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不傳傳百變 無敵敵千招(3)

這一番比試,和剛才又不相同。歸辛樹在木桑道人、師父、大師兄及眾徒弟之前哪能丟臉?只見他攻時迅如雷霆,守時凝若山嶽,名家身手,果真不凡。袁承志也是有攻有守,所使的全是師門絕技,拆了一百餘招,兩人拳法中絲毫不見破綻。穆人清與木桑在一旁捻須微笑。木桑笑道:「真是明師門中出高徒,強將手下無弱兵。看了你這兩位賢徒,我老道又有點眼紅,後悔當年不好好教幾個徒兒了。」說話之間,兩人又拆了數十招。歸辛樹久斗不下,漸漸加重勁力,攻勢頓驟。袁承志尋思,打到這時,我該當讓他一招了。但歸辛村招招厲害異常,只要招架不用全力,立即身受重傷,要讓他一招,實是大大的難事,斗到分際,忽想:「聽師父剛才語氣,對我貪多務得,研習別派雜學,似乎不大讚可。先前我單使本門拳法,數百招後便居劣勢,直至用上了木桑道長與金蛇郎君的功夫,才稍微占了一點上風,現下又單使本門武功,仍只能以下風之勢打成平手,這豈不是說別派武功勝過本門功夫了?我得以別派武功輸了給他。道長不許我用他所傳的功夫,我便使金蛇郎君的武功。」當下拳招一變,使的是一套「金蛇擒鶴拳」。歸辛樹見招拆招,攻勢絲毫不緩。袁承志突然連續四記怪招,歸辛樹吃了一驚,回拳自保。袁承志緩了一口氣,運氣於背。歸辛村見他後心突然露出空隙,見虛即入,武家本性,當下毫不思索,一掌撲擊對方背心。袁承志早已有備,身子向前一撲,跌出四五步,回身說道:「小弟輸了。」歸辛樹一掌打出,便即懊悔,只怕師弟要受重傷,忙搶上去扶,哪知他茫然未覺,甚是驚疑。原來袁承志既已先運氣於背,乘勢前撲時再消去了對方大半掌力,又有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保護,雖然背上一陣劇痛,卻未受傷。

袁承志回過身來,眾人見他長衣後心裂成碎片,一陣風過去,衣片隨風飛舞。青青極為關心,忙奔過來問道:「不礙事了嗎?」袁承志道:「你放心。」

穆人清向歸辛樹道:「你功夫確有精進,但這一招使得太狠,你知道麼?」歸辛樹道: 「是,袁師弟武功了得,弟子很是佩服。」穆人清道:「他本門功力是不及你精純,還差着這麼一大截。」頓了一頓,說道:「前些時候曾聽人說,你們夫婦縱容徒弟,在外面招搖得很是厲害。我本來想你妻子雖然不大明白事理,你還不是那樣的人,但瞧你剛才這樣對付自己師弟,哼!」歸辛樹低下了頭,道:「弟子知錯了。」木桑道:「比武過招,下手誰也不能容情,反正承志又沒受傷,你這老兒還說甚麼的?」穆人清這才不言語了。

歸辛樹夫婦成名已久,隱然是江南武林領袖,這次被師父當眾責罵,雖因師恩深重,於師父並無怨懟之意,但對袁承志卻更是懷憤。穆人清道:「闖王今秋要大舉起事,你們招集門人,立即着手聯絡江南武林豪傑,一待闖王義旗南下,便即揭竿響應。」歸辛樹夫婦齊聲應道:「是。」穆人清眼望歸辛樹,臉色漸轉慈和,溫言道:「辛樹,你莫說我偏愛小徒弟。你年紀雖已不小,在我心中,你仍與當年初上華山時的小徒弟一般無異。」歸辛樹低下頭來,心中一陣溫暖,說道:「是,弟子心中也決沒說師父偏心。」穆人清道:「你性子向來梗直,三十年來專心練武,旁的事情更是甚麼也不願多想。可是天下的事情,並非單憑武功高強便可辦得了的。遇上了大事,更須細思前因後果,不可輕信人言。」歸辛樹道:「是,弟子牢牢記住師父的教訓。」穆人清對袁承志道:「你和你這位小朋友動身去北京,打探朝廷動靜,但不得打草驚蛇,也不能傷害皇帝和朝中權要,若是訪到重大消息,就去陝西報信。」袁承志答應了。穆人清道:「我今晚要去見七十二島盟主鄭起雲和清涼寺的十力大師。聽說十力大師剛接到五台山清涼寺住持法旨,派他接任河南南陽清涼下院的住持,一來向他道喜,二來要跟他商量商量河南武林中的事情。道兄,你要去哪裡?」木桑笑道:「你們是仁人義士,憂國為民,整天忙得馬不停蹄。貧道卻是閒雲野鶴,我想耽擱你小徒弟幾天功夫,成麼?」穆人清笑道:「反正他答應教人家武功,在南京總得還有幾天逗留。你們多下幾盤棋吧。你還有多少本事,索性一股腦兒傳了他吧。」木桑卻似意興闌珊,黯然道:「這次下了這幾局棋,也不知道以後是不是還有得下。」穆人清一愕,道:「道兄何出此言?眼下民怨如沸,闖王大事指日可成。將來四海宴安,天下太平,眾百姓安居樂業,咱們無事可為。別說承志,連我也可天天陪你下棋。」木桑搖頭道:「未必,未必!舊劫打完,新劫又生,局中既有白子黑子,這劫就循環不盡。」穆人清笑道:「多日不見,道兄悟道更深。我們俗人,這些玄機可就不懂了。」哈哈一笑,拱手道別。黃真和崔秋山都跟了過去。

