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易寒強敵膽 難解女兒心(3)

兩人最後合唱:「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琵琶玎玎琤琤,輕柔流蕩,一聲聲挑人心弦,襯着曲詞,當真如蜜糖里調油、胭脂中摻粉,又甜又膩,又香又嬌。袁承志一生與刀劍為伍,識得青青之前,結交的都是豪爽男兒,哪想得到單是叫這麼一聲,其中便有這許多講究,想到曲中纏綿之意,綢繆之情,不禁心中怦怦作跳。青青眼皮低垂,從那歌女手中接過簫來,拿手帕醮了酒,在吹口處擦乾淨了,接嘴吐氣,吹了起來。袁承志當日在石樑玫瑰坡上曾聽她吹簫,這時河上波光月影,酒濃脂香,又是一番光景,簫聲婉轉清揚,吹的正是那「掛枝兒」曲調,想到「我若疼你是真心也,便不叫也是好」那兩句,燈下見到青青的麗色,不覺心神俱醉。

袁承志聽得出神,沒發覺一艘大花舫已靠到船邊,只聽得有人哈哈大笑,叫道:「好簫,好簫!」接着三個人跨上船來。青青見有人打擾,心頭恚怒,放下簫管,側目斜視。見上來三人中前面一人搖着摺扇,滿身錦繡,三十來歲年紀,生得細眉細眼,皮肉比之那兩個歌女還白了三分。後面跟着兩個家丁,提着的燈籠上面寫着「總督府」三個紅字。袁承志站起來拱手相迎。兩名歌女叩下頭去。青青卻不理睬。那人一面大笑,一面走進船艙,說道:「 打擾了,打擾了!」大刺刺的坐了下來。袁承志道:「請問尊姓大名。」那人還沒回答,一個歌女道:「這位是鳳陽總督府的馬公子。秦淮河上有名的闊少。」馬公子也不問袁承志姓名,一雙色迷迷的眼睛盡在青青的臉上溜來溜去,笑道:「你是哪個班子裡的?倒吹得好簫,怎不來伺候我大爺啊?哈哈!」

青青聽他把自己當作優伶樂匠,柳眉一挺,當場便要發作。袁承志向她連使眼色,說道:「這位是我兄弟,我們是到南京來訪友的。」馬公子笑道:「訪甚麼友?今日遇見了我,交了你公子爺這個朋友,你們就吃着不盡了。」袁承志心中惱怒,淡淡問道:「閣下在總督府做甚麼官?」馬公子微微一笑,道:「總督馬大人,便是家叔。」

這時那邊花舫上又過來一人,那人穿着一身藕色熟羅長袍,身材矮小,留了兩撇小鬍子,神情卻是一團和氣,向馬公子笑道:「公子爺,這兄弟的簫吹得不錯吧?」袁承志瞧他模樣,料想他是馬公子身邊的清客。馬公子道:「景亭,你跟他們說說。」那人自稱姓楊名景亭,當下喏喏連聲,對袁夏二人道:「馬公子是鳳陽總督馬大人的親侄兒,交朋友是最熱心不過的,一擲千金,毫無吝色。誰交到了這位朋友,那真是一交跌入青雲里去啦。馬大人最寵愛這個侄兒,待他比親生兒子還好,這位兄弟要交朋友嘛,最好就搬到馬公子府里去住。 」袁承志見他們出言不遜,生怕青青發怒,哪知青青卻笑逐顏開,說道:「那是再好不過,咱們這就上岸去吧。」馬公子大喜,伸手去拉她手。青青一縮,把一名歌女往他身上推去。袁承志大奇,當下默不作聲。

青青站起身來,對馬公子道:「這兩位姑娘和船家,小弟想每人打賞五兩銀子……」馬公子忙道:「當然是兄弟給,你們明兒到賬房來領賞!」青青笑道:「今兒賞了他們,豈不爽快?」馬公子道:「是,是!」手一擺,家丁已取出十五兩銀子放在桌上。船夫與兩名歌女謝了。馬公子目不轉睛的望着青青,眉開眼笑,心癢難搔,當真如同撿到了天上掉下來的奇珍異寶一般。不一會,船已攏岸。楊景亭道:「我去叫轎子!」青青忽道:「啊喲,我有一件要緊物事放在下處,這就要去拿。」馬公子道:「我差家人給你去取好啦,好兄弟,你住在哪裡?」青青道:「我在太平門覆舟山的和尚廟裡借住。這東西可不能讓別人去拿。」 楊景亭在馬公子耳邊低聲道:「釘着他,別讓這孩子溜了?」馬公子眨眨眼道:「不錯,不錯!」轉頭對青青道:「那麼好兄弟,我和你一起去吧!」說着伸手去摟她肩膊。青青嗤的一笑。向旁一避,說道:「不,我不要你去!」馬公子神魂飄蕩,對楊景亭道:「景亭,這孩子若是穿上了女裝,金陵城裡沒一個娘們能比得上。天下居然有這等絕色少年,今日卻叫我遇上了!真是祖宗積德。」青青道:「大哥,咱們去吧!」挽了袁承志的手便走。馬公子一使眼色,四人都跟在後面。他搶上幾步,和青青說笑。青青有一搭沒一搭的跟他閒談。

