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3)

一路行去,只聽得到處都是軍士呼喝嬉笑、百姓哭喊哀呼之聲。大街小巷,闖軍士卒奔馳來去,有的背負財物,有的抱了婦女公然而行。李岩見禁不勝禁,拿不勝拿,只有浩嘆。袁承志本來一心想望李自成得了天下之後,從此喜見昇平,百姓安居樂業,但眼見今日李自成和劉宗敏的言行,又見到滿城士卒大掠的慘況,比之崇禎在位,又好得了甚麼?滿腔熱望,登時化為烏有。再走得幾步,只見地下躺着幾具屍首,兩具女屍全身赤裸。眾屍身上傷口中兀自流血未止。袁承志這時再也忍耐不住,握住李岩的手,說道:「大哥,你說闖王為民伸冤,為……為百姓出氣,就是這樣麼?」說着突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李岩也是悲憤不已,說道:「我這就去求見大王,請他非立即下令禁止擄掠不可。」拉起袁承志,回到皇宮,向衛士說有急事求見闖王。」衛士稟報進去,過了一會,出來說道:「制將軍,大王已經睡了,誰也不敢驚動。請將軍明天來吧。」李岩道:「我跟隨大王多年,有事求見,大王深更半夜也必接見。你再去稟報罷。」那衛士又進去半晌,出來時滿臉驚惶之色,顫聲道:「 大王大發脾氣,說小人若是再去囉唆,立刻砍了我的腦袋。」李岩道:「好,我便在這裡等着,等大王醒了之後再見。」對袁承志道:「兄弟,你先回去休息吧。」袁承志道:「我在這裡陪伴大哥。」要胡桂南、洪勝海二人先回,以免青青等掛念。兩人等到天色大明,才見一名衛士從內宮出來,說道:「大王召見。」兩人跟着他來到一間房中,那衛士便出去了。直等了兩個多時辰,眼見午時已過,李自成始終不出來。兩人你瞧着我,我瞧着你,都是十分焦急。

眼見日頭偏西,已到未時,忽見宋獻策推門進來,說道:「李將軍,袁將軍,兩位怎麼在這裡?」李岩道:「我們求見大王,衛士說道大王召見。可是從清早直等到這時候,大王始終沒出來。」宋獻策嘆了口氣,低聲道:「今日上午,大王召集諸將集議,卻讓兩位在這裡苦等。」李岩驚道:「卻是如何?」宋獻策道:「牛金星那廝不斷在大王跟前說你的壞話,也說我的壞話。」李岩怒道:「你我二人行得正,坐得正,有甚麼壞話好說?」宋獻策道:「大王在河南之時,人心不附,那時我想了個計議出來,造了一句讖語,說是『十八孩兒主神器』,叫人到處傳播。十八孩兒,拚起來是個『李』字,便是說大王應有天下。愚夫愚婦聽到了,以為大王天命攸歸,大家都來歸附,咱們的聲勢登時大了起來。李將軍可還記得麼?」李岩道:「怎不記得?我作兒歌,你作讖語,動搖明朝的人心,可也有些功勞啊。」 宋獻策搖頭道:「牛金星對大王進讒,說那句『十八孩兒主神器』,不是指大王,而是指你李將軍!」李岩心頭大震,當即站起。他知自來帝皇最忌之事,莫過於有人覬覦他的寶座。歷朝開國英主所以屠戮功臣,如漢高祖、明太祖等把手下大將殺得七零八落,便是怕他們謀朝篡位,李自成要是信了這句話,那可糟了,不由得顫聲道:「這……這……這……宋獻策道:「大王英明,未必就信了,制將軍也不用擔心。不過今日諸將大會,會中劉將軍、張將軍、谷將軍、羅將軍他們,眾口一辭的都說制將軍自鳴清高,瞧不起友軍,說他們部屬借住民房,跟老百姓借幾兩銀子,跟大娘閨女們說幾句話,制將軍的部下就去呼喝乾涉。牛金星卻道,制將軍這不是自鳴清高,而是收羅人心,胸懷大志。」

