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4)

眾人進飯店打尖,用完飯正要上馬,洪勝海瞥眼間忽見牆角里有一隻蠍子、一條蜈蚣,都用鐵釘釘在牆腳。他微覺奇怪,輕扯袁承志的衣服。袁承志凝眼一看,點了點頭,心想這必與五毒教有關,可惜何惕守沒同來,不知這兩個記號是甚麼意思。洪勝海藉故與店小二攀談了幾句,淡淡的道:「那牆腳下的兩件毒物,倒有些古怪。」店小二笑道:「要不是我收了銀子,真要把這兩樣鬼東西丟了。煩死人!」他一面說一面扳手指,笑道:「兩天不到,問起這勞甚子的,連你達官爺不知是第十幾位了。」洪勝海忙問:「是誰釘的?」店小二道:「便是那個老乞婆啊!」洪勝海向袁承志望了一眼,問道:「是哪些人問過呢?」說着拿了塊碎銀子塞在店小二手裡。店小二口中推辭,伸手接了銀子,笑道:「不是叫化丐頭,就是光棍混混兒,哪知道你達官爺也問這個……嘿嘿,可叫你老人家破費啦。」袁承志插口道:「那老乞婆釘毒物之時,還有誰在一旁嗎?」店小二道:「那天的事也真透着希奇,先是一個青年標緻相公獨個兒來喝酒……」袁承志急問:「多大年紀?怎等打扮?」店小二道: 「瞧模樣兒比你相公還小着幾歲,生得這麼俊,我還道是唱小旦的戲子兒呢,後來見他腰裡帶着把寶劍,那可就不知是甚麼路數了。他好似家裡死了人似的,愁眉苦臉,喝喝酒,眼圈兒就紅了,真叫人瞧着心裡直疼……」眾人知道這必是青青無疑。崔希敏怒道:「你別口裡不乾不淨的。」店小二嚇了一跳,抹了抹桌子,道:「爺們要上道了麼?」袁承志道:「後來怎樣?」店小二望了崔希敏一眼,說道:「那青年相公喝了一會酒,忽然樓梯上腳步響,上來了一位老爺子,別瞧他頭髮鬍子白得銀子一般,可真透着精神,手裡提着一根龍頭拐杖,騰的一聲,往地下一登,桌上的碗兒盞兒便都跳了起來。」袁承志心中大急:「溫方山那老兒和她遇上了,青弟怎能逃出他的毒手?」

店小二又道:「那老爺子坐了下來,要了酒菜。他剛坐定,又上來一位老爺子。那真叫古怪,前前後後一共來了四個,都是白頭髮、白鬍子、紅臉孔,倒像是一個模子裡澆出來的一般,要找這四個一模一樣的老爺子,那真是不容易得緊了。這四人有的拿着一對短戟,有的拿着一根皮鞭。他們誰也不望誰,各自開了一張桌子,四個老兒把那位年輕相公圍在中間。我越瞧越透着邪門,再過一會兒,那老乞婆就來啦。掌柜的要趕她出去,哪知當地一聲,嘿,你道甚麼?」崔希敏忙問:「甚麼?」店小二道:「這叫做財神爺爺着爛衫,人不可以貌相。當的一聲,她拋了一大錠銀子在柜上,向着那四個老頭和那相公一指,叫道:『這幾位吃的,都算在我帳上!』你老,你可見過這樣闊綽的叫化婆麼?」

袁承志越聽越急,心想:「溫氏四老已經難敵,再遇上何紅藥,可如何得了?」店小二越說興致越好,口沫橫飛的道:「哪知他們理也不理,自顧自的飲酒。那老乞婆惱了,叫了一聲,一張手,一道白光,直往那拿拐杖的老兒射去。」崔希敏道:「你別瞎扯啦,難道她還真會放飛劍不成?」店小二急道:「我幹麼瞎扯?雖然不是飛劍,可也是幾成兒不離。只見那老兒伸出筷子,叮叮噹噹一陣響,筷子上套了明晃晃的一串。我偷偷蹩過去一張,嘿,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道:「原來是一串指甲套子,都教那老兒用筷子套住啦。我剛喝得一聲彩,只聽得波的一聲,你道是甚麼?」崔希敏道:「甚麼?」店小二拉着他走到一張桌子旁,道:「你瞧。」只見那桌子有個小孔,店小二拿起一根筷子插入小孔,剛剛合式,說道:「那老兒提起筷子,就插進了桌面。這手功夫可不含糊吧?我是不會,可不知你老人家會不會。」崔希敏道:「我不會。」店小二道:「原來你老人家也不會,那也不要緊。老乞婆知道敵他不過,一聲不吭,怪眼一翻,就奔了出去。後來那青年相公跟着四個老頭子一起走了。原來他們是一路,擺好了陣勢對付那叫化婆的。」

袁承志問道:「他們向哪裡去的?」店小二道:「向西南,去良鄉。五個人走了不多會兒,叫化婆又迴轉來,在牆邊釘了這兩件怪東西,給了我一塊銀子,叫我好好侍候這兩隻毒蟲,別讓人動了。這幾日四下大亂,我們掌柜的說要收鋪幾日,別做生意。老闆娘一定不肯,這才開市,倒讓我賺了一筆外快……」他還在嘮嘮叨叨地說下去,袁承志已搶出門去,躍上馬背,叫道:「快追!」

