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 危邦行蜀道 亂世壞長城(7)

張朝唐聽到這裡,才知道這神像原來是連破清兵、擊斃清太祖努爾哈赤、使清人聞名喪膽的薊遼督師袁崇煥。他抬頭再看,見那神像栩栩如生,雙目遠矚,似是痛惜異族入侵,占我河山,傷我黎民,恨不能復生而督師遼東,以御外侮。這時祭文行將讀完,張朝唐卻聽得更加心驚,原來祭文最後一段是與祭各人的誓言,立誓:「並誅明帝清酋,以雪此千古奇冤,而慰我督師在天之靈。」祭文讀畢,贊禮的人唱道:「對督師神橡暨列位殉難將軍神主叩首。」眾人俯身叩頭。一個幼童全身縞素,站在前列,轉身伏在地下向眾人還禮。張朝唐和楊鵬舉又吃了一驚,原來這幼童便是那天所遇的殺虎牧童。眾人叩拜已畢,站起身來,都是淚痕滿面,悲憤難禁。孫仲壽對張朝唐道:「張兄大才,小弟這篇祭文有何不妥之處,請予刪削。」張朝唐連稱:「不敢。」孫仲壽命人拿過文房四寶來,說道:「小弟邀張兄上山,便是要借重海外才子手筆,於我袁督師的勳業更增光華。也好教世人知道,袁督師蒙冤遭難,普天共憤,中外同悲,並非只是我們舊部的一番私心。」張朝唐心想,你叫我上山,原來為此,不由得好生為難,袁崇煥被朝廷處死,是因崇禎胡塗昏庸,不明忠奸是非,聽信了奸臣和太監的挑撥,天下都知冤枉,自己在渤泥之時,也曾聽得幾個廣東商人痛哭流涕的說起過。但既由皇帝下旨而明正典刑,再說冤枉,便是誹謗今上。皇帝若是知道了,一紙詔書來到渤泥國,連父親都不免大受牽累。可是孫仲壽既這麼說,在勢又不能拒絕,情急之下,忽然靈機一動,想起在渤泥國時所看過的兩部小說,一部是《三國演義》,一部是《精忠岳傳》。他讀書有限,不能如孫仲壽那麼駢四驪六的大做文章,當下微一沉吟,振筆直書:「黃龍未搗,武穆蒙冤。漢祚待覆,諸葛星殞。嗚呼痛哉,伏維尚饗。」他說的是古人,萬一這篇短短的祭文落入皇帝手中,也不能據此而定罪名。孫仲壽本想他是一個海外士人,沒甚麼學問,也寫不出甚麼好句子來,只盼他稱讚幾句袁督師的功績,也就是了,待見他寫下了這六句,十分高興。張朝唐把袁崇煥比之於諸葛亮和岳飛,自是推崇備至,無以復加。清人為金人後裔,皆為女真族,滿清初立國時,國號便仍稱為「金」。岳飛與袁崇煥皆抗金有功而死於昏君奸臣之手,兩人才略遭遇,頗有相同之處,倒不是胡亂瞎比的。

孫仲壽把這幾句話向眾人解釋了,大家轟然致謝,對張楊兩人神態登時便親熱得多,不再以外人相待了。孫仲壽道:「張兄文筆不凡,武穆諸葛這兩句話,榮寵九泉。小弟待會叫他們刻在祠堂旁邊的石上,要令後人得知,我們袁督師英名遠播,連萬里之外的異邦士民也盡皆仰慕。」張朝唐作揖遜謝。各人叩拜已畢,各就原位坐下。那贊禮的人又喊了起來:「 某某營某將軍」、「某某鎮某總兵」,喊了一個武將官銜,便有一人站起來大聲說話。張朝唐聽了官銜和言中之意,得知這些人都是袁崇煥的舊部。他被害之後,各人憤而離軍,散處四方,今日是袁督師遭難的三周年忌辰,是以在他故鄉廣東東莞附近的聖峰嶂相聚,祭奠舊主。聽他們話中之意,似乎尚有甚麼重大圖謀。當贊禮人叫到「薊鎮副總兵朱安國」時,一人站了起來,張朝唐和楊鵬舉都心頭一震,原來這人便是引導他們躲入密室的那個農夫,楊鵬舉心想:「原來他是抗清的薊遼大將,那麼我敗在他手裡,也不枉了。」

