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2)

祖大壽苦笑道:「我的性命,還值得甚麼?在大凌河城破之日,我早該死了。錦州城破之日,更該當死了。袁公子,你不用管我,自己去吧。」袁承志道:「那麼你跟我一起逃走。」祖大壽搖搖頭道:「我老母妻兒、兄弟子侄,一家八十餘口全在盛京,我是不能逃的。 」袁承志心神激盪,突然胸口內息逆了,忍不住連連咳嗽起來。

心下尋思:「他投降韃子,就是漢奸,我原該一掌打死了他,想不到他竟會放我走。我一走,韃子皇帝非殺了他不可。是我殺他,還是韃子殺他,本來毫無分別。但是我難道眼睜睜的讓他代我而死?我若不走,自然是給韃子殺了,我以有為之身,尚有多少大事未了,怎能輕易送命?我當然不想死,為了一個漢奸而死,更加不值之至。可是……可是……」越是委決不下,越是咳得厲害,面紅耳赤,險些氣也喘不過來。祖大壽輕輕拍他背脊,說道:「 袁公子,你剛才激鬥脫力,躺下來歇一會兒。」袁承志點點頭,盤膝而坐,心中再不思量,只是凝神運氣。那玉真子的點穴功夫當真厲害,初時還以為給封閉了的穴道已然解開,但一運氣間,便覺胸口終究不甚順暢,心知坐着不動,那也罷了,若是與人動手,或是施展輕功跳躍奔跑,勢必會閉氣暈厥。於是按照師父所授的調理內息法門,緩緩將一股真氣在各處經脈中運行。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才覺真氣暢行無阻,更無窒滯,慢慢睜開眼來,卻見陽光從窗中射進,竟已天明。他微吃一驚,只見祖大壽坐在一旁,雙手擱膝,似在呆呆出神。袁承志站起身來,說道:「你陪了我半夜?」祖大壽臉上微現喜色,道:「公子好些了?」袁承志道:「全好了!那玉真子道人是甚麼來歷?武功這麼厲害。」祖大壽道:「他是新近從西藏來的,上個月宮中布庫大校技,這道人打敗二十三名一等布庫武士,後來四五名武士聯手跟他較量,也都被他打敗了。皇帝十分喜歡,封了他一個甚麼『護國真人』的頭銜,要他作布庫總教頭。公子,你喝了這碗雞湯,吃幾張餅,咱們這就走吧。」說着走到桌邊,雙手捧過一碗湯來。袁承志心想:「我專心行功,有人送吃的東西進來也不知道。他本來就可殺我,也不用下毒。」接過湯碗,喝了幾口,微有苦澀之味。祖大壽道:「這是遼東老山人參燉的,最能補氣提神。」袁承志吃了兩張餅,說道:「你帶我去見韃子皇帝,我投降了。」 祖大壽大吃一驚,雙目瞪視着他,隨即明白,他是不願自己為他送命,先行假意投降,然後再謀脫身,沉吟片刻,道:「好!」帶着他出了府門,兩人上了馬。祖大壽也不帶隨從,當先縱馬而行,袁承志跟隨其後。

行了幾條街,袁承志見他催馬走向城門,見城門上寫着三個大字「德盛門」,旁邊有一行彎彎曲曲的滿洲文,知道這是盛京南門,昨天便是從這城門中進來的,心覺詫異,問道: 「咱們怎地出城?」祖大壽道:「皇帝在城南哈爾撒山圍獵。」袁承志不再言語了。兩人出城行了約莫十里。祖大壽勒馬停步,說道:「公子,咱們這就別過了。」袁承志驚道:「怎麼?咱們不是去見韃子皇帝麼?」祖大壽搖頭苦笑,道:「袁督師忠義包天,他的公子怎能如我這般無恥,投降韃子?」解下腰間佩劍,連鞘向他擲去,袁承志只得接住。祖大壽突然圈轉馬頭,猛抽兩鞭,坐騎循着回城的來路疾馳而去。

袁承志叫道:「祖叔叔,祖叔叔。」一時拿不定主意,該追他回來,還是和他一起回城,就這麼微一遲疑,祖大壽催馬去得遠了,只聽他遠遠叫道:「多謝你叫我兩聲叔叔!」袁承志坐在馬上,茫然若失,過了良久,才縱馬南行。又行了約莫十里,遠遠望見青青、洪勝海、沙天廣等人已等在約定的破廟之外。青青大聲歡呼,快步奔來,撲入他的懷裡,叫道: 「你回來啦!你回來啦!」袁承志見她臉上大有倦容,料想她焦慮掛懷,多半一夜未睡。

