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 逾牆摟處子 結陣困郎君(6)

袁承志道:「榮老爺子,這批金子是闖王的軍餉,你要拿去,可不大穩便。」闖王的名頭在北方固然威聲遠震,但在江南,江湖人物卻不大理會。榮彩轉頭對呂七先生笑道:「他拿闖王的名頭來嚇咱們。」呂七先生手中拿着一根粗大異常的旱煙筒,吸了一口,噴一口煙,慢條斯理,側目向袁承志打量。袁承志見他神情無禮,心頭有氣,只是他一副氣派顯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倒也不敢輕慢,作了一揖,說道:「前輩可是姓呂?晚輩初來江南,恕我不識。」

呂七先生吐了一口煙,筆直向袁承志臉上噴去,又吸了一口,跟着兩道白蛇般的濃煙從鼻孔中射出,凝聚了片刻不散。袁承志還不怎的,青青瞧着卻已氣往上沖,便想開口說話。溫儀在她臂上輕輕一捏。青青回過頭來,見母親緩緩搖頭,才把一句罵人的話忍住了。只見呂七先生將旱煙袋在磚地上篤篤篤的敲了一陣,敲去煙灰,又裝上煙絲。這時連溫氏五老也有點耐不住了,但知他在武林中成名已久,據說當年以一套鶴形拳打敗過無數高手,手中的煙袋更是一件奇形兵器,擅能打穴,奪人兵刃,可是到底本領如何,誰也沒有見過。溫氏五老都盼他與袁承志說僵了動手,他能取勝固然最好,否則至少也可消去袁承志的一點力氣。只見呂先生從懷中摸出火石火紙,撲撲撲的敲擊,煙絲還未點着,忽然屋頂上有人大喝:「 快還我們金子!」一個少女、一個粗壯少年雙雙躍下,隨後又溜下一個五十餘歲的中年漢子,瞧打扮似是個商賈,左手拿着一個算盤,右手拿着一支筆,模樣很是古怪。他慢吞吞的從牆上溜下,也瞧不出他武功高低。袁承志見那少女正是安小慧,又喜又憂,喜的是來了幫手,但不知另外兩人武功如何。眼下敵人除了石樑派外,又多了龍游幫與呂七先生這批人。溫儀與青青母女和溫氏五老撕破了臉,已處於絕大危險之中,非將她們救走不可,要是新來的兩人本領都和安小慧差不多,自己反而要分神照顧,豈不糟糕?這時溫氏弟子中已有人搶上去攔阻喝問。那少年大聲叫道:「快把我們的金子還來!」見金條散在地下,說道:「啊哈,原來都在這裡!」俯身就拾。袁承志眉頭一皺,心想這人行事甚為魯莽,只怕沒甚麼高明武功。

溫南揚見他俯身,飛足往他臂上踢去。安小慧急叫:「崔師哥當心!」那少年側身避開,隨即搶攻而前,雙掌疾劈過去。溫南揚不及退讓,也伸出雙掌相抵,啪的一聲大響,四掌相交,兩人各自退開數步。那少年又待上前,那商賈打扮的人叫道:「希敏,慢着。」袁承志記起安小慧的話,說有一個姓崔的師哥和她一起護送這筆金子,因兩人鬧了彆扭,中途分手,至被青青出其不意的劫了去。那麼這少年便是崔秋山的侄兒崔希敏了,難道這個形貌滑稽的商人,竟是大師哥銅筆鐵算盤黃真?仔細一看,見他右手中那支筆桿閃閃發光,果是黃銅鑄成,左手中那算盤黑黝黝地,多半是鐵的,這一下喜出望外,忙縱身過去,跪下叩頭,說道:「小弟袁承志叩見大師哥。」那人正是黃真,雙手扶起,細細打量,歡然說道:「啊,師弟,你這麼年輕,真想不到在這裡見到你。」袁承志道:「請問大師哥,恩師現今在哪裡?他老人家身子安健?」黃真道:「恩師此刻在南京,他老人家很好。」

