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破陣緣秘笈 藏珍有遺圖(3)

他將五老的身法招術逐一推究,終於發見這陣法的關竅,在於敵人入圍之後,不論如何硬闖巧閃,五老必能以厲害招術反擊,一人出手,其他四人立即綿綿而上,不到敵人或死或擒,永無休止。五老招數互為守御,步法相補空隙。臨敵之際,五人猶似一人。金蛇郎君於五老當日所使的招術,心中記得清清楚楚,越想越覺這陣勢實是不可摧破,窮年累月的苦思焦慮,各種各樣古怪的方法策略都想到了,但推究到終極,總覺難以收效。他自然也曾想到暗殺下毒,只須害死五老中的一人,五行陣便不成其為五行陣了。但他心高氣傲,自不屑行此無賴下策。何況他筋脈已斷,武功全失,縱使想出破陣之法,此陣也不能毀於自己親手。既說是破陣,就須堂堂正正,以真實本領將其攻破。一日早晨,他在山間閒步,忽見一條小青蛇在草叢遊走,聽得人聲,立即蜷盤成圈,昂起了頭,略不動彈。他所以得了金蛇郎君這外號,固因他行事滑溜,狠毒兇險,卻也因他愛養毒蛇,擠取毒液來調製暗器藥箭。當年溫氏兄弟中溫方祿的妻子中他藥箭立時斃命,箭頭上所餵的便是蛇毒。他熟知蛇性,知道打圈昂首,便是等敵人先行動手進攻,然後趁虛而入,從敵人破綻中反擊,敵人若是不動,蛇類極少先攻。蛇身蜷盤成團,系隱藏己身所有弱處,昂首蓄勢,系以己身最強的毒牙伺機出擊。如果貿然竄出噬敵,蛇身極長,弱點甚多,不免為敵所乘。此乃蛇類自保的天性。這些行動,金蛇郎君往昔也不知見過幾百次了,從來不以為意,但此刻他正潛心思索攻破五行陣的訣竅,突然之間,腦海中靈光一閃,登時喜得大叫大跳,破五行陣的策略就此制定,那就是:「後發制人」四字。

武學中本來講究的是制敵機先,這「後發制人」卻是全然反其道而行。根本方略一定,其餘手段迎刃而解,不到一個月功夫,已將摧破五行陣的方法全部想定,詳詳細細的寫入了《金蛇秘笈》。他明知這秘笈未必能有人發現,即使有人見到,說不定也在千百年後,那時溫氏五老屍骨早已化為塵土。只是他心中一口怨氣不出,又想那五行陣總要流傳下來,要是始終無人能破,豈非讓石樑派稱霸於天下?他將殫心竭慮所想出來的破法寫在秘笈之中,因在他內心,破陣之法既已想出,五行陣便算已經破了。若真能以此法摧破五行陣,自然再好不過,可是那畢竟渺茫之極,他從來沒有想要收一個徒弟來為己完成心愿。袁承志當下持定 「後發制人」的方略,轉了幾個圈子,已將五行陣與八卦陣全部帶動。

八卦陣法雖為五老後創,《金蛇秘笈》中未曾提及,但根本要旨,與五行陣全無二致。袁承志只看十六人轉得幾個圈子,已是瞭然於胸,心想:「敵人若是破不了五行陣,何必再加一個八卦陣?若是破了五行陣,八卦陣徒然自礙手腳。溫氏五老的天資見識,和金蛇郎君果然差得甚遠。看來這五行陣也是上代傳下來的,諒五老自己也創不出來。他們自行增添一個陣勢,反成累贅。金蛇郎君當年若知溫氏五老日後有此畫蛇添足之舉,許多苦心的籌謀反可省去了。」五老要等他出手,然後乘勢撲上,卻見他身子越轉越慢,殊無進攻之意,最後竟坐下地來,雙手放在膝上,臉露微笑。五老固是心下駭然,旁觀各人也都大惑不解,均想他大敵當前,怎麼如此頑皮。豈知這是袁承志慢軍之計,一來是誘敵來攻,二來要使五老心煩意亂,不能沉着。

