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山幽花寂寂 水秀草青青(7)

袁承志點點頭,心想:「原來是大師哥的徒弟,他還得叫我聲師叔呢。」也不與她說穿,兩人各自安寢。次日晚上,袁承志叫安小慧在農家等他,不要同去。安小慧知道自己功夫差,只有礙手礙腳,幫不上忙,反要他分心照顧,雖然不大願意,還是答應了。

袁承志等到二更天時,又到溫家,只見到處黑沉沉的燈燭無光,正要飛身入內,忽聽得遠處輕輕傳來三聲簫聲,那洞簫一吹即停,過了片刻,又是三聲。袁承志心念一動,知是溫青以簫相呼,心想溫氏五老極兇惡,溫青卻對自己尚有結義之情,最好能勸得她交還黃金,不必再動手了,於是循着簫聲,往玫瑰山坡上奔去。

到得山坡,遠遠望去,見亭中坐着兩人,月光下只見雲鬢霧鬟,兩個都是女子,當即停了腳步,心想:「青弟不在這裡!」只見一個女子舉起洞簫吹奏,聽那曲調,便是溫青那天吹過的那首音調淒涼的曲子,忍不住走近幾步,想看清楚是誰。那手持洞簫的女子出亭相迎,低低叫了聲:「大哥!」袁承志大吃一驚,溶溶月色下一張俏麗面龐,竟然便是溫青。他登時呆了,隔了半晌,才道:「你……你……」溫青淺淺一笑,說道:「小妹其實是女子,一直瞞着大哥,還請勿怪!」說着深深一個萬福。袁承志還了一揖,以前許多疑慮之處,豁然頓解,心想:「我一直怪她脂粉氣太重,又過於小性兒,沒丈夫氣概,原來竟是女子。唉,我竟是莫名其妙的跟一個姑娘拜了把子,這可從哪裡說起?」溫青道:「我叫溫青青,上次對你說時少了一個青字。」說着抿嘴一笑,又道:「其實呢,我該叫夏青青才是。」袁承志見她改穿女裝,秀眉鳳目,玉頰櫻唇,竟是一個美貌佳人,心中暗罵自己胡塗,這麼一個美人誰都看得出來,自己竟會如此老實,被她瞞了這許多天。要知他一生之中,除了嬰兒之時,只和安大娘和安小慧同處過數日,此後十多年在華山絕頂練武,從未見過女子。後來在闖王軍中見到李岩之妻紅娘子,這位女俠豪邁爽朗,與男子無異。因此於男女之別,他實是渾渾噩噩,認不出溫青青女扮男裝。溫青青道:「我媽在這裡,她有話要問你。」袁承志走進亭去,作揖行禮,叫道:「伯母,小侄袁承志拜見。」那中年美婦站起身來回禮,連說: 「不敢當。」

袁承志見她雙目紅腫,臉色憔悴,知她傷心難受,默默無言的坐了下來,尋思:「聽青青說,她母親是給人強姦才生下她來,那人自是金蛇郎君了。五老對金蛇郎君深惡痛絕,青青提一聲爸爸,就被她二爺爺喝斥怒罵。可是她媽媽聽得金蛇郎君逝世,立即暈倒,傷心成這個樣子,對他顯然情意很深,其中只怕另有別情。」

青青的母親呆了一陣,低聲問道:「他……他是真的死了?袁相公可親眼見到麼?」袁承志點點頭。她又道:「袁相公對我青青很好,我是知道的。我決不像我爹爹與叔伯們那樣,當你是仇人,請……請你把他死時的情形見告。是誰害死他的?他……他死得很苦嗎?」 說到這裡,聲音發顫,淚珠撲簌簌的流了下來。袁承志對金蛇郎君的心情,實在自己也不大明白,聽師父與木桑道人說,這人脾氣古怪,工於心計,為人介於正邪之間。他安排鐵盒弩箭、秘笈劇毒,確是用心險狠,實非正人端士。可是自從研習《金蛇秘笈》中的武功之後,對這位絕世的奇才不禁暗暗欽佩,在內心深處,不自覺的已把他當作師父之一。昨晚聽到溫氏五老怒斥金蛇郎君為「奸賊」,心中說不出的憤怒,事後想及,也覺奇怪。這時聽青青之母問起,便道:「金蛇郎君我沒見過面,不過說起來,這位前輩和我實有師徒之份,我許多武功是從他那裡學的。這位前輩死後的情形,恕我不便對伯母說,只怕有壞人要去發掘他的骸骨。」青青之母身子一晃,向後便倒。青青連忙抱住,叫道:「媽媽,你別傷心。」過了一會,青青之母悠悠醒來,哭道:「我苦苦等了十八年,只盼他來接我們娘兒離開這地方,哪知他竟一個人先去了。青青連她爸爸一面也見不着。」