只聽他朗聲說道:「袁公子這三年來身子壯健,武藝大有進步,書也讀了不少,我和倪、羅兩位兄弟的武功都已傳給了他,請各位另推明師。」孫仲壽道:「咱們兄弟中,還有誰武功更高得過你們三位的,朱將軍不必太謙。」朱安國道:「袁公子學武聰明得很,我們只稍加點撥,他馬上就會了。我們三個已經傾囊以授,的確要另請名師,以免耽誤他功夫。」 孫仲壽道:「好吧,這事待會再議,誅奸的事怎麼了?」那姓倪的殺虎英雄站起身來,說道:「那姓范的奸賊是羅參將前個月趕到浙江誅滅的。姓史的奸賊,十天前被我在潮州追到。兩人的首級在此。」說罷從地上提起布囊,取出兩個人頭來。眾人有的轟然叫好,有的切齒痛罵。孫仲壽接過人頭,供在神像桌上。張朝唐這才明白,他們半夜裡在箱中發現的人頭,原來是袁黨的仇人,那定是與陷害袁崇煥一案有關的奸人了。這時不斷有人出來呈獻首級,一時間神像前的供桌上擺了十多個人頭。聽這些人的稟報,人頭中有一個是當朝姓高的御史,他是魏忠賢的黨羽,曾誣奏袁崇煥通敵賣國,眾人對他憤恨尤深。各人稟告完畢,孫仲壽說道:「小奸誅了不少,大仇卻尚未得報,韃子皇太極和昏君崇禎仍然在位。如何為大元帥報仇雪恨,各位有甚麼高見?」一個矮子站了起來。說道:「孫相公!」孫仲壽道:「趙參將有甚麼話請說。」那矮子說道:「依我說……」剛說了三個字,門外一名漢子匆匆進來稟道:「李闖將軍派了人來求見。」眾人一聽,都轟叫起來。孫仲壽道:「趙參將,咱們先迎接闖軍的使者。」趙參將道:「對。」首先搶了出去,眾人都站起身來。大門開處,兩條大漢手執火把,往旁邊一站,走進三個人來。楊鵬舉已久聞李闖的名頭。知他名叫李自成,這幾年來殺官造反,威勢極大,倒要看看他部下是何等英雄人物。只見當先一人四十多歲年紀,滿臉麻皮,頭髮蓬鬆,身上穿一套粗布衫褲,膝蓋手肘處都已擦壞,到處打滿了補釘,腳下赤足;穿一雙草鞋,腿上滿是泥污,純是個莊稼漢模樣。他身後跟着兩人,一個三十多歲,皮膚白淨;另一個廿多歲,身材魁梧,面容黝黑,也是農夫模樣。這三人看上去忠厚老實,怎麼他們竟是橫行秦晉的「流寇」。

當先那人走進大殿,先不說話,往神像前一站。那白臉漢子從背後包袱中取出香燭,在神像前點上,三人拜倒在地,磕起頭來。那小牧童在供桌前跪下磕頭還禮。三人拜畢,臉有麻子的漢子朗聲說道:「我們李將軍知道袁督師在關外打韃子,立了大功,心裡很是佩服。後來袁督師被皇帝冤枉害死,天下老百姓都氣憤得很。李將軍派我們來代他向督師的神位磕頭。現今官逼民反,我們為了要吃飯,只好抗糧殺官。求袁大元帥英魂保佑,我們打到北京,捉住皇帝奸臣,一個個殺了,給大元帥和天下的老百姓報仇。」說完又拜了幾拜。眾人見李自成的使者尊重他們督師,都心存好感,聽了他這番話,雖然語氣粗陋,卻是至誠之言。

孫仲壽上前作揖,說道:「多謝,多謝。請教高姓大名。」那漢子說道:「我叫劉芳亮。李將軍得知今日是袁大元帥忌辰,因此派我前來在靈前拜祭,並和各位相見。」孫仲壽道:「多承李將軍厚意盛情,在下姓孫名仲壽。」那白淨面皮的人道:「啊,你是孫祖壽將軍的弟弟。孫將軍和韃子拚命而死,我們一向是很敬仰的。」孫祖壽是抗清大將,在邊關多立功勳,於清兵入侵時隨袁崇煥捍衛京師。袁崇煥下獄後,孫祖壽憤而出戰,在北京永定門外和大將滿桂同時戰死,名揚天下。孫仲壽文武全才,向為兄長的左右手,在此役中力戰得脫,憤恨崇禎冤殺忠臣,和袁崇煥的舊部散在江湖,撫育幼主,密謀復仇。他精明多智,隱為袁黨的首領。孫祖壽慷慨重義,忠勇廉潔,《明史》上記載了兩個故事:孫祖壽鎮守固關抗清時,出戰受傷,瀕於不起。他妻子張氏割下手臂上的肉,煮了湯給他喝,同時絕食七日七夜,祈禱上天,願以身代。後來孫祖壽痊癒而張氏卻死了。孫祖壽感念妻恩,終身不近婦人。

他身為大將時,有一名部將路過他昌平故鄉,送了五百兩銀子到他家裡。在當時原是十分尋常之事,但他兒子堅決不受。後來他兒子來到軍中,他大為嘉獎,請兒子喝酒,說:「 不受贈金,深得我心。倘苦你受了,這一次非軍法從事不可。」《明史》稱讚他「其秉義執節如此。」

孫仲壽為人處事頗有兄風,是以為眾所欽佩。

註:明成祖應渤泥國蘇丹之請,封其山為「長寧鎮國山」,親制碑文,並題詩一首,譯意如下:「在熱帶的海上,是渤泥國所處的地方。人民親近仁義,只有歸順,沒有違逆。賢王勤懇謹慎,仰慕中華教化。大明管理外國的官員加以指導,就到中國來朝拜了,帶了你的妃子、世子、兄弟、陪臣,來到大明宮殿階下磕頭,陳奏道:『皇上就象是天一樣,將溫暖和愉樂普賜天下,對任何人都一樣眷顧,沒有偏愛,沒有歧視。』但我自己反省,德行不夠,沒有你所說的這樣偉大。你冒着風浪,遠涉重洋,乘船來到,實在是很辛苦。查考歷來遠邦的臣屬,歸順的時候就來朝拜,不服的時候就不來了,自己前來都不容易,何況還帶了家室?你國王秉志貞誠,象金石一樣堅固。西南各國的蕃邦君主,哪一位能及得上你?你國內有一座巍峨的高山,鎮寧邦國。現在在石碑上刻了文字,以發揚你國王的美德。但願你國王美德光大,國秦民安,今後千秋萬歲,都歸附我大明。」 人頭一事略去不提。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