溫方義見他坐下,果然忍耐不住,雙掌一錯,便要擊他後心。溫方悟忙道:「二哥,莫亂了陣法!」溫方義這才忍住。五老腳下加速,繼續變陣,只待他出手,立即擁上。須知不論大軍交鋒,還是兩人互傅,進攻者集中全力攻擊對方,己方必有大量弱點不加防禦,只須攻勢凌厲,敵人忙於自守,無暇反擊,己方的弱點便不守而守。五行陣以一人來引致對方進攻,自顯弱點,其餘四人便針對敵人身上的弱點進襲,所謂相生相剋,便是這個道理。現下袁承志全不動彈,那便是周身無一不備,五老一時倒是無法可施。

又過一會,袁承志忽然打個呵欠,躺臥在地,雙手疊起放在頭下當枕頭,顯得十分優閒舒適。外面八卦陣的十六名弟子遊走良久,越奔越快,功力稍差的人已額角見汗,微微氣喘。五老也真耐得,仍不出手。

袁承志心想:「虧你們這批老傢伙受得了這口氣。」忽地一個翻身,背脊向上,把臉埋在手裡,呼呼打起鼾來。自來武林中打鬥,千古以來,從未有過這項姿勢,後心向上而臥,豈非任人宰割?崔希敏、小慧、青青、溫儀等人又是好笑,又是代他擔心。黃真先見他坐下臥倒,已悟出了他對敵的方略,不禁佩服他聰明大膽,這時見他肆無忌憚的翻身而臥,暗叫不妙,覺得此舉未免過份,五老若向他背後突襲,卻又如何閃避?招徠生意,可不能用苦肉計。

溫方達眼見良機,大喜之下,左手向右急揮,往下一按,溫方施四柄飛刀快如閃電,已向袁承志背心插去。這下發難又快又准,旁觀眾人驚叫聲中,白光閃處,四把明晃晃的飛刀一齊斬在袁承志背上。溫儀、青青、和小慧都是神搖心悸,轉頭掩面。石樑派眾人歡聲雷動。八卦陣的十六弟子也有七八人停了腳步。

