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回 雙姝拚巨賭 一使解深怨(8)

袁承志抓起一把棋子,撒了出去,只聽得篷篷聲響,七名敵人齊被打中穴道,嗆啷啷的一陣響,兵刃撒了一地。木桑點頭道:「大有長進,大有長進!」

宛兒剛服侍青青睡下,聽得響聲,忙奔出來,只見二人仍在凝神下棋,地下卻倒了七名大漢。她也不多問,召來家丁,命將七人和太白三英都綁縛了。

這時木桑侵入西隅的黑棋已受重重圍困,眼見已陷絕境,袁承志忽然想起:「道長把這塊棋比作他西藏之行,若是我將他這片棋子殺了,只怕於他此行不吉。」沉吟片刻,轉去東北角下了一子。木桑呵呵大笑,續在西隅下子,說道:「兇險之極!這着棋一下,那可活了。你殺我不了啦!」又過了半個時辰,雙方官着下完,袁承志輸了五子。木桑得意非凡,笑道:「這些年來,你武功是精進了,棋藝卻沒甚麼進展。」袁承志笑道:「那是道長妙着疊生,變化精奧,弟子抵擋不住。」木桑呵呵大笑,打從心裡喜歡出來,自吹自擂了一會,才轉頭對宛兒道:「你叫人搜搜他們。」宛兒命眾家丁在十人身上搜查,除了暗器銀兩之外,搜出幾封書信、幾冊暗語切口的抄本。書信中有一封是滿清九王多爾袞寫信給北京皇官司禮太監曹化淳的,說道關口盤查嚴密,是以特地繞道,從海上派遣使者前來,機密大事,可與持信的使者洪勝海洽商云云。

木桑大怒,叫道:「奸賊越來越大膽啦,哼,連皇宮裡的太監也串通了。」右腳一起,將一名奸細踢得腦漿迸裂。他伸腳又待再踢,袁承志道:「慢來,道長!且待弟子仔細盤問。」木桑怒氣不息,又要撕信,也給袁承志勸住。木桑道:「話就依你,明天可得陪我下三盤棋。」袁承志笑道:「只要道長有興,連下十盤,那也無妨。」木桑大喜,隨着家丁進內睡了。

袁承志看了書信和切口抄本等物,心中一動,暗想:「爹爹的大仇尚未得報,仗着這些密件,正好混進宮去行刺昏君,為爹爹報仇。」於是把一人穴道解了,問他誰是洪勝海。那人向一個三十多歲、白淨面皮的人一指。

袁承志將洪勝海穴道解開盤問。那洪勝海只是倔強不說。袁承志心想,看來他在同黨面前,決不肯吐露一字半句,於是命家丁將他帶入書房之中,說道:「我問你話,你若是老老實實回答,或者還可給你一條生路,只要稍有隱瞞,我叫你分作幾天,慢慢受罪而死。」

洪勝海怒道:「你那妖道使邪法迷人,我雖死亦不心服。」袁承志道:「哼,你自以為武功精強,是不是?你是漢人,卻去做番邦奴才,這是罪有應得,死有餘辜。你既不服,我就跟你比比。你若贏了,放你走路。你若輸了,一切可得從實說來。」洪勝海大喜,心想: 「剛才也不知怎樣,突然穴道上一麻,就此跌倒,必是妖道行使妖法。那妖道既已不在,這後生少年如何是我對手?樂得一切答應。」答道:「好,只要你打敗我,不論你問甚麼,我都實說。」

袁承志走近身去,雙手執住綁在他身上的繩索,一拉一扯,繩索登時斷成數截。洪勝海一怔,他身上所縛,都是絲麻絞成的粗索,他穴道解開後,曾暗中用力掙扎,只掙得繩索越縛越緊,哪知這少年只隨手一扯,繩索立斷,本來小覷之心,都變成了畏懼之意,說道:「 怎樣比法?咱們到外面去吧,是比兵刃還是比拳腳?」

袁承志笑道:「我用棋子打中你穴道,你竟以為是那道長使妖法,真是好笑。看你躍進廳來的身法,是少林派東支的內家功夫了。」洪勝海又是一驚,入廳時見兩人凝神下棋,眼皮也不抬一下,宛若不覺,哪知自己的行動全已清清楚楚落在他眼裡,連門派家數也說得不錯,便點了點頭。

袁承志道:「也不用出去,就在這裡推推手吧。」洪勝海道:「請教閣下尊姓大名。」 袁承志笑道:「等你勝了我,自然會對你說。」洪勝海雙手護胸,身子微弓,擺好了架子,等他站起身來。袁承志並不理會,磨墨拈毫,攤開一張白紙,說道:「我在這裡寫字,寫甚麼呢?」洪勝海見他說要比武,卻寫起字來,很感詫異,又坐了下來。袁承志道:「你別坐!」伸出左掌,道:「你只要把我推得晃了一晃,我寫的字有一筆扭曲抖動,就算你贏了,立刻放你走路。要是我寫滿了一張紙,你還是推不動我,那怎麼說?」洪勝海哈哈大笑,說道:「那時我再不認輸,還要臉麼?」心想:「這小子初出道兒,不知天高地厚,自恃手上力道了得,竟然對我如此小看,啊,是了,他見我生得文秀,只道我沒有本事,且叫他試試。」說道:「這樣比不大公平吧?」袁承志笑道:「不相干。我寫了,你來吧。」右手握管,寫了「恢復之計」四字。洪勝海潛運內力,雙掌一招「排山倒海」,猛向袁承志左掌推去,只覺他左掌微側,已把自己的勁力滑了開去。洪勝海一擊不中,右掌下壓,左掌上抬,想把袁承志一條胳臂夾在中間,只要上下一用力,他臂膀非斷不可。袁承志右手寫字,說道: 「你這招『升天入地』,似乎是山東渤海派的招數。嗯,那是『斬蛟拳』。渤海派出自少林東支,原來閣下是渤海派。」

