
冰川天女傳
《冰川天女傳》是梁羽生武俠小說之一。早期在台灣出版時改名為《西域飛龍記》。主要講述的是清乾隆年間朝廷欲護送喇嘛教聖物金本巴瓶至西藏拉薩,江湖各路人物各有目的聚集西藏。從而引出唐經天與冰川天女之間的愛情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