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4)

青青接口道:「媽媽,你很對,你又做錯了甚麼?」溫儀道:「我在家裡等了三個月,一天晚上,忽然聽得窗下有人唱歌,一聽聲音我就知道是他到了,忙打開窗子讓他進來。我們見了很是歡喜。這天我就和他好了,有了你這孩子。那是我自己願意的,到如今我也一點不後悔。人家說他強迫我,不是的。青兒,你爸爸待你媽媽很好。我們之間一直很恩愛。他始終尊重我,從來沒強迫過我。」

袁承志暗暗欽佩她的勇氣,聽她說得一往情深,不禁悽然。青青忽然低聲唱了起來:

「從南來了一群雁,也有成雙也有孤單。成雙的歡天喜地聲嘹亮,孤單的落在後頭飛不上。不看成雙,只看孤單,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細思量你的淒涼,和我是一般樣。」歌聲嬌柔婉轉,充滿了哀怨之情。

溫儀悽然道:「那就是她爸爸唱給我聽過的一支小曲。這孩子從小在我懷裡聽這些歌兒,聽得多了。居然也記住了。」袁承志道:「夏前輩那時候想是已經找到了寶藏?」溫儀道:「他說還沒找到,不過已有了線索。他心中掛念着我,不願再為了寶藏而耽擱時日。他說到寶藏的事,我也沒留心聽。我們商量着第二天一早就偷偷的溜走,心中十分歡喜,甚麼也沒防備,不料想說話卻給人偷聽去了。「第二日天還沒亮,我收拾好了衣服,留了一封信給爹爹,正想要走,忽然有人敲門,我當然很怕,他說不要緊,就是千軍萬馬也殺得出去。他提了金蛇劍,打開房門,進來的竟是我爹爹及大伯,二伯三人。他們都空着雙手,沒帶兵刃,穿了長袍馬褂,臉上居然都是笑嘻嘻地,絲毫沒有敵意。我們見他三人這副模樣,很是詫異。

「爹爹說:『你們的事我都知道了,這也是前生的冤孽。上次你不殺我,我也很承你的情。以後咱們結成親家,可不許再動刀動槍。』他以為爹爹怕他再殺人,說道:『你放心,我早答應了你小姐,不再害你家的人!』爹爹說:『私下走可不成,須得明媒正娶,好好拜堂。』他搖頭不信。我爹爹說:『阿儀是我的獨生愛女,總不能讓她跟人私奔,一生一世抬不起頭來。』他想這話不錯。哪知他為了顧全我,卻上了爹爹的當。」袁承志道:「令尊是騙他的,不是真心?」溫儀點點頭,說道:「爹爹就留他在廂房裡歇,辦起喜事來。他始終信不過,我家送給他吃的酒飯茶水,他先拿給狗吃。狗吃了一點沒事,但他仍不放心,毫不沾唇,晚上都拿去倒掉,自己在石樑鎮上買東西吃。

「一天晚上,媽媽拿了一碗蓮子羹來,對我說:『你拿去給姑爺吃吧!』我不懂事,還道媽媽體惜他,高高興興的捧到房裡。他見我親手捧去,喜歡得甚麼也沒防備,幾口吃了下去,正和我說話,忽然臉色大變,站起來叫道:『阿儀,你心腸這樣狠!』我嚇慌了,問道:『甚麼?』他道:『你為甚麼下我的毒?』」「你為甚麼下我的毒?」這句話,雖在溫儀輕柔的語音中說來,還是充滿了森然可怖之意,想見當時金蛇郎君是如何憤怒,又是如何傷心。袁承志和青青聽了,不由得毛骨悚然。溫儀的眼淚一滴滴落在衣襟之上,再也說不下去。寂靜之中,忽聽得亭外磔磔怪笑。三人急忙回頭,只見溫氏五兄弟並肩走近,後面跟着二三十人,手中都拿着兵刃。溫方山喝道:「阿儀,你把自己的醜事說給外人聽,還要臉麼? 」溫儀脹紅了臉,要待回答,隨即忍住,轉頭對袁承志道:「十九年來,我沒跟爹爹說過一句話,以後我也永不會和他說話。我本來早不該再住在溫家,可是我有了青青,又能去哪裡?再說,我總盼望他沒有死,有一天會再來找我。我若是離開了這裡,他又怎找得到我?他既然已經死了,我也沒甚麼顧忌了。我不怕他們,你怕不怕?」

袁承志還沒答話,青青已搶着道:「承志大哥不會怕的。」溫儀道:「好,我就說下去。」提高了聲音,繼續說道:「我急得哭了出來,不知道要怎樣說、怎樣做才好,突然之間,房門被人踢飛,許多人手執了刀槍涌了進來。」她向亭外一指,說道:「當時站在房門外的,就是這些人。他們……他們手裡都拿着暗器。爹爹總算對我還有幾分父女之情,叫道: 『阿儀,出來!』我知道他們要等我出去之後,立刻向他發射暗器,房間只是這麼一點地方,他往哪裡躲去?我叫道:『我不出來,你們連我一起殺了吧!』我擋在他身前,心中只有一個念頭,要保護他,不讓他給人傷害。

