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6)

袁承志走到一家店鋪,向掌柜的請問。那掌柜淡淡的道:「老兄找溫家有甚麼事?」袁承志道:「我要去交還一些東西。」那掌柜冷笑道:「那麼你是溫家的朋友了,又來問我幹甚麼?」袁承志討了個沒趣,心想這裡的人怎地如此無禮,見街邊兩個小童在玩耍,摸出十個銅錢,塞在一個小童的手裡,說道:「小兄弟,你帶我到溫家去。」那小童本已接過了錢,聽了他的話,把錢還他,氣忿忿的道:「溫家?那邊大屋子就是,這鬼地方我可不去。」 袁承志這才明白,原來姓溫的在這裡搞得天怒人怨,沒人肯和他家打交道,倒不是此地居民無禮。他依着小童的指點,向那座大屋子走去,遠遠只聽得人聲嘈雜。走到近處,見數百名農人拿了鋤頭鐵靶,圍在屋前,大叫大嚷:「你們把人打得重傷,眼見性命難保,就此罷了不成?姓溫的,快出來抵命!」人群中有七八個婦人,披散了頭髮坐在地上哭嚷。袁承志走將過去,問一個農夫道:「大哥,你們在這裡幹麼?」那農夫道:「啊,你是過路的相公。這裡姓溫的強凶霸道,昨天下鄉收租,程家老漢求他寬限幾天,他一下就把人推得撞向牆上,受了重傷。程老漢的兒子侄兒和他拚命,都被他打得全身是傷,只怕三個人都難活命。你說這樣的財主狠不狠?相公你倒評評這個理看。」

正說之間,眾農夫吵得更厲害了,有人舉起鐵耙往門上猛砸,更有人把石頭丟進牆去。

忽然大門呀的一聲開了,一條人影倏地衝出,眾人還沒看清楚,已有七八名農人給他飛擲出來,跌出兩三丈外,撞得頭破血流。袁承志心想:「這人好快身手!」定睛看時,見那人身材又瘦又長,黃澄澄一張麵皮,雙眉斜飛,神色甚是剽悍。那人喝道:「你們這批豬狗不如的東西,膽敢到這裡來撒野?活得不耐煩了?」眾人未及回答,那人搶上一步,又抓住數人亂擲出去。袁承志見他擲人如擲稻草,毫不用力,心想不知此人與溫青是甚麼干係,倘若前晚他與溫青在一起,那麼他抵敵榮彩等人綽綽有餘,用不到自己出手了。

人群中三名農夫搶了出來,大聲道:「你們打傷了人,就這樣算了嗎?我們雖窮,可是窮人也是命哪!」那瘦子哈哈幾聲冷笑,說道:「不打死幾個,你們還不知道好歹。」身形一晃,已抓住一個中年農夫後心,隨手甩出,把他向東邊牆角摜去。就在這時,兩個青年農夫一齊舉起鋤頭向他當頭扒下。那瘦子左手一橫,兩柄鋤頭向天飛出,隨即抓住兩人胸口向門口旗杆石上擲去。袁承志見這人欺侮鄉民,本甚惱怒,但見他武功了得,若是糾纏上了,麻煩甚多,只想等他們事情一了,便求見溫青,交還黃金之後立即動身,哪知這瘦子竟然驟下殺手。眼見這三人撞向牆角堅石,不死也必重傷,不由得激動了俠義心腸,顧不得生事惹禍,飛身而前,左手抓住中年農夫右腿往後一拉,丟在地下,跟着一招「岳王神箭」,身子當真如箭離弦,急射而出,搶過去抓住兩個青年農夫背心,這才挺腰站直,將兩人輕輕放落。這招「岳王神箭」是木桑道人所傳的輕功絕技,身法之快,任何各派武功均所不及,他本不想輕易炫露,但事急救人,不得不用,心知這一來定招了那瘦子之恨,好在溫家地點已知,不如待晚上再來偷偷交還,於是一放下農夫,立即轉身就走,更不向瘦子多瞧一眼。