青青見他殊無興奮之色,猜到行刺沒有成功,說道:「找不到韃子皇帝?」袁承志搖搖頭:「人是找到了,刺不到。」於是簡略說了經過。眾人聽得都張大了口,合不攏來。青青拍拍胸口,吁了口長氣,說道:「謝天謝地!」袁承志想到祖大壽要為自己送命,心下總是不安,說道:「今晚我還要入城,倘若祖叔叔給韃子皇帝抓了起來,我要救他。」青青道: 「大伙兒一起去!我可再也不讓你獨個兒去冒險了。」申牌時分,一行人又到了盛京城內,生怕昨天已露了行跡,另投一家客店借宿。洪勝海去祖大壽府前察看,回報說,沒聽到祖大壽給韃子皇帝鎖拿的訊息,府門外全沒動靜。袁承志心想:「韃子皇帝多半還不知他已放走了我,只道他正在勸我投降。」吩咐洪勝海再去打探。鐵羅漢道:「我也去。」青青道:「 你不要去,別又跟人打架,誤了大事。」鐵羅漢撅起了嘴,道:「我也不一定非打架不可。 」胡桂南道:「我跟羅漢大哥同去,他要鬧事,我拉住他便了。」袁承志道:「既是如此,一切小心在意。」傍晚時分,三人回到客店。鐵羅漢極是氣惱,說道:「若不是夏姑娘先說了我,否則我真得扭下那幾個小子的腦袋。」眾人問起原因,洪勝海說了。

原來他們仍沒聽到有拿捕祖大壽的訊息,昨晚宮裡鬧刺客,卻也沒聽到街頭巷尾有人談論。三人於是去酒樓喝酒,見到有八名布庫武士在大吃大喝,說得都是滿洲話。洪勝海悄悄跟兩人說了。鐵羅漢和胡桂南才知他們在吹噓總教頭如何英勇無敵,昨晚又得了一柄怪劍,劍頭有鈎,劍身彎曲,鋒銳無比,當真吹毛斷髮,削鐵如泥。這不是袁承志的金蛇劍是甚麼?鐵羅漢站起身來,便要過去教訓教訓他們,胡桂南急忙拉住。待八名武士食畢下樓,三人悄悄跟去,查明了他們住宿的所在。袁承志失手被擒,兵刃給人奪去,實是生平從所未有的奇恥,但那玉真子的武功絕不在自己之下;這把劍非奪回不可,卻又如何從這絕頂高手之中奪回來?一時沉吟不語。胡桂南笑道:「盟主,我今晚去『妙手』它回來。那玉真子總要睡覺,憑他武功再高,睡着了總打我不過吧?」眾人都笑起來。袁承志道:「好,這就偏勞胡大哥了,可千萬輕忽不得。胡大哥只須盜劍,不必殺他。將他在睡夢中不明不白的殺了,非英雄好漢所為。」胡桂南道:「是,日後盟主跟他一對一的較量,那時才教他死得心服。」 袁承志微微一笑,說道:「就算單打獨鬥,我也未必能勝。」他要胡桂南不可行刺,卻是為了此事太過兇險,玉真子縱在睡夢之中,若是白刃加身,也必能立時驚覺反擊,就算受了致命重傷,他在臨死之前的一擊,也非要了胡桂南的性命不可。

用過晚飯後,胡桂南換上黑衣,興沖沖的出去。袁承志終是放心不下,道:「胡大哥,我去給你把風。」兩人相偕出店。青青知道此行並不如行刺韃子皇帝那麼要干冒奇險,又素知胡桂南妙手空空,天下無雙,倒不擔心。胡桂南在前領路,行了三里多路,來到布庫武士的宿地。只見居中是一座極大的牛皮大帳,四周都是一座座小屋。胡桂南低聲道:「那八名武士都住在北首的小屋中,只不知那牛鼻子是不是也住在這裡。」袁承志道:「咱們抓一名武士來問。只可惜咱們都不會說滿洲話。」胡桂南道:「待我打手勢要他帶路便是……」話未說完,只見兩名武士哼着小曲,施施然而來。袁承志待兩人走到臨近,突然躍出,伸指在兩人背心穴道上各點一指,勁透要穴,兩人登時動彈不得。他出手時分了輕重,一名武士立即昏暈,另一名卻神智不失。他將暈倒的武士拖入矮樹叢中,胡桂南左手將尖刀抵在另一名武士喉頭,右手大打手勢,在自己頭頂作個道髻模樣,問他這道人住在何處。那武士道:「 你作甚麼?我不明白。」不料他竟會說漢語。原來盛京本名瀋陽,向是大明所屬,為滿清所占後,於天啟五年建為京都,至此時還不足二十年。城中居民十九都是漢人。這些布庫武士除了練武摔交,每日裡便在酒樓賭館廝混,泰半會說漢語。胡桂南大喜,問道:「你們的總教頭,那個道士,住在哪裡?」那武士給尖刀抵住咽喉,正自驚懼,一聽之下,心想:「你要去找我們總教頭送死,那真是妙極了。」嘴巴向着東邊遠處一座房子一努,說道:「我們總教頭護國真人,便住在那座屋子裡。」那屋子離其餘小屋有四五十丈,構築也高大得多。袁承志料知不假,在他脅下再補上一指,教他暈厥後非過三四個時辰不醒。胡桂南將他拖入了樹叢。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