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6)

姓黃的臉帶怒色道:「再過三天就是八月十六,我們千里迢迢的趕來粵東,你們到了這裡,怎不上山?」上山做甚麼,八月十六有甚麼干係,張朝唐和楊鵬舉兩人全不知情,可是又不敢直認。張朝唐硬了頭皮,說道:「兄弟家有急事,須得馬上回去。」姓黃的怒道:「 上山也耽擱不了你兩天。你們過山不拜,算得甚麼山宗的朋友?」張朝唐更加摸不着頭腦,不知道「山宗」是甚麼東西。楊鵬舉終究閱歷多,見這情勢,知道聖峰嶂是非去不可的了,雖有兇險,也只有聽天由命,而且瞧他們神色語氣,也似並無惡意,便道:「三位既然如此美意,我和張公子同上山去便是。」說着向張朝唐使個眼色,示意不可違拗。姓黃的霽然色喜,笑道:「本來嘛,我想你們也不會這般不顧義氣。」六人結伴同行,一路打尖住店,都由那姓黃的出頭,他只做幾個手勢,說了幾句古里古怪的話,沿途飯館客店便都不收錢,而且招待得加意的周到客氣。

走了兩天,將近聖峰嶂山腳,只見沿途勁裝結束之人絡繹不絕,都是向聖峰嶂而去,肥瘦高矮,各色各樣的人都有,神色舉止,顯得都是武人。這些人與姓黃的以及劉氏兄弟大半熟識,見了面就執手道故。

張楊兩人抱定宗旨決不再窺探別人隱私,見他們談話,就站得遠遠的,但聽這些人招呼的聲音南腔北調,遼東河朔、兩湖川陝各地都有。瞧他們的行裝打扮,大都是來自遠地,人人都是風塵僕僕。張楊兩人暗暗納罕,又是慄慄危懼。楊鵬舉心想:「看來這些人是各地山寨的大盜,多半是要聚眾造反。我是身家清白的良民,跟反賊們混在一起,走又走不脫,真是倒霉之極了。」

這天晚上,張朝唐等歇在聖峰嶂山腳下的一所店房裡,待次日一早上山。眾人正要吃晚飯,忽然一人奔進店來,叫道:「孫相公到啦!」此言一出,店中客人十之八九都站了起來,湧出店去。楊鵬舉一扯張朝唐的衣袖,說道:「瞧瞧去。」走出店房,只見眾人夾道垂手肅立,似在等甚麼人。過了一陣,西面山道上傳來一陣馬蹄聲,眾人都提高了腳跟張望,只見一個四十來歲的書生騎在馬上,緩緩而來。他見眾人站在道旁迎接,催馬快行,馳到跟前,跳下馬來。人群中一名大漢搶上前去,挽住馬韁。

那書生一路過來,和眾人逐一點頭招呼。他走到張朝唐跟前,見他也是書生打扮,微微一愕,雙手一拱,問道:「這位是誰?」張朝唐道:「在下姓張,請教閣下尊姓大名。」那書生道:「在下姓孫,名仲壽。」張朝唐拱手說道:「久仰,久仰」孫仲壽微微一笑,進店房去了。

晚飯過後,楊鵬舉低聲對張朝唐道:「這姓孫的書生相公顯是很有權勢。張公子,你去跟他說說,請他放咱們走。人家是讀書人,話總容易說得通。」

張朝唐心想不錯,踱到孫仲壽門口,咳嗽一聲,舉手敲門。只聽到房裡有誦讀詩文之聲,他敲了幾下,讀書聲就停了。房門打開,孫仲壽迎了出來,說道:「客店寂寞,張兄來談談,最好不過。」張朝唐一揖進去,見桌上放着一本攤開手抄書本,一瞥之下,見寫着「遼東」、「寧遠」、「臣」、「皇上」等等字樣,似是一篇奏章。張朝唐只怕又觸人所忌,不敢多看,便坐了下來。孫仲壽先請問他家世淵源,張朝唐據實說了。孫仲壽說道:「張兄這番可來得不巧了。中華朝政糜爛,不知何日方得清明。以兄弟之見,張兄還是暫回渤泥,俟中華聖天子在位,再來應試的為是。」張朝唐稱是,說道正要歸去。接着把自己如何躲避官差、楊鵬舉如何相救、如何得到竹牌等事說了一遍,只是夜中見到箱內

孫仲壽道:「我們在此相遇,可算有緣。明日張兄隨小弟上山。也好知道我中土的一件千古奇冤。只要此行所見所聞。不向外人泄露,小弟擔保張兄決無危害。」張朝唐謝了,卻不敢多問。孫仲壽問起渤泥國人的風土人情,聽張朝唐所述,皆是聞所未聞,喟然說道:「 不知幾時我中華百姓才得如渤泥國一般,安居樂業,不憂溫飽,共享太平之福?」

兩人直談到二更天時,張朝唐才告別回房。楊鵬舉已等得十分心焦,聽他轉告了孫仲壽之言,才放下了心。次日正是中秋佳節,張朝唐、楊鵬舉和張康隨着大眾一早上山。中午時分,半山裡有十多人擔着飯菜等候,都是素菜,眾人吃了,休息一陣,繼續再行。