青青自見袁承志把阿九抱回家裡,越想越是不對,阿九容貌美麗,己所不及,何況她是公主,自己卻是個來歷不明的私生女,跟她天差地遠,袁承志自是非移情別愛不可。若不是愛上了她,怎會緊緊地抱住了她,回到了家裡,在眾人之前兀自捨不得放手?後來又聽人說道,李自成將阿九賜了給袁承志,權將軍劉宗敏喝醋,兩個人險些兒便在金殿上爭風打架,說到動武打架,又有誰打得過他?自然是他爭贏了。崇禎是他的殺父大仇,他念念不忘的要報仇,可是阿九隻說得一句要他別殺她爹爹,他立刻就乖乖的聽話。「我的言語,他幾時這麼聽從了?只有他來罵我,那才是常事。」思前想後,終於硬起心腸離京,心裡傷痛異常,決意把母親骨灰帶到華山之巔與父親骸骨合葬,然後在父母屍骨之旁圖個自盡,想到孑然一身,個郎薄倖,落得如此下場,不禁自傷自憐。這日在宛平打尖,竟不意與溫氏四老及何紅藥相遇。溫方山露了一手內功,何紅藥自知不敵,徑自退開。青青已抱必死之心,倒也並不驚懼,怕的是四老當場把她處死,那麼母親的遺志就不能奉行了,當下念頭一轉,計謀已生,走到溫方達跟前,施了一禮,叫聲:「大爺爺!」然後逐一向其餘三老見禮。溫氏四老見她坦然不懼,倒也頗出意外。青青笑問:「四位爺爺去哪裡?」溫方達道:「你去哪裡?」 青青道:「我跟那姓袁的朋友約好了,在這裡會面,哪知他到這時候還沒來。」四老聽得袁承志要來,人人都是心頭大震,哪敢再有片刻停留?溫方義喝道:「跟我們去。」青青假意道:「我要等人呢。」溫方義手一伸,已隔衣叩住她手腕,拉出店門,兩人共乘一騎。四老盡往荒僻無人之處馳去,眼見離城已遠,這才跳下馬來。溫方義把青青一摔,推在地下,罵道:「無恥小賤人,今日教你撞在我們手裡。」青青哭道:「四位爺爺,我做錯了甚麼?你們饒了我,我以後都聽你們的話。」溫方義罵道:「你還想活命?」擦的一聲,拔出一柄匕首。青青哭道:「二爺爺,你要殺我麼?」溫方悟道:「你這叫是該死!」青青道:「三爺爺,我媽是你親生女兒,我求你一件事。」溫方山鐵青着臉,說道:「要活命那是休想!」 青青哭道:「我死之後,求你送個信給我那姓袁的朋友,叫他獨個兒去找寶貝吧,別等我了。」

四老一聽到「找寶貝」三字,心中一震,齊聲問道:「甚麼?」青青哭道:「我反正是死,這秘密是不能說的。我只求你們送這封信去。」說着從衫上撕下一塊衣角,又從懷裡針線包內取出一根針來,刺破手指,點了鮮血,在衣角上寫起來。四老不住問她找甚麼寶貝,她只是不理,寫好之後,交給溫方山道:「三爺爺,你也不用見他,托人捎去宛平城裡剛才咱們相會的那處酒樓,這就得啦!」她雖是做作,但想起袁承志無良心,又不禁流下淚來。

四老見了她傷心欲絕的神情,確非作偽,一齊圍觀,只見衣角上寫道:「今生不能再見,我父重寶,均贈予你,請自往挖取,不必等我。青妹泣白。」

溫方義喝道:「甚麼寶貝?難道你真知道藏寶的所在?」青青哭道:「我甚麼都不知道,反正我說也是死,不說也是死。」溫方悟道:「呸,壓根兒就沒甚麼寶貝。你那死鬼父親騙了我們一場,現在你又想來搞鬼。」

青青垂頭不語,暗暗伸手入懷,解開了一對玉蝶的絲絛。這本是鐵箱中之物,當售寶變錢之時,她見這對玉蝶精緻靈動,就取來系在身上,那是紀念她與袁承志共同得寶之意,十箱珍寶不計其數,也不少了這對小小玉蝶。她突然站起身來,叫道:「這信送不送也由你們了,這就殺了我吧!」只聽叮叮兩聲清脆之音,一對玉蝶落在地下。青青俯身要拾,溫方悟已搶先撿了起來。四老數十年為盜,豈有不識寶貨之理?見玉蝶如此珍貴,眼都紅了。四人心中突突亂跳,齊聲喝道:「這是哪裡來的?」青青只是不語。溫方山道:「你好好說出來,或者就饒了你一條小命。」青青道:「就是那批珍寶里的。我和袁大哥照着爹爹留下來的那張地圖,挖到了十隻鐵箱,裡面都是珍奇寶物。東西實在太多,帶不了,我只撿了這對玉蝶來玩。我們說好,這次要去全都挖了出來,哪知你們……」說着又哭了起來。四老走到一旁,低聲商議。溫方達道:「看來寶藏之事倒是不假。」溫方義道:「逼她領路去取。」三老都點了點頭。溫方山道:「先騙她說饒命不殺,等找到寶貝,再來好好整治這小賤人。」 溫方悟道:「我有個主意:咱們掘出了珍寶,就把這小賤人埋在寶窟之中,等那姓袁的小畜生來掘寶,一掘掘到這個死寶貝,豈不是好?」三老同聲大笑,都說:「五弟這主意最高。 」四人商議已畢,興高采烈的回來威逼青青。青青起先假意不肯,後來裝作實在受逼不過,只得說出藏寶之地是在華山之巔。她是要四老帶她去華山,找到父親埋骨的所在,趁他們在荒山中亂挖亂掘之時,自己便可把母親骨灰和父親的骸骨合葬一起,然後橫劍自刎。哪知她這句謊話一說,四老卻更深信不疑。當年溫氏五老擒住金蛇郎君,他也是將他們帶上華山。寶貝雖沒找到,金蛇郎君又突然失蹤,但他們腦海之中,卻已深印了寶物必在華山的念頭。當日張春九和那禿頭所以上華山來搜索,也是因此。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