那啞巴卻站住不動,大打手勢,要和袁承志在一起。穆人清點頭允可,笑道:「好吧,你記掛你的小朋友,就跟着他吧。」啞巴大喜,奔過來將袁承志抱起,將他擲向空中,待他落下,伸手接住,那是袁承志幼時他二人在華山常乾的玩意。青青嚇了一跳,月光下見他臉有喜色,才知他並無惡意。啞巴跟着從背上包袱中抽出一柄劍來,交給袁承志,正是那柄金蛇劍。原來他上次隨袁承志進入山洞插回金蛇劍,此次離山,見穆人清示意要去和袁承志相會,心想山上無人,這把寶劍可別讓人偷了去,於是進洞去拔了出來,藏在包袱之中,卻連穆人清也不知道。袁承志心想:「此劍是青弟父親的遺物,我暫且收着使用,日後我傳她金蛇劍法,再將這劍還歸給她。」青青拿過劍來觀看,想到父親母親,心中一陣難過。袁承志與師父見面又要分手,很是戀戀不捨。穆人清笑道:「你很好,不枉大家教了你一場。」袍袖一拂,已隱沒在黑暗之中。歸辛樹夫婦拱手相送,待師父及大師兄走得不見,向木桑躬身一揖,一言不發,抱了孩子,帶領三個徒弟就走。木桑向袁承志道:「他們對你心中懷恨,這兩人功夫非同小可,日後遇上可要小心。」袁承志點點頭,無端端得罪了二師兄,心頭鬱郁,回到焦家,倒頭便睡。

第二日剛起身,青青大叫大嚷的進來,捧着個木製的拜盒,笑道:「你猜是甚麼?」袁承志兀自提不起興致,道:「有客人來麼?」青青揭開盒蓋,滿臉笑容,如花盛開。只見盒中一張大紅帖子,寫着「愚教弟閔子華拜」幾個大字。青青象起帖子,下面是一張房契,一張屋裡家具器物的清單。袁承志見閔子華遵守諾言,將宅子送了過來,很是過意不去,忙換了袍褂過去道謝。哪知閔宅中人已走得乾乾淨淨,只留下兩個下人在四處打掃。袁承志一問,說是閔二爺一早就帶同家人朋友走了,去甚麼地方卻不知道。袁承志和青青取出金蛇郎君遺圖與房子對看,見屋中通道房舍雖有不少更動,但大局間架,若合符節。兩人大喜,知道這座「魏國公賜第」果然便是圖中所指,按着圖上藏寶記號尋索,原來是在後花園的一間柴房之中。

這天下午,焦宛兒派了人來幫同打掃布置,還撥了兩名婢女服侍青青,其他廚子、門公、花匠、侍僕、更夫、馬夫一應俱全,洪勝海便做了總管。袁承志道:「這位焦姑娘年紀輕輕,想得倒真周到。」青青抿嘴笑道:「若能請得到她來這大宅子親主家務,那就一定周到之極啦!我可……我可……」臉上一紅,下面的話可不便說了。袁承志一怔,隨即明白,心想她甚麼都好,就是小心眼兒,一笑之下,不再接口。當晚二更過後,袁承志叫了啞巴,二人搬出柴房中柴草,拿了鐵鍬,挖掘下去。青青仗劍在柴房外把風。挖了半個時辰,只聽得錚的一聲,鐵鍬碰到了一塊大石,鏟去石上泥土,露出一塊大石板來。兩人合力將石板抬起,下面是個大洞。青青聽得袁承誌喜叫,奔進來看。袁承志道:「在這裡啦。」取了兩捆柴草,點燃了丟在洞裡,待穢氣驅盡,打手勢叫啞巴守外面,與青青循石級走下去,火把光下只見十隻大鐵箱排成一列。鐵箱都用巨鎖鎖住,鑰匙卻遍尋不見。袁承志再取圖細看,見藏寶之處左角邊畫着一條小小金龍,靈機一動,拿起鐵鍬依着方位挖下去,挖不了幾下,便找到一隻鐵盒,盒子卻沒上鎖。他記起金蛇郎君的盒中毒箭,用繩縛住盒蓋上的鐵環,將鐵盒放得遠遠的,用繩拉起盒蓋,過了一會,見無異狀,移進火把看盒中時,見盒裡放着一串鑰匙,還有兩張紙。取起上面一紙,見紙上寫道:「吾叔之叛,武臣無不降者。魏國公徐輝祖以功臣世勛,忠於社稷,殊可嘉也。內府重寶,倉皇不及攜,魏公為朕守之。他日重光宗廟社稷,以此為資。建文四年六月庚申御筆。」