洪勝海聽他將自己的武功來歷說得半點不錯,心下駭然,這時他雙掌已挾住對方臂膀,連運幾次勁力,對方一條臂膀便如生鐵鑄成,紋絲不動。袁承志幾句話一說完,臂膀一縮,如一尾游魚般從他兩掌間縮了出來,只聽啪的一聲,他左右雙掌收勢不及,自行打了一記。

洪勝海又驚又怒,展開本門絕學,雙掌飛舞,驚濤駭浪般攻出。袁承志坐在椅上右手書寫不停,左掌瀟灑自如,把對方來招一一化解。他左臂忽前忽後,對洪勝海始終沒瞧上一眼,偶爾還發出一兩下反擊,但左臂伸縮只到肩窩為止,上身穩穩不動,對方攻來時既不後仰,追擊對方時也不前俯。拆得良久,洪勝海一套「斬蛟拳」已使到盡頭。袁承志道:「你的 『斬蛟拳』還有九招,我這篇文章卻要寫完了。好,我等你一下,你發一招,我寫一個字! 」

洪勝海心下更驚,暗想此人怎麼對我拳法如此熟悉,難道竟是本門中人不成?不過他的掌法我從未見過,要說是本門之人,那又決計不是。當下把「斬蛟拳」最後九招使了出來,凝聚功力,每一招都如刀劈斧削一般,凌厲異常,這時已不求打倒對方,只盼將他身子震得一震,右手寫的字有一筆塗污扭曲,也就可以藉口脫身了。只聽袁承志誦道:「『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最後還有一個『告』字!」洪勝海使到最後兩招,仍然推他不動,突然低頭,雙肘彎過,臂膀放在頭前,猛力向他衝去,心想你武功再好,這椅子總會被我推動。哪知他這一使蠻勁,只發不收,犯 了武家的大忌,只覺肘下不知從哪裡來的一股大力,驀地向上托起,登時立足不穩,向後便仰,身不由主的在空中連翻了三個筋斗,騰的一聲,坐倒在地。過了好一會,才摸清自己原來已被對方打倒了,忙雙足一頓,站了起來。就在這時,焦宛兒拿了一把紫砂茶壺,走進書房,說道:「袁相公,這是新焙的獅峰龍井,你喝一杯吧。 」說着把茶篩在杯里。袁承志接過茶杯,見茶水碧綠如翡翠,一股清香幽幽入鼻,喝了一口,贊道:「好茶!」拿起桌上的那張紙,說道:「焦姑娘,請你瞧瞧,紙上可有甚麼破筆塗污?」焦宛兒接了過來,輕輕念誦了起來:

「恢復之計,不外臣昔年『以遼人守遼土,以遼土養遼人』,『守為正着,戰為奇着,和為旁着』之說。法在漸不在驟,在實不在虛。此臣與諸邊臣所能為。至用人之人,與為人用之人,皆至尊司其鑰。何以任而勿貳,信而勿疑?蓋馭邊臣與廷臣異。軍中可驚可疑者殊多,但當論成敗之大局,不必摘一言一行之微暇。事任既重,為怨實多。諸有利於封疆者,皆不利於此身者也。況圖敵之急,敵亦從而間之。是以為邊臣甚難。陛下愛臣知臣,臣何必過疑懼?但中有所危,不敢不告。」她於文中所指,不甚了了,見這一百多字書法甚是平平,結構章法,可說頗為拙劣,但一筆一划,力透紙背,並無絲毫扭曲塗污,說道:「清清楚楚,一筆不苟,這是一篇甚麼文章?」袁承志嘆了口氣,道:「這是袁督師當年守遼之時,上給皇帝的奏章。」焦宛兒道:「袁相公文武全才,留心邊事,於這些奏章也爛熟於胸。」 袁承志搖頭道:「我也只讀過這幾篇,那是我從小便背熟了的。」

原來袁崇煥當年守衛遼邊,抗禦滿洲入侵,深知崇禎性格多疑,易聽小人之言,因此上了這篇奏章。後來崇禎果然中了滿洲皇太極的反間之計,又信了奸臣的言語,將袁崇煥殺了。袁崇煥所疑懼的事情,皆不幸而一一料中。袁承志年幼時,應松教他讀書習字,曾將他父親袁崇煥的諸篇奏章詳為講授。他除此之外,讀書無多,此刻要寫字,又想起滿洲圖謀日亟,邊將無人,隨手便寫了出來。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