安小慧過來說道:「承志大哥,這就是我說的崔師哥。」袁承志向他點點頭。安小慧見袁承志背上粘了些枯草,伸手拈了下來。袁承志微微一笑,神色表示謝意。

崔希敏瞧着很不樂意。黃真喝道:「希敏,怎麼這樣沒規矩?快向師叔叩頭!」崔希敏見袁承志比自己還小着幾歲,心頭不服氣,慢吞吞的過來,作勢要跪。袁承志連說:「不敢當!」雙手攔住。崔希敏也就不跪下去了,作了一揖,叫了聲:「小師叔!」黃真又罵:「 甚么小師叔大師叔,就算你大過他,師叔總是長輩。我比你老,你又怎不叫我老師父?」袁承志向崔希敏笑道:「你叔叔可好,我惦記他得緊。」崔希敏道:「我叔叔好。」呂七先生見他們師兄弟、師侄叔見禮敘話,鬧個不完,將旁人視若無物,這時卻輪到他耐不住了,怪目一翻,抬頭望着屋頂,說道:「來的都是些甚麼人?」這一出聲,眾人都嚇了一跳。原來他這句話說得聲若怪梟,十分刺耳,沙嘎中夾雜着尖銳之音,難聽異常。

崔希敏踏上一步。說道:「這些金子是我們的,給你們偷了來,現今師父帶我們來拿回去。」呂七先生仍是眼望屋頂,口噴白煙。忽然嘿嘿冷笑兩聲。

崔希敏見他老氣橫秋、一副全不把人瞧在眼裡的模樣,氣往上沖,說道:「到底金子還是不還,你明白說一句。要是你作不得主,便讓作得主的人出來說話。」呂七先生又是磔磔兩聲怪笑,轉頭向榮彩道:「你告訴這娃兒,我是甚麼人。」榮彩喝道:「這位是大名鼎鼎的呂七先生,可別把你嚇壞了。年紀輕輕,這麼無禮。」崔希敏不知呂七先生是甚麼人,自然也嚇不壞,叫道:「我管你是甚麼七先生八先生,我們是來拿金子的。」溫南揚剛才與他交了手,未分勝負,心中不耐,跳出來喝道:「要拿金子,那很容易,得瞧你有沒有本事。先贏了我再說。」不等對方答話,跳過來就是一拳。崔希敏猝不及防,這拳正中肩頭。他大怒之下,出手一拳,蓬的一聲,正打在溫南揚肚上。各人各自負痛跳開,互相瞪了一眼,重又打在一起。頃刻之間,只聽得砰蓬、砰蓬之聲大作,各人頭上身上都中了十餘拳。兩人打法一般,都是疏於防禦,勇於進攻。袁承志暗暗嘆氣:「大師哥教的徒弟怎地如此不成話,要是遇到好手,身上中了一兩拳那還了得?難道崔叔叔也不好好點撥他一下?」他不知崔希敏為人贛直,性子頗為暴躁,學武時不能細心。好在他身子粗壯,挨幾下盡能挺得住。混戰中只見他右手虛晃一拳,溫南揚向右閃避,他左手一記鈎拳,結結實實的正中對手下顎,砰的一聲,溫南揚跌倒在地,暈了過去。崔希敏得意洋洋,向師父望了一眼,以為定得讚許,卻見師父一臉怒色,心下大是不解,暗想我打勝了,怎麼師父反而見怪。小慧見他嘴唇腫起,右耳鮮血淋漓,拿手帕給他抹血,低聲道:「你怎不閃避?一味蠻打!」崔希敏道:「避甚麼?一避就打不中他了。」

呂七先生怪聲說道:「打倒一個蠻漢,有甚麼好得意的?你要金子嗎?」突然拔起身子,站到了兩塊金條之上,右手中的旱煙袋點着另一塊金條,說道:「不論你拳打腳踢,只要把這三塊金條從我腳底下弄了開去,所有這些金條都是你的。」此言一出,眾人都覺得他過於狂妄。適才這場打鬥,大家都看了出來,崔希敏武功雖然不高,膂力卻強。以一根煙管點住金條,料定他無法撥動,也不免太過小覷了人。崔希敏怒道:「你說話可不許反悔。」呂七先生仰天大笑,向榮彩道:「你聽,他怕我反悔。」榮彩只得跟着乾笑一陣,心中卻也頗為疑惑。崔希敏道:「好,我來了!」縱上三步,看準了他煙管所點的金條,運力右足,一個掃堂腿橫踢過去。袁承志看得清楚,估計這一腿踢去,少說也有二三百斤力道,呂七先生功力再高,也決不能用一根煙管將金條點住不動,除非他有甚麼妖法魔術。

眼見崔希敏一腿將到,呂七先生煙管突然一晃,在他膝彎里一點。崔希敏一條腿登時麻木,踢到中途,便即軟垂,膝蓋一彎,不由自主的跪了下來。呂七先生連連拱手,一陣怪笑,說道:「不敢當!小兄弟何必多禮?」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