李岩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發白,騰的一聲,重重坐在椅中。宋獻策道:「我為制將軍分辯得幾句,眾將就大罵我宋矮子三分不像人,七分倒像鬼,最會胡說八道。我氣不過,就出來了,聽宮門口衛士說,兩位將軍在此,因此過來瞧瞧。大王此刻心中不快,兩位不必等候了。」

李岩拱手道:「多承宋軍師見愛,兄弟感激不盡。」宋獻策嘆道:「咱們雖然打下了北京,可是江南未平,吳三桂未降,滿洲韃子虎視眈眈,更是一大隱憂。但今日諸將大會,除了編排制將軍的不是之外,就是商量如何拷掠明朝投降的大官富戶,要他們獻出金銀財寶。唉,成大事的人,眼界也未免太小了啊。」三人相對嘆息,出宮而別。

袁承志聽了宋獻策一番話,見他雖然身高不滿三尺,形若□猴,容貌醜陋,說話卻是極有見識,說道:「大哥,這位宋軍師實是個人才。」李岩道:「他足智多謀,很了不起。只是大王愛聽牛金星的話,不肯重用宋軍師。其實大王許多攻城掠地的方略,都是出於宋軍師的主意。」

兩人默默無言的攜手同行,走了數百步。李岩道:「兄弟,大王雖已有疑我之意,但為臣盡忠,為友盡義。我終不能眼見大王大業敗壞,閉口不言。你卻不用在朝中受氣了。」袁承志道:「正是。兄弟是做不來官的。大哥當日曾說,大功告成之後,你我隱居山林,飲酒長談為樂。何不就此辭官告退,也免得成了旁人眼中之釘?」李岩道:「大王眼前尚有許多大事要辦,總須平了江南,一統天下之後,我才能歸隱。大王昔年待我甚厚,眼見他前途危難重重,正是我盡心竭力、以死相報之時。小人流言,我也不放在心上。」兩人又攜手走了一陣,只見西北角上火光沖天而起,料是闖軍又在焚燒民居。李岩與袁承志這幾天來見得多了,相對搖頭嘆息。暮靄蒼茫之中,忽聽得前面小巷中有人咿咿呀呀的拉着胡琴,一個蒼老嘶啞的聲音唱了起來,聽他唱道:「無官方是一身輕,伴君伴虎自古雲。歸家便是三生幸,鳥盡弓藏走狗烹……」只見巷子中走出一個年老盲者,緩步而行,自拉自唱,接着唱道:「 子胥功高吳王忌,文種滅吳身首分。可惜了淮陰命,空留下武穆名。大功誰及徐將軍?神機妙算劉伯溫,算不到:大明天子坐龍廷,文武功臣命歸陰。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因此上,急回頭死裡逃生……」

李岩聽到這裡,大有感觸,尋思:「明朝開國功臣,徐達、劉基等人盡為太祖害死。這瞎子也知已經改朝換代,否則怎敢唱這曲子?」瞧這盲人衣衫襤褸,是個賣唱的,但當此人人難以自保之際,哪一個有心緒來出錢聽曲?只聽他接着唱道:「君王下旨拿功臣,劍擁兵圍,繩纏索綁,肉顫心驚。恨不能,得便處投河跳井;悔不及,起初時詐死埋名。今日的一縷英魂,昨日的萬里長城。……」