此後一路都有人把守,盤查甚嚴。查到張楊三人時,孫仲壽點一點頭,把守的人便不問了。張朝唐暗叫:「好險!要是昨晚沒跟他這一夕談話,今日是死是活,實所難料。」傍晚時分,已到山頂,數百名漢子排隊相迎。中間一人身材魁梧,似是眾人的首領,見到孫仲壽上來,快步下來迎接,攜手走入屋內。山上疏疏落落有數十間房屋,最大的一座似是一所寺廟。這些屋宇模樣也甚平常,並無碉堡望樓等守御設備,卻又不像是盜幫山寨。楊鵬舉在山上見了眾人的勢派,料想山上建構必定雄偉威武,壁壘森嚴,哪知渾不是這麼一回事,心下暗暗稱奇。他在江湖上混了十多年,見聞算得廣博,這一次卻半點摸不着頭腦。更有一件奇事,這些人萬里來會,瞧各人神情親密,都是知交好友,但相見時卻殊無歡愉之意,每人神色間都顯得十分悲戚憤慨。張楊三人被引進一間小房,一會兒送進飯菜。四盤都是素菜,還有二十多個饅頭。當晚張朝唐和楊鵬舉悄悄議論,猜不透這些人到底在幹甚麼,對孫仲壽所說「千古奇冤」云云,更是難明所指。次日張楊二人起身後,用過早點,在山邊漫步,只見到處都是大漢。有的頭上疤痕累累,有的斷手摺足,個個是身經百戰、飽歷風霜的模樣。張楊兩人怕生事惹禍,走了一會就回進房中,一直不再出去。這天整日吃的仍是素菜。楊鵬舉肚裡暗罵:「他媽的賊強盜死了老祖宗叫老子吃這般嘴裡淡出鳥來的素菜。」

傍晚時分,忽聽得鐘聲鏜鏜。不久一名漢子走進房來,說道:「孫相公請兩位到殿上觀禮。」張楊二人跟他出去。張康也想跟去,那人手一擺,道:「小兄弟,你早些睡吧。」張楊二人隨着他繞過幾間瓦屋,來到寺廟跟前。張朝唐抬頭一看,見一塊橫匾上寫着「忠烈祠 」三個大字,心想:「原來是座祠堂,不知供的是誰?」隨着那漢子穿過前堂和院子,見兩旁陳列着兵器架子,架上刀槍斧鉞、叉矛戟鞭,十八般兵刃一應俱全,都擦得雪亮耀眼。

來到大殿,但見殿上黑壓壓的坐滿了人,總有兩三千之眾,張楊二人暗暗心驚,原來這荒山之上,竟聚集了這許多人。張朝唐抬頭看時,只見殿中塑着一座神像,本朝文官裝束,但頭戴金盔,身穿緋袍,外加黃罩甲,左手捧着一柄寶劍,右手手執令旗。那神像臉容清癯,三綹長須,狀貌威嚴,身子微側,目視遠方,眉梢眼角之間,似乎微帶憂態。神像兩側供着兩排靈位。張朝唐隔得遠了,看不清楚神主上所書的名諱。大殿四壁掛滿了旌旗、盔甲、兵刃、馬具之類,旌旗或紅或藍,也有黃色鑲紅邊,有的是白色鑲紅邊。張朝唐滿腹狐疑,但見滿殿人眾容色悲戚,肅靜無聲。忽然神像旁一個身材瘦長的漢子站了起來,點燭執香,高聲叫道:「致祭。」殿上登時黑壓壓的跪得滿地,張朝唐和楊鵬舉也只得跟着跪下。孫仲壽越眾而前,捧住祭文朗誦起來。楊鵬舉不懂祭文中文縐縐的說些甚麼,張朝唐卻愈聽愈驚。

只聽得祭文文意甚是憤慨激昂,既把滿清韃子罵了個狗血淋頭,而對當今崇禎皇帝竟也絲毫不留情面,說他「昏庸無道,不辨忠奸」、「剛愎自用,傷我元戎」、「自壞神州萬里之長城,甘為黃帝苗裔之罪人」。對當今皇上如此肆口痛詆,豈不是公然要造反了嗎?張朝唐聽得驚疑不定。哪知祭文後面愈來愈凶,竟把崇禎皇帝的列祖列宗也罵了個痛快,甚麼「 功勳蓋世而魏公被毒,底定中土而青田受鴆」,那是說明太祖殺害徐達、藍玉、劉基等功臣之事;後來又罵神宗亂征礦稅,荼毒百姓;熹宗任用奄當,朝中清流君子,不是殺頭,便是入獄,如熊廷弼等守土抗敵大臣,都慘遭殺害。這篇祭文理直氣壯,一字一句都打入張朝唐心坎里去,他雖運在外國,但中土大事,卻也知聞。祭文後半段卻是「我督師威震寧遠,殲彼巨酋」等一大段頌揚武功的文字,更後來又再痛罵崇禎殺害忠良。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