袁承志看了不禁凜然,心想這果然是燕王篡位之時建文帝所遺下的重寶。原來明朝開國,大將軍徐達功居第一。他和明太祖朱元璋是布衣之交。朱元璋做了皇帝後,還是稱他為「 徐兄」。徐達自然不敢再和皇帝稱兄道弟,始終恭敬謹慎。有一天,明太祖和他一起喝酒,飲酒中間,說道:「徐兄功勞很大,還沒安居的地方,我的舊邸賜了給你吧。」(《明史· 徐達傳》原文是:「徐兄功大,未有寧居,可賜以舊邸。」)所謂舊邸,是太祖做吳王時所居的府第,他登極為帝之後,自然另建宮殿了。徐達心想:太祖自吳王而登極,自己若是住到吳王舊邸之中,這個嫌疑可犯 得大了。他深知太祖猜忌心極重,當下只是道謝,卻說甚麼也不肯接受。太祖決定再試他一試,過了幾天,邀了徐達同去舊邸喝酒,不住勸酒,把他灌醉了,命侍從將他抬到臥室之中,放在太祖從前所睡的床上,蓋上了被。徐達酒醒之後,一見情形,大為吃驚,急忙下階,俯伏下拜,連稱:「死罪!」侍從將情形回奏,太祖一聽大喜,心想此人忠字當頭,全無反意,當即下旨,在舊邸之前另起一座大宅賜他,親題「大功 」兩字,作為這宅第所在的坊名。那便是南京「大功坊」和「魏國公賜第」的由來。據筆記中載稱,徐達雖然對皇帝恭順,太祖還是怕他造反。洪武十八年,徐達背上生疽。據說生背疽之人,吃蒸鵝立死。太祖派人慰問,附賜蒸鵝一隻。徐達淚流滿面,當着使者把一隻蒸鵝吃個乾淨,當夜就毒發而死。生背疽而吃了蒸鵝,未必便死,但朱元璋賜這蒸鵝,便是賜死,徐達縱然吃了蒸鵝無事,也只好服毒自盡。此事正史不載,不知是否屬實。徐達有四子三女,三個女兒都作太祖兒子的王妃,長女是燕王王妃,後來便是成祖的皇后,次女是代王王妃,三女是安王王妃。燕王起兵造反,徐達的長子徐輝祖忠於建文帝,帶兵力抗燕軍。徐達的幼子徐增壽卻和姊夫燕王暗中勾結。燕王兵臨南京城下,建文帝召徐增壽來質問。徐增壽不答,建文帝親手揮劍斬了他。成祖篡位後,徐輝祖搬入了父親的祠堂居住,不肯朝見。成祖派官吏審問,徐輝祖寫了「我父開國功臣,子孫免死」十個大字回報。成祖見了大怒,但他初即帝位,要收拾人心,饒了他不殺。徐輝祖對建文帝忠心耿耿,始終在圖謀復辟。他後人世襲魏國公,一直統帶守衛南京的部隊,直至明亡。明朝南京守備府位尊權重,南京百姓只知「守備府徐公爺」,卻不知魏國公,是以袁承志和青青打聽不着。

成祖感念徐增壽為己而死,追封他為定國公。因此徐達的子孫共有魏國公和定國公兩個公爵。兩位公爵的後裔一居南京,一居北京。徐輝祖得罪了成祖,他子孫不敢再在大功坊的賜第居住,另行遷居。大功坊賜第數度易手,經過二百四十多年,後人再也不明這座舊宅的來歷。這中間的經過,袁承志和青青自然不知。袁承志看第二張紙時,見寫的是一首律詩,詩云:「

牢落西南四十秋,蕭蕭白髮已盈頭。

乾坤有恨家何在?江漢無情水自流。

長樂宮中雲氣散,朝元閣上雨聲收。

新蒲細柳年年綠,野老吞聲哭未休。」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