「他本來眉頭深鎖,坐在椅上,以為我和家裡的人串通了下毒害他,十分傷心難受,也不想動手反抗,聽我這麼說,突然跳了起來,很開心的道:『你不知蓮子羹里有毒?』我端起碗來,見碗裡還剩了一些兒羹汁,一口喝下,說道:『我跟你一起死!』他一掌把碗打落,但我已經喝了。他笑道:『好,大家一起死!』轉頭向他們罵道:『使這種卑鄙陰毒的手段,你們也不怕丑麼?』「大伯伯怒道:『誰用毒了?下毒的不是英雄好漢。你自恃本領高,就出來鬥鬥!」他說:『好!』就出去和他們五兄弟打了起來。他喝的蓮子羹里雖沒毒藥,但放着他們溫家秘制的『醉仙蜜』,只要喝了,慢慢會全身無力,昏睡如死,要過一日一夜才能醒來。這些人哪,還捨不得用毒藥害死他,想把他迷倒,再慢慢來折磨他。他們…… 他們當真是英雄好漢!」說到這裡,語氣中充滿怨毒,只是她生性溫柔,不會以惡語罵人。溫方施怒道:「這無恥賤人,早就該殺了,養她到今日,反而恩將仇報!」青青道:「我娘兒在溫家吃了十幾年飯,可是四爺爺,我這兩年來,給你們找了多少金銀財寶?就是一百個人,一輩子也吃不完吧?我娘兒倆欠你們溫家的債,早還清啦!」溫方達不願在外人之前多提家門醜事,叫道:「喂,姓袁的,你敢不敢跟我們五兄弟一起鬥鬥?」

袁承志前兩日念在他們是青青的長輩,對之禮數周到,這時聽溫儀說了他們的陰險毒辣,不覺滿懷憤怒,叫道:「哼,別說五人,你們就是有十兄弟齊上,我又何懼?」溫儀冷笑道:「那天晚上,他們也是五兄弟打他一人。本來他能抵敵得住的,但他喝了『醉仙蜜』之後,越打越是手足酸軟,他們五兄弟有個練好了的『五行陣』,打起架來,五兄弟就如是一個人……」溫方山喝道:「阿儀,你吃裡扒外,泄溫家的底?」溫儀不理父親的話,對袁承志道:「他急着想擊倒五人中的一人,就可破了這五行陣,但他搖搖晃晃的越來越不行。我叫道:『你快走吧,我永不負你!』」她這一聲叫喚聲音悽厲,似乎就和那天晚是叫的一樣。青青嚇怕了,連叫:「媽媽!」袁承志說道:「伯母回房休息吧,我和令尊他們談一談,明兒再來瞧你。」溫儀拉住他的衣袖,叫道:「不,不,我在心中憋了十九年啦,今兒非說出來不可。袁相公,你聽我說呀!」袁承志聽她話中帶着哭聲,點頭道:「我在這裡聽着呢。」溫儀仍然是緊緊扯住他衣袖不放,說道:「他們要他的命,可是更加要緊的,他們想發財。他再打一陣,身上受了傷,支持不住,跌在地下,終於……終於給他們擒住了,我撲到他身上,也不知是哪一位叔伯將我一腳踢開。他們逼着他交出藏寶的地圖來。他說:『那圖不在我身上,誰有種就跟我去拿。他們細搜他身上,果然沒圖。這樣就為難啦,放了他吧,等藥性一過,可沒人再製得住他。殺了他吧,那大寶藏可永遠得不到手。最後還是我的爹爹主意兒高明,哈哈,好聰明,不是嗎?那時候他已經昏了過去,我也暈倒了。等我醒來,他們已經把他的腳筋和手筋都挑斷了,教他空有一身武功,永遠不能再使勁,然後逼着他去取圖尋寶。真聰明,是不是?哈哈,哈哈!」袁承志見她眼光散亂,呼吸急促,說話已有些神智失常。勸道:「伯母,你還是回房去歇歇。」溫儀道:「不,等你一走,他們就把我殺死了,我要說完了才能死……他們押着他走了。還有崆峒派的兩名好手同去。人家都想發這筆橫財。但不知怎樣,還是被他逃脫了。多半是他給了他們一張圖,他們一快活,防備就疏了。他們很聰明,我那郎君可也不蠢哪。他們七個人拿到這張藏寶圖,你搶我奪,五兄弟合謀,把崆峒派的兩人先給害死了。」溫方義厲聲罵道:「阿儀,你再胡說八道,可小心着!」 溫儀笑道:「我幹麼小心?你以為我還怕死麼?」轉頭對袁承志道:「哪知道這張圖卻是假的。他們五人在南京鑽來鑽去搞了大半年,花了幾千兩銀子本錢,一個小錢也沒找到,哈哈,真是再有趣也沒有啦。」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