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矯矯金蛇劍 翩翩美少年(4)

那老者陰惻惻一笑,說道:「這位老弟好俊身手,請教尊姓大名,師承是哪一位?」

袁承志抱拳說道:「晚生姓袁,因見這兩位落水,怕有危險,這才拉了起來,並非膽敢在前輩面前賣弄粗淺功夫,請勿見怪。」那老者見他十分謙恭,頗出意料之外,只道他是怕了自己,冷笑一聲,對溫青道:「怪不得你這娃兒越來越大膽啦,原來有了這麼硬的一個幫手。他是你的相好麼?」溫青登時滿臉通紅,怒喝:「我尊稱你一聲長輩,你說話給我放尊重些!」袁承志心想:「看這些人神氣,全都不是正人,我可莫捲入是非漩渦之中。」於是朗聲說道:「在下與這位溫兄也是萍水相逢,談不上甚麼交情。我奉勸各位,有事好好商量,不必動刀動槍的傷了和氣。」

那老者還未接口,溫青狠狠瞪了袁承志一眼,怒道:「你要是害怕,那就上岸走你的吧!」袁承志心想:「這個人可當真蠻不講理。」當下默然不語。

那老者聽了袁承志口氣,知他不是溫青幫手,喜道:「袁朋友既跟這姓溫的沒有瓜葛,那好極啦,等我們事了之後,我再和袁朋友詳談,咱們很可以交交。」言下頗有結納之意。袁承志不便回答,作了一揖,退在溫青身後。

那老者對溫青道:「你小小年紀,做事這等心狠手辣。沙老大打不過你,你趕了他走,也就罷了,幹麼要傷他性命?」溫青道:「我只一個人,你們這許多大漢子一擁而上,我不狠一些成麼?還說人家呢?也不怕旁人笑你們大欺小,多欺少。有本事哪,就把人家的金子給拾下來。等我撿了,又是陰魂不散的追着來要,想吃現成麼?也不知道要不要臉呢?」他語音清脆,咭咭呱呱的一頓搶白,那老者給他說得啞口無言。那婦人突然雙眉豎起,罵道: 「你這小娃兒,你溫家大人把你寵得越來越沒規矩啦。我要問問你爺爺去,是誰教你這般目無尊長?」溫青道:「尊長也要有尊長的樣兒,想擺擺空架子,來撿便宜,那可不成。」

那老者大怒,右手噗的一掌,擊在船頭桌上,桌面登時碎裂。溫青道:「榮老爺子的功夫如何,我早就知道,左右也不過這點玩藝兒,又何必在小輩面前賣弄?你要顯功夫,去顯給我爺爺們看。」那老者道:「你別抬出你那幾個爺爺來壓人。你爺爺便怎樣?他們真有本事,也不會讓女兒給人糟蹋,也不會有你這小雜種來現世啦!」溫青慘然變色,伸手握住了劍柄,一隻白玉般的手不住抖動,顯是氣惱已極。那大漢和婦人卻大笑起來。袁承志見溫青臉頰上流下兩道清淚,心中老大不忍,暗道:「他行事比我老練得多,怎麼給人一激就哭了起來?這老頭兒跟人吵嘴,怎地又去罵人家的父母?年紀一大把,卻不分說道理,亂七八糟的,盡說些難聽話來損人。」他本來決意兩不相助,但眼見溫青被人欺侮,卻動了鋤強扶弱之念。那老者陰森森的道:「哭有甚麼用?快把金子拿出來。我們自己也不貪,金子要拿去給沙老大的寡婦。再說,這位袁朋友也該分上一份。」袁承志忙搖手道:「我不要!」溫青氣得身子發顫,哭道:「我偏偏不給。」那大漢哼了一聲,見大船雖已收帆,但仍順水下流,舉起船頭的大鐵錨,在空中舞了一個圈,向岸上擲去。那鐵錨連上鐵鏈,不下兩百多斤,他擲得這麼遠,力氣確然非同小可。鐵錨一落在岸上,大船登時停了。那大漢叫道:「你到底拿不拿出來?」溫青舉起左袖,拭乾了淚水,說道:「好,我拿給你們。」奔進船艙,過了一會,雙手捧着一個包裹出來,看模樣甚是沉重。那大漢正要伸手去接,溫青喝道:「呸,有這麼容易!」手上使勁,那包裹直飛出去,撲通一聲大響、落入江心,叫道:「你們有種就把我殺了,要想得金子嗎?別妄想啦!」那大漢氣得哇哇大叫,拔刀向他砍來。