青青與袁承志為了尋訪魏國公府,十多天來南京城內城外、大街小巷都走遍了,於道路已很熟悉。袁承志見她盡往荒僻之地走去,知她已生殺機,心想:「這馬公子雖然無行,但看錯了人,卻是罪不致死。師父常說,學武之人不能濫殺無辜,我豈可不阻?」於是停步說道:「青弟,別跟馬公子開玩笑了,咱們回客店去吧。」青青笑道:「你一人先回去!」馬公子大喜,道:「對,對,你一個人回去。你要不要銀子使?」袁承志搖頭嘆息,心道:「 我說回客店,已點名並非在覆舟山和尚廟借住。這人死到臨頭,還是不悟!」

說話之間,到了一片墳場,馬公子已走得上氣不接下氣,問道:「快……快到了嗎?」 青青一聲長笑,說道:「你們已經到啦!」馬公子一愣,心想到這墳堆中來幹甚麼。那篾片楊景亭看出情形有些兒不對,但想我們共有四人,兩名家丁又是孔武有力,諒這兩個文弱少年也使不出甚麼奸來,說道:「小兄弟,別鬧着玩了,大伙兒去公子府里,熱烘烘的喝兩盅樂上一樂,你給大夥唱上幾支曲兒,豈不是好?」青青冷笑兩聲。袁承志喝道:「你們快走。做人規規矩矩的,便少碰些釘子。」楊景亭怒道:「你這人惹厭得很,還是自己規規矩矩的先回去吧!別招得馬公子生氣。」馬公子詐癲納福,說道:「好兄弟,我累啦,你扶我一把!」挨近青青身旁,伸右臂往她肩頭搭去。青青身子一側,向袁承志道:「大哥,那邊是甚麼?」伸手東指。袁承志轉過頭去一望,只聽得背後嗤得一聲響,急忙回頭,馬公子那顆胡塗腦袋已滾下地來,頸子中鮮血直噴。楊景亭和兩個家丁都驚呆了。青青上前一劍一個,全都刺死。袁承志心想既已殺了一個,形跡已露,索性斬草除根,以免後患,當下也不阻擋。青青在馬公子身上拭了劍上血跡,嘻嘻嬌笑。袁承志道:「這種人打他一頓,教訓教訓也就夠了,你也忒狠了一點。」青青眼一橫,道:「這髒氣我可受不下。咱兩個在河上吹簫聽曲,玩得多好,這傢伙卻來掃興,你說他該不該死?」袁承志心想單是打擾掃興,自然說不上該死,但馬公子這種人仗勢橫行,傷天害理之事定是做了不少,殺了他也不能說濫殺無辜,於是正色道:「這樣的壞蛋,殺就殺了,可是你將來亂殺一個好人,咱們的交情就此完了。」青青吐了吐舌頭,笑道:「兄弟不敢!」兩人把屍首踢在草叢之中,正要回歸客店,袁承志忽然在青青衣袖上扯了一把,低聲道:「有人!」兩人當縮身躲在一座墳墓之後。只聽得遠處腳步聲響,東面和西面都有人過來。兩人從墳後探眼相望,見兩邊各有十多人,提着油紙燈籠。雙方漸行漸近,東面的人擊掌三下,停一停,又擊兩下。西邊的人也擊掌三下,跟着又擊兩下,走近聚在一起,圍坐在一座大墳之前。所坐之處,與兩人相距十多丈,說話聽不清楚。青青好奇之心大起,想挨近去聽。袁承志拉住她衣袖,低聲道:「等一下。」青青道:「等甚麼?」袁承志搖手示意。叫她別作聲。青青等得很不耐煩。約莫過了一盞茶時分,一陣疾風吹來,四下長草瑟瑟作聲,墳邊的松柏枝條飛舞。袁承志托着青青右臂,施展輕功,竟不長身,猶如腳不點地般奔出十多丈,到了那批人身後一座墳後伏下。這時風聲未息,那些人絲毫不覺,兩人一伏下,袁承志立即把手縮回,如避蛇蠍。青青心想:「他確是個志誠君子,只是也未免太古板了些。」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