袁承志道:「伯母不必難過。夏老前輩現今安安穩穩的長眠地下。他的骸骨小侄已經好好安葬了。」又道:「夏前輩死時身子端坐,逝世之前又作了各種安排,顯非倉卒之間給人害死。」青青之母說道:「原來是袁相公葬的,大恩大德,真不知怎樣報答才好。」說着站起來施了一禮,又道:「青青,快給袁大哥磕頭。」青青拜倒在地,袁承志忙也跪下還禮。青青之母道:「不知他可有甚麼遺書給我們?」

袁承志想起秘笈封面夾層中的地圖和圖上字樣:「得寶之人,務請赴浙江衢州石樑,尋訪溫儀,贈以黃金十萬兩。」當時看了這張「重寶之圖」,因無貪圖之念,隨手在行囊中一塞,此後沒再加留意,曾想金蛇郎君以曠世武功,絕頂聰明,竟至喪身荒山,險些骸骨無人收殮,只怕還是受了這重寶之害。天下奇珍異寶,無不足招大禍,這話師父常常提起,因此對這張遺圖頗有些厭憎之感,這時經青青之母一問,這才記起,說道:「小侄無禮,斗膽請問,伯母的閨字,可是一個『儀』字?」青青之母一驚,說道:「不錯,你怎知道?」隨即道:「那定是他……他……遺書上寫着的了,袁相公可……可有帶着?」神情中充滿盼望和焦慮。

袁承志正要回答,突然右足一點,從亭子欄幹上斜刺躍出。溫儀母女吃了一驚,只聽一人「啊喲」一聲,袁承志已伸手從玫瑰叢中抓了一個人出來,走回亭子。那人已被他點中穴道,手足軟軟的垂下,動彈不得。

青青叫道:「是七伯伯。」溫儀嘆了一口氣,道:「袁相公,請你放了他吧。溫家門中,沒一個當我們母女是親人了。」袁承志伸手在那人身上拍捏幾下,解開了他的穴道。原來那人是昨晚與他交過手的溫南揚。他是溫方義的兒子,在兄弟中排行第七。溫青青怒道:「 七伯伯,我們在這裡說話,你怎麼來偷聽?也沒點長輩樣子。」溫南揚一聽大怒,便欲發作,但剛才被袁承志擒住時全無抗禦之能,昨晚又在他手底吃過苦頭,恨恨的望了三人一眼,轉頭就走,走出亭子數步,惡狠狠的道:「不要臉的女人,自己偷漢子不算,還教女兒也偷漢子。」

溫儀一陣氣苦,兩行珠淚掛了下來。青青哪裡忍得他如此辱罵,追出去喝道:「喂,七伯伯,你嘴裡不乾不淨的說甚麼?」溫南揚轉身罵道:「你這賤丫頭要反了嗎?是爺爺們叫我來的,你敢怎樣?」溫青青罵道:「你要教訓我,大大方方的當面說便是,幹麼來偷聽我們說話?」溫南揚冷笑道:「我們?也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野男人,居然一起稱起我們來啦。溫家十八代祖宗的臉,都給你們丟乾淨了!」青青氣得脹紅了臉,轉頭道:「媽,你聽他說這種話。」溫儀低聲道:「七哥,請你過來,我有話說。」溫南揚略一沉吟,大踏步走進亭子站定,和袁承志相距甚遠,防他突然出手。溫儀道:「我們娘兒身遭不幸,蒙五位爺爺和各位兄弟照顧,在溫家又耽了十多年。那姓夏的事,我從來沒跟青青說過,現下既然他已不在人世,也就不必再行隱瞞。這件事七哥頭尾知道得很清楚,請你對袁相公與青青說一說吧。」溫南揚怫然道:「我幹麼要說?你的事你自己說好啦,只要你不怕丑。」溫儀輕輕嘆了口氣,幽幽的道:「好吧,我只道他救過你性命,你還會有一些兒感激之心,哪知溫家的人,全是那麼忘……忘……唉!」溫南揚怒道:「他救過我性命,那不錯。可是他為甚麼要救我?好,我痛痛快快說出來,免得你自己說時,不知如何胡言亂語,盡說些謊話。」青青怒道:「我媽媽怎會說謊?」溫儀拉了她一把,道:「讓七伯伯說。」溫南揚坐了下來,說道:「姓袁的,青青,我怎樣識得那金蛇奸賊,現今原原本本的跟你們說,也好讓你們知道,那奸賊的用心是怎樣險毒。」青青道:「你說他壞話我不聽。」說着雙手掩住耳朵。溫儀道:「青青,你聽好啦。你過世的爸爸雖然不能說是好人,可是比溫家全家的好處還多上百倍。」溫南揚冷笑道:「你忘了自己也姓溫。」溫儀抬頭遠望天邊,輕聲道:「我……我… …早已不姓溫了。」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