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劍光崇政殿 燭影昭陽宮(5)

青青接了珠子,直向內室,袁承志和洪勝海都跟了進去。洪勝海道:「那僕人走到門外,對一個乞丐說了幾句話,就回進來。我就跟着那乞丐。見他走過了一條街,就有衙門的一個公差迎上來。兩人說了幾句話,那乞丐又回到我們門前。」青青道:「那你就盯着那鷹爪?」洪勝海道:「正是。那鷹爪卻不上衙門,走到一條胡同的一座大院子裡。我見四下無人,上屋去偷偷一張。原來裡面聚了十多名公差,中間一個老頭兒,瞎了一隻眼睛,大家叫他單老師,似是他們的頭子。我怕他們發覺,就溜回來了。」青青道:「好啊!官府耳目倒也真靈,咱們一到北京,鷹爪就得了消息。哼,要動咱們的手,只怕也沒這麼容易呢!」袁承志道:「可是奇在幹麼要送東西來,不是明着讓咱們知道麼?京里吃公事飯,必定精明強幹,決不會做傻事。不知是甚麼意思?」命洪勝海把程青竹、沙天廣、胡桂南等人請來,談了一會,都是猜想不透。

青青道:「公差的髒東西,咱們不要!」當晚她與啞巴、鐵羅漢、胡桂南、洪勝海等搬了送來各物,都放在公差聚會的那個大院子裡。次日青青把傳遞消息的僕人打發走了,卻也沒難為他。那僕人恭恭敬敬的接了工錢,一再稱謝,磕了幾個頭去了,絲毫沒露出不愉的神色。袁承志等嚴密戒備,靜以待變,那天果然沒再有人送東西來。這天晚上又是下了一晚大雪。次日一早,洪勝海滿臉驚詫之色,進來稟報:「屋子前面的積雪,不知是誰給打掃得乾乾淨淨,這真奇了。」袁承志道:「這批鷹爪似乎暗中在拚命討好咱們。」青青笑道:「啊,我知道了。」眾人忙問:「怎麼?」青青道:「他們怕咱們在京里做出大案來,對付不了,因此先來打個招呼,交個朋友。」沙天廣笑道:「說來倒有點像。可是我做了這麼多年強盜,從來沒聽見過這種事。」程青竹忽道:「我想起啦,那獨眼捕快名叫獨眼神龍單鐵生。不過他退隱已久,這才一時想他不起。」

又過數日,眾人見再無異事,也漸漸不把這事放在心上。這天正是冬至,眾人在大廳上飲酒閒談,家丁送上個大紅名帖,寫着「晚生單鐵生請安」的字樣,並有八色禮盤。袁承志道:「快請。」家丁道:「這位單爺也真怪,他說給袁相公請安,轉頭走了,讓他坐,卻不肯進來。」洪勝海奉了袁承志之命,拿了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三人的名帖回拜,並把禮物都退了回去。

接連三天,單鐵生總是一早就來投送名帖請安。程青竹道:「獨眼神龍在北方武林中也不是無名之輩,怎麼鬼鬼祟祟的盡搞這一套,明兒待我找上門去問問。」胡桂南道:「這些招數可透着全無惡意,真是邪門。」

鐵羅漢忽然大聲道:「我知道他幹甚麼。」眾人見他平時傻愣愣的,這時居然有獨得之見,都感詫異,齊問:「幹甚麼啊?」鐵羅漢道:「他見袁相公武功既高,名氣又大,因此想招他做女婿。」此言一出,眾人無不大笑。沙天廣正喝了一口茶,一下子忍不住,全噴在胡桂南身上。胡桂南一面揩身,一面笑道:「獨眼龍的女兒也是獨眼龍,袁相公怎麼會要? 」鐵羅漢瞪眼道:「你怎知道?」胡桂南笑道:「那你怎知道他有女兒?」眾人開了一陣玩笑。青青口裡不說甚麼,心中卻老大的不樂意,暗想那獨眼龍可惡,別真的要招大哥做女婿。這天晚上,取來七張白紙,都畫了個獨眼龍老公差的圖形,寫上「獨眼神龍單鐵生盜」的字樣,夜裡飛身躍入七家豪門大戶,每家盜了些首飾銀兩,再給放上一張獨眼龍肖像。次日清晨,洪勝海在她房門上敲了幾聲,說道:「小姐,獨眼龍來啦。袁相公陪他在廳上說話。 」青青換上男裝,走到廳上,果見袁承志、程青竹、沙天廣陪着一個瘦削矮小的老頭在喝茶。袁承志給她引見了。青青見這單鐵生已有六十上下年紀,鬚眉皆白,一隻左眼炯炯發光,顯得十分精明幹練。只聽他道:「小老兒做這等事,當真十分冒昧。不過實是有件大事,想懇請袁相公跟各位鼎力相助,小老兒和各位又不相識,只得出此下策。不想招惱了各位,小老兒謹此謝過。」說着跪下來磕頭。袁承志連忙扶起,正要問他何事相求,青青忽道:「令愛好吧?怎不跟你同來?」單鐵生一愣,道:「小老兒光身一人,連老伴也沒有,別說子女啦!」青青又問:「那你有孫女兒沒有?有乾女兒沒有?」單鐵生道:「都沒有。」青青嫣然一笑,返身入房,捧了盜來的首飾銀兩,都還了給他,笑道:「在下跟你開個玩笑,請別見怪。不過若非如此,也請不到你大駕光臨。」單鐵生謝了,心想:「這玩笑險些害了我的老命。」又想:「這個女扮男裝的姑娘怎地老是問我有沒女兒?總不是想拜我為乾爹吧?」 眾人都覺奇怪,正要相詢,忽然外面匆匆進來一名捕快,向眾人行了禮,對單鐵生道:「單老師,又失了二千兩庫銀。」單鐵生倏然變色,站起身來作了個揖,道:「小老兒有件急事要查勘,待會再來跟各位請安。」收了青青交還的物事,隨着那捕快急急去了。到得下午,鵝毛般的大雪漫天而下。青青約了袁承志,到城外西郊飲酒賞雪。兩人沒單獨共游已久,這時偷得半日清閒,甚是暢快。這一帶四下里都是蘆葦。青青帶着食盒,盛了酒菜。兩人喝酒閒談,賞玩風景。當地平時就已荒涼,這時天寒大雪,更是不見有人。