三個農夫死裡逃生,呆在當場,做聲不得。那瘦子見他如此武功,驚訝異常,暗忖自己投擲這三人手法極為迅速,且是往不同方向擲去,此人居然後發先至,將三人一一救下,不知是何來頭。見他轉身而去,忙飛身追上,伸手向他肩頭拍去,說道:「朋友,慢走!」這一拍使的是大力千斤重手法。袁承志並不閃避,肩頭微微向下一沉,便把他的重手法化解了,卻也不運勁反擊,似乎毫不知情。那瘦子更是吃驚,說道:「閣下是這批傢伙請來,和我們為難的麼?」袁承志拱手道:「實在對不起,兄弟只怕鬧出人命,大家麻煩,是以冒昧扶了他們一把。這可得罪了。老兄如此本領,何必跟這些鄉民一般見識?」

那瘦子聽他出言謙遜,登時敵意消了大半,問道:「閣下尊姓?到敝處來有何貴幹?」 袁承志道:「在下姓袁,有一位姓溫的少年朋友,不知是住在這裡的麼?」那瘦子道:「我也姓溫,不知閣下找的是誰?」袁承志道:「在下要找溫青溫相公。」那瘦子點點頭,轉身對數十名尚未散去的鄉民喝道:「你們想死是不是?還不快滾?」

眾農民見袁承志和那瘦子攀起交情來,適才見了兩人功夫,不敢再行逗留,紛紛散去,走遠之後,便又大罵,行得越遠,罵得越響。鄉音佶屈,袁承志不懂他們罵些甚麼。

那瘦子也不理會,向袁承志道:「請到舍下奉茶。」袁承志隨他入內,只見裡面是一座二開間的大廳,當中一塊大匾,寫着三個大字:「世德堂」。廳上中堂條幅,雲板花瓶,陳設得甚是考究,一派豪紳大宅的氣派。

那瘦子請袁承志在上首坐了,僕人獻上茶來。那瘦子不住請問袁承志的師承出身,言語雖然客氣,但袁承志隱隱覺得他頗含敵意,當下說道:「請溫青相公出來一見,兄弟要交還他一件東西。」那瘦子道:「溫青就是舍弟,兄弟名叫溫正。舍弟現下出外去了,不久便歸,請老兄稍待。」袁承志本來不願與這種行為不正、魚肉鄉鄰的人家多打交道,但溫青既然不在,只得等候。可是跟溫正實在沒甚麼話可說,兩人默然相對,均感無聊。等到中午,溫青仍然沒回,袁承志又不願把大批黃金交與別人。溫正命僕人開出飯來,火腿臘肉,肥雞鮮魚,菜餚十分豐盛。等到下午日頭偏西,袁承志實在不耐煩了,心想反正這是溫青家裡,把金子留下算了,於是將黃金包裹往桌上一放,說道:「這是令弟之物,就煩仁兄轉交。兄弟要告辭了。」正在此時,忽然門外傳來一陣笑語之聲,都是女子的聲音,其中卻夾着溫青的笑聲。溫正道:「舍弟回來啦。」搶了出去。袁承志要跟出去,溫正道:「袁兄請在此稍待。」袁承志見他神色詭秘,只得停步。

可是溫青竟不進來。溫正回廳說道:「舍弟要去換衣,一會就出來。」袁承志心想:「 溫青這人實在女人氣得緊。見個客人又要換甚麼衣服?」又等良久,溫青才從內堂出來,只見他改穿了紫色長衫,加系了條鵝黃色腰絛,頭巾上鑲着一顆明珠,滿臉堆歡,說道:「袁兄大駕光臨,幸何如之。」袁承志道:「溫兄忘記了這包東西,特來送還。」溫青慍道:「 你瞧我不起,是不是?」袁承志道:「兄弟絕無此意,只是不敢拜領厚賜。就此告辭。」站起來向溫正、溫青各自一揖。

溫青一把拉住他衣袖,說道:「不許你走。」袁承志不禁愕然。溫正也臉上變色。溫青笑道:「我正有一件要緊事須得請問袁大哥,你今日就在舍下歇吧。」袁承志道:「兄弟在衢州城裡有事要辦,下次若有機緣,當再前來叨擾。」溫青只是不允。溫正道:「袁大哥既然有事,咱們就別耽擱他。」溫青道:「好,你一定要走,那你把這包東西帶走。你說甚麼也不肯在我家住,哼,我知道你瞧我不起。」袁承志遲疑了一下,見他留客意誠,便道:」 既是溫兄厚意,兄弟就不客氣了。」