他一面唱,一面漫步走過李岩與袁承志身邊,轉入了另一條小巷之中,歌聲漸漸遠去,說不盡的悽惶蒼涼。

袁承志心情鬱郁,回到住處,只見大廳中坐着一人。那人一見袁承志,便奔到廳口,叫道:「小師叔,你回來啦。」那人粗衣草履,背插長刀,正是崔秋山之侄崔希敏。袁承誌喜道:「你也來了。有甚麼事?」崔希敏從身邊取出一封信來,雙手呈上。袁承志見封皮上寫着「字諭諸弟子」字樣,認得是師父筆跡,先作了一揖,然後恭恭敬敬的接過來,抽出信紙,見信上寫道:「吾華山派歷來門規,不得在朝居官任職。今闖王大業克就,吾派弟子功成身退,其於四月月圓之夕,齊集華山之巔。」下面簽着個「清」字。袁承志道:「啊,距會期已不到一月,咱們就得動身。」崔希敏道:「正是,我叔叔、安大娘、小慧也都要去呢。 」袁承志入內對眾人說了,卻不見青青,問焦宛兒道:「夏姑娘呢?」焦宛兒道:「好一會沒見她啦,我去瞧瞧!」袁承志道:「我去叫她。」走到青青房外,在門上用手指彈了幾下,說道:「青弟,是我。」房內並無聲息,候了片刻,又輕輕拍門,仍無回音。袁承志把門一推,房門並未上閂,往裡張望,只見房內空無所有,進得房去,不禁一呆,原來她衣囊、長劍等物都已不見,連她母親的骨灰罐也帶走了,看來似已遠行。袁承志大急,在各處翻尋,在她枕下找到一張字條,上面寫道:「既有金枝玉葉,何必要我尋常百姓?」

袁承志望着字條呆呆的出了一會神,心中千頭萬緒,不知如何是好,自思:「我待她一片真心誠意,她總是小心眼兒,處處疑我。男子漢大丈夫做事光明磊落,但求心之所安。我們每日在刀山槍林中出死入生,又怎能顧得到種種嫌疑?青弟,青弟,你實在太不知我的心了。」想到這裡,不禁一陣心酸,又想:「她上次負氣出走,險些兒失閃在洋兵手裡,這時候兵荒馬亂,卻又不知到了哪裡?」

他呆呆坐在床上,大為沮喪。焦宛兒輕輕走進房來,見他猶如失魂落魄一般,不覺吃驚。眾人得知訊息後,都湧進房來,七嘴八舌,有的勸慰,有的出主意。

焦宛兒年紀雖小,對事情卻最把持得定,當下說道:「袁相公,你急也無用。夏姑娘一身武藝,有誰敢欺侮她?這樣罷,你會期已近,還是和啞巴叔叔、何姊姊等一起上華山去。程伯伯和我留在這裡看護阿九妹子。沙叔叔、鐵老師、胡叔叔和我們金龍幫的,大伙兒出去找夏姑娘,再傳出江湖令牌,命七省豪傑幫同尋訪。找到之後,立即陪她上華山來相會。」 袁承志連連點頭,道:「焦姑娘的主意很高,就這麼辦。程老夫子和焦姑娘最好陪同公主出京遠避,留在京中可不大穩便。惕守還沒正式入我門中,待我稟明師父之後再說。這一次不必同上華山了。」何惕守眼睛一溜,正想求懇,忽想青青也曾有疑己之意,和袁承志同行只怕不甚妥當,當下微微一笑,也就不言語了,尋思:「你不讓我去華山,我偏偏自己來。」 她做慣了邪教教主,近來雖已大為收斂,畢竟野性未除,也不理袁承志的吩咐,只管籌劃自行上華山拜見祖師的事。袁承志安排已畢,次日向闖王與義兄李岩辭別。李自成眼見留他不住,便賞賜了許多大內珍寶。袁承志要待推辭,李岩連使眼色,袁承志只得謝過受了。

李岩送出宮門,嘆道:「兄弟,你功成身退,那是最好不過……」說着神色黯然。袁承志道:「大哥你多多保重。如有危難,小弟雖在萬里之外,一得訊息,也必星夜趕來。」兩人灑淚而別。當日下午,袁承志與啞巴、崔秋山、崔希敏、安大娘、安小慧、洪勝海六人取道向西,往華山進發。各人乘坐的都是駿馬,腳程極快,不多時已到了宛平。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