袁承志問起交還了甚麼東西給單鐵生,青青笑着把昨晚的事說了。袁承志道:「唉,我剛贊你變得乖了,哪知仍是這般頑皮。」青青道:「你幾時贊過我呀?」袁承志道:「我心裡贊你,你自然不知道。」青青很是高興,笑道:「誰教他不肯露面,暗中搗鬼?」袁承志道:「不知他想求咱們甚麼事?」青青道:「這種人哪,哼,不管他求甚麼,都別答應。」 兩人喝了一會酒,說到在衢州石樑中夜喝酒賞花之事。青青想起故鄉和亡母,不覺悽然欲泣。袁承志忙說笑話岔開。

坐了半日,眼見天色將晚,兩人收拾了食盒回家。經過一座涼亭,只見一個乞丐臥在一張草蓆上,只穿了一條犢鼻褲,上身赤裸。青青道:「可憐,可憐!」拿出一錠銀子,放在席上,柔聲道:「快去買衣服,別凍壞了。」剛走出亭子,只聽那乞丐咕噥道:「給我銀子幹甚麼?再冷些也凍不死老子。有酒卻不請人喝,真不夠朋友。」

青青大怒,回頭要罵。袁承志見這乞丐赤裸了身子。在嚴寒中毫無戰瑟畏凍之態,本已奇怪,聽了這幾句話,一拉青青的手,轉頭說道:「酒倒還有,只是殘菜冷酒,頗為不恭,不敢相邀。」那乞丐坐起身子,伸手道:「做叫化的,吃殘菜、喝冷酒,那正合適。」袁承志從食盒中拿出一壺吃剩的酒菜,遞了過去。那乞丐接了,仰脖子骨嘟嘟的猛喝。

這乞丐四十歲左右年紀,滿臉鬍鬚,兩條臂膀上點點斑斑,全是傷疤。他把一壺酒喝乾,贊道:「好酒!這是二十年的女兒紅陳紹。」青青笑道:「你倒識貨,上口便知。」那乞丐道:「可惜酒少了,喝得不過癮。」袁承志道:「明日我們再攜酒來,請閣下一醉如何? 」乞丐道:「好呀,你這位相公倒很慷慨,讀書人有這樣的胸襟,也算難得。」袁承志聽他談吐不俗,更知他不是尋常乞丐,兩人一笑轉身。走出亭去。

走了數步,青青好奇回頭再望,只見那乞丐彎了身子,全神貫注的凝視着左方甚麼東西。青青拉拉袁承志的手道:「他在瞧甚麼?」袁承志看了一眼道:「似乎是甚麼蟲豸。」但見那乞丐神情緊迫,雙手箕張,似乎作勢便欲撲上。兩人走近去看,那乞丐連連揮手,臉色極是嚴重。

兩人不再上前,隨着他眼光向雪地里一看,原來是條小蛇,長僅半尺,但通體金色,在白雪中燦然生光。

註:清太宗皇太極死因不明。《清史稿·太宗本紀》:「崇德八年八月庚午,上御崇政殿,是夕亥時無疾崩,年五十有二。」當天他還在處理政事,一無異狀,突然在半夜裡「無疾崩」,後人頗有疑為多爾袞所謀殺,但絕無佐證。順治六年,「皇父攝政王」多爾袞據說和皇太極的妃子莊妃、即順治皇帝的母親孝莊太后正式結婚。張煌言詩有云:「春官昨進新儀注,大禮恭逢太后婚。」此事普遍流傳,但無明文記載。近人孟森認為不確,胡適則對孟森之考證以為不夠令人信服。北方遊牧漁獵民族之習俗和中原漢人大異,兄終弟及,原屬常事。清太后下嫁多爾袞事,近世治清史者大都不否定有此可能。回目中「燭影」用宋太宗弒兄宋太祖「燭影搖紅」故事。「昭陽」用趙合德居昭陽殿故事。趙合德為皇后趙飛燕之妹,封昭儀,與人私通,後致漢成帝於死。清莊妃為太宗孝端皇后之侄女,民間傳說稱之為「大玉兒」、「小玉兒」者也。漢、宋、清三朝宮闈秘事,未盡可信,牽扯為一,或近於誣。小說家言,史家不必深究也。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