溫青大喜,忙叫廚房準備點心。溫正一臉的不樂意,然而卻不離開,一直陪着,有一句沒一句的閒聊。溫青盡與袁承志談論書本上的事。袁承志對詩詞全不在行,史事兵法卻是從小研讀的,溫青探明了他的性之所近,便談起甚麼淝水之戰、官渡交兵之類史事來。袁承志暗暗欽佩,心想:「這人脾氣古怪,書倒是讀過不少,可不似我這假書生那麼草包。」溫正於文事卻一竅不通,聽得十分膩煩,卻又不肯走開。袁承志不好意思了,和他談了幾句武功。溫正正要接口,溫青卻又插嘴把話題帶了開去。

袁承志見這兩兄弟之間的情形很有點奇怪,溫正雖是兄長,對這弟弟卻顯然頗為敬畏,不敢絲毫得罪,言談之間常被他無禮搶白,反而賠笑,言語中總是討好於他。如溫青對他辭意略為和善,他就眉開眼笑,高興非凡。到得晚間,開上酒席,更是豐盛。用過酒飯,袁承志道:「小弟日間累了,想早些睡。」溫青道:「小弟局處鄉間,難得袁兄光臨,正想剪燭夜話,多所請益。袁兄既然倦了,那麼明日再談吧。」溫正道:「袁兄今晚到我房裡睡吧。 」溫青道:「你這房怎留得客人?自然到我房裡睡。」溫正臉色一沉,道:「甚麼?」溫青道:「有甚麼不好?我去跟媽睡。」溫正大為不悅,也不道別,徑自入內。溫青道:「哼,沒規矩,也不怕人笑話。」袁承志見他兄弟為自己鬥氣,很是不安,說道:「我在荒山野嶺中住慣了的,溫兄不必費心。」溫青微微一笑,說道:「好吧,我不費心就是。」拿起燭台,引他進內。穿過兩個天井,直到第三進,從東邊上樓。溫青推開房門,袁承志眼前一耀,先聞到一陣幽幽的香氣,只見房中點了一支大紅燭,照得滿室生春,床上珠羅紗的帳子,白色緞被上繡着一隻黃色的鳳凰,壁上掛着一幅工筆仕女圖。床前桌上放着一張雕花端硯,幾件碧玉玩物,筆筒中插了大大小小六七支筆,西首一張几上供着一盆蘭花,架子上停着一隻白鸚鵡。滿室錦繡。連椅披上也繡了花。袁承志來自深山,幾時見過這般富貴氣象,不覺呆了。溫青笑道:「這是兄弟的臥室,袁兄將就歇一晚吧。」不等他回答,便已掀帷出門。袁承志室內四下察看,見無異狀,正要解衣就寢,忽聽有人輕輕敲門。袁承志問道:「哪一位?」進來一個十五六歲的丫鬟,手托朱漆木盤,說道:「袁少爺,請用點心。」把盤子放在桌上,盤中是一碗桂花燉燕窩。

袁承志雖是督師之子,但自幼窮鄉陋居,從來沒見過燕窩,不識得是甚麼東西。他成年以來,初次和少女談話,很有點害羞,紅着臉應了一聲。

那丫鬟笑道:「我叫小菊,是少爺……少爺,嘻嘻,吩咐我來服侍袁少爺的。袁少爺有甚麼事。差我做好啦。」袁承志道:「沒……沒甚麼事了。」小菊慢慢退出,忽然回頭咭咭一笑,說道:「那是我家少爺特地燉給袁少爺吃的。」袁承志愕然不知所對。小菊一笑出門,輕輕把門帶上了。袁承志將燕窩三口喝完,只覺甜甜滑滑,香香膩膩,也說不上好吃不好吃,解衣上床,抖開被頭,濃香更烈,中人慾醉,那床又軟又暖,生平從未睡過,迷迷糊糊便睡着了。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