溫青一擲出包裹,早已撥劍在手,刷刷兩劍,還刺大漢。那老者叫道:「住手!」大漢回架來劍,躍開兩步。那老者向溫青側目斜視,冷笑道:「果然龍生龍,鳳生鳳,烏龜原是王八種。有這樣的老子,就生這樣的小畜生。今日再讓你這小輩在老夫面前放肆,我就不姓榮啦。」也不見他身子晃動,突然拔了起來,落在溫青面前。溫青挺劍刺去,那老者空手進招,運掌成風,攻勢凌厲之極。溫青雖有長劍在手,卻被他逼得連連倒退。拆得十多招,溫青右腕忽被他手指點中,長劍噹啷落地。那老者腳尖一挑,把劍踢了起來,左手握住劍柄,右手搭定劍尖,雙手裡彎,拍的一聲,劍身登時折斷。溫青吃了一驚。老者喝道:「今日不在你身上留個記號,只怕你日後忘了老夫的厲害!」手持斷劍,向他臉上划去。溫青驚呼閃避,老者步步進逼,毫不放鬆,左手遞出,劍尖青光閃爍,眼見便要劃到溫青臉上。

袁承志心想:「再不出手,他臉上非受重傷不可。」從囊中掏出一枚銅錢,向老者手中斷劍上投去。

當的一聲,老者只感手上一震,一枚暗器打在斷劍之上,撞擊之下,虎口一痛,斷劍竟自脫手。溫青本已嚇得面色大變,這時喜極而呼,縱到袁承志身後,拉着他的手臂,似乎求他保護。那老者姓榮名彩,是龍游幫的幫主,在浙南一帶,除了石樑派五祖、呂七先生等寥寥數人,武功數他為高。他十指練就大力魔爪功,比尋常刀劍還更厲害。哪知竟被對方一枚小小暗器將手中兵刃打落,真是生平未遇之奇恥大辱,登時面紅過耳,卻又不禁暗暗心驚: 「這小伙子的手勁怎地如此了得?」那大漢和婦人也已看出袁承志武功驚人,心想反正金子已給丟入江中,今日有這硬手在這裡,無論如何占不到便宜了,不如交待幾句場面話,就此退走。那婦人叫道:「老爺子,咱們走吧,衝着這位袁朋友,今日就饒了這娃兒。」溫青叫道:「見人家本領好,就想走啦,你們龍游幫就會欺軟怕硬,羞也不羞?」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剛脫大難,隨即如此尖酸刻薄,不給人留絲毫餘地。那婦人給他說得神情狼狽,動武又不是,不理又不是,滿臉怒容。榮彩也感難以下台,強笑道:「這位老弟功夫真俊,今日相逢,也是有緣,咱倆來玩一趟拳腳如何?」他在大力鷹爪手上下過二十餘年苦功,頗具自信,心想你這小子暗器功夫雖好,在拳腳上卻決不能輸了給你。

袁承志尋思:「如和這老者一動手,就算是助定了溫青。這少年心胸狹隘,刁鑽狡猾,為了一些金子便胡亂殺人。決不能是益友。何必為他而無謂與人結怨。」於是拱手說道:「 晚輩初涉江湖,不知天高地厚。一點微末小技,如何敢在老前輩面前獻醜?」榮彩微微一笑。心想:「這少年倒很會做人。」他乘此收篷,說道:「袁朋友太客氣了!」狠狠瞪了溫青一眼,說道:「終有一天,教你這娃兒知道老夫的厲害。」轉頭對那大漢與婦人道:「咱們走吧。」溫青道:「你有多大厲害,我早就知道啦。見到人家功夫好,就是不敢動手,巴不得想早早扯呼,趕回家去,先服幾包定驚散,再把頭鑽在被窩裡發抖。」他嘴上絲毫不肯讓人,立意要挑撥他與袁承志過招。他看出袁承志武功高強,榮彩不是敵手。這一來不但榮彩尷尬萬分,連袁承志也自發惱。榮彩怒道:「這位袁朋友年紀雖輕,可是很講交情,來來來,咱們來玩一手,別讓無知小輩說我沒膽子。」袁承志道:「老前輩何必和他一般見識,他是說玩話。」榮彩道:「你放心,我決不和你當真。」溫青冷冷的道:「還說不怕呢,沒動手,先套交情,趕快還是別過招的好。我活了這麼大,還沒見過這樣,哼,哼,這算甚麼?我可說不上來啦。榮老爺子,你既怕得很了,何不請這位袁相公回去,請他來當龍游幫的幫主呢?」榮彩怒氣衝天,揮拳劈面向袁承志削去,掌緣將近他面門,倏地收回,叫道:「袁朋友,來來來,我請教請教你的高明招術。」到了這地步,袁承志已不能不出手,只得縱到船頭中間,說道:「老前輩掌下留情。」榮彩道:「好說,好說。你進招吧,大家初次見面。無冤無仇,點到即止便是。」溫青道:「是啊,袁兄,他在討饒呢,苦苦哀求你別打痛了他的老骨頭。」榮彩呸的一聲,一口濃痰向溫青吐了過去。溫青嘻嘻一笑,側身避過。袁承志知道若再謙遜,那就是瞧人不起,展開五行拳,發拳當胸打去。榮彩和旁觀三人本來都以為他武功有獨到之秘,哪知使出來的竟是武林中最尋常不過的五行拳。敵對三人登時意存輕視,溫青臉上不自禁露出失望的神色。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