便在此時,袁承志忽地躍起,背上四把飛刀立時震落。他身動如箭,斜射而出,啪的一掌,正打在溫南揚後心。溫南揚一口鮮血尚未噴出。已被袁承志提起擲進五行陣中。眾人還沒看清楚他如何竄出五行陣來,只見陣外十六名弟子猶如渴馬奔泉,寒鴉赴水,紛紛向五行陣中心投去。袁承志這裡一拳,那邊一腿,每一招下的都是重手,眾弟子不是給他制住要害,抓起擲了進去,就是被他用掌力揮進陣內。溫正等人功力較深,運拳抵抗,也是三招兩式,立被打倒。這麼一來,五行八卦陣登時大亂。陣中不見敵人,來來去去的儘是自己人。眾人萬料不到袁承志身穿木桑所賜的金絲背心,飛刀不能相傷,反而被他乘機進襲,舉手之間就把八卦陣攻破。溫氏五老連聲怪叫,手忙腳亂的接住飛進陣來的眾弟子。袁承志哪裡還容得他們緩手重行布陣,搶上兩步,左手三指直戳溫方施的穴道。溫方施見飛刀傷他不得,本已大駭,見他攻來,又是四柄飛刀向他胸前擲去。袁承志不避不讓,手指直向他咽喉下二寸六分的「璇璣穴」點到,飛刀從他胸前震落,三指卻已伸到溫方施穴道上。溫方山鋼杖「潑風盤打」,勢挾勁風,猛向袁承志右胯打去。袁承志笑道:「拐杖上了屋頂,又撿回來了。 」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緩,順手一拉,將一名石樑派弟子拖過來向他杖頭擋去。溫方山大駭,這一杖雖沒盼能打中敵人,但估計當時情勢,他前後無法閃避,除了以兵器擋架之外,更無別法,然而他使的卻是一枚脆細的玉簪,只要鋼杖輕輕在玉簪上一擦,就把簪子震為粉碎。哪知他竟拖了一名本門弟子來擋,這一杖上去,豈不將他打得筋斷骨折?總算他武功高強,應變神速,危急中猛然踏上一步,左手在杖頭力扳,叫道:「大哥,留神!」鋼杖余勢極大,準頭偏過,猛向溫方達砸去。他知大哥盡可擋得住這一杖,果然溫方達雙戟一立,只聽得當的一聲大響,火星四濺,鋼杖和短戟各自震了回來。袁承志卻已乘機向溫方悟疾攻。他左掌猛劈,右手中的玉簪不住向他雙目刺去。溫方悟連連倒退,揮動皮鞭想封住門戶,但袁承志已欺到身前三尺之地,手中皮鞭只嫌太長,所謂「鞭長莫及」,此時卻另有含義了,霎時之間,被玉簪連攻了六七招。溫方悟見玉簪閃閃晃動,不離自己雙目,連續兩次都已刺到眼皮之上。嚇得魂飛天外,此時方知玉簪的厲害,最後一次實在躲不過了,丟開皮鞭,雙手蒙住眼睛,倒地接連打了幾個滾,這才避開,但後心已中了重重一腳,痛徹心肺。他當年以一條皮鞭在溫州擂台上連敗十二條好漢,威風遠震,數十年盛名不衰,哪知今日在這少年人手中的一枚碧玉簪下敗得如此狼狽,站起身來固是羞憤難當,旁觀眾人也皆駭然。黃真見小師弟如此了得,出手之怪,從所未見,驚喜之餘,心想就是師父也不會這些功夫,「他這家寶號貨色繁多,五花八門,看來不是我華山派一家進的貨。他生意的路子可廣得很啊。」 崔希敏狂叫喝采。小慧抿着嘴兒微笑。溫儀與青青心中竊喜。袁承志摧破堅陣,精神陡長,此時勝券在握,着着進逼,左手使的是華山派的伏虎掌法,右手玉簪使得卻是《金蛇秘笈》中的金蛇錐法。這身法便是神劍仙猿穆人清親臨,金蛇郎君夏雪宜復生,也只識得一半,溫氏五老如何懂得?他打退溫方悟後,轉向溫方義攻擊,也是連施險招,逼得他手忙腳亂。溫方達見情勢緊急,唿哨一聲,突然發掌把一名弟子推了出去。溫方山也手腳齊施,把陣中弟子或擲或踢,一一清除。練武廳中人數一少,五行陣又推動起來。但袁承志逼住了溫方義毫不放鬆,使五人無法連環邀擊。酣斗中溫方義左肩中掌,溫方山鋼杖一招「李廣射石」,筆直向袁承志後心搗去,同時溫方達雙戟向左攻到,溫方義左肩雖痛,仍按照陣法施為。這時八卦陣已破,五行陣也已打亂,但五老仍是按照陣法,並力抵禦。溫儀瞧着袁承志在五老包圍中進退趨避,身形瀟灑,正是當年金蛇郎君在五行陣中的模樣,又看一會,只見自己朝思夜想的情郎,白衣飄飄,正在陣中酣戰,不由得心神激盪,站起身來,叫道:「夏郎,夏郎,你……你終於來了。」邁步便向廳心走去。青青忙拉住她手臂,叫道:「媽,你別去。」 溫儀眼睛一花,凝神看清楚陣中少年身形仿佛,面目卻非,登時身子一晃,倒在青青的懷中。便在此時,袁承志忽地躍起,右手將玉簪往頭上一插,左手已挽住了廳頂的橫樑,翻身而上。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