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嗟乎興聖主 亦復苦生民(6)

何紅藥厲聲道:「他躲在哪裡?」青青向峭壁一指道:「那石壁上有一個洞,爹爹就住在這裡面。」何紅藥側頭想了一會,記得當年金蛇郎君藏身之處確是在此左近,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咱們上去見他。」青青見她神色甚是可怖,雖然自己死志已決,卻也不禁打了個寒噤。

兩人繞道盤向峭壁頂上,走出數十步,忽聽得轉角處傳來笑語之聲。何紅藥拉着青青往草叢裡一縮,右手五根帶着鋼套的指甲抵住她咽喉,低聲喝道:「不許作聲!」從草叢中望出去,只見一個老道和一個中年人談笑而來。

青青認得是木桑道人和袁承志的大師兄銅筆鐵算盤黃真,這兩人武功都遠勝何紅藥,但自己只要一動,五枚毒指甲不免立時嵌入喉頭,只聽黃真笑道:「師父他老人家這幾天就快上山啦。小師弟總也是日內便到。道長不愁沒下棋的對手。」木桑笑道:「要不是貪下棋,你們華山派聚會,我老道巴巴的趕來幹麼呀?湊熱鬧麼?」兩人一路說笑,逐漸遠去。何紅藥深知華山派的厲害,聽說他們要在此聚會,心想險地不可多耽,當下伏低身子,慢慢爬到峭壁之側,從背囊里取出繩索,一端縛住了一棵老樹,另一端縛着自己和青青,緩緩縋下。青青忽然見到峭壁上的洞穴,叫道:「是這裡了!」何紅藥心中突突亂跳,數十年來,長日凝思,深宵夢回,無一刻不是想到與這負心人重行會面的情景,或許,要狠狠折磨他一番,再將他打死,又或許,竟會硬不起心腸而饒了他,內心深處,實盼他能回心轉意,又和自己重圓舊夢,即使他要狠狠的鞭打自己一頓出氣,那也由得他,這時相見在即,只覺身子發顫,手心裡都是冷汗。

她右手亂挖亂撬,把洞穴周圍的磚石青草撥開。何紅藥命青青先進洞去,掌心中扣了劇毒鋼套,謹防金蛇郎君突襲。青青進洞之後,早已淚如雨下,越向內走,越是哭得抽抽噎噎。進不數步,洞內已是一團漆黑。何紅藥打亮火折,點燃了繩索,命青青拿在手裡,照亮路徑。青青一呆,心想:「燒了繩索,怎生回上去?我反正是死在這裡陪爹爹媽媽的了,難道她也不回去?」何紅藥愈向內走,愈覺山洞不是有人居住的模樣,疑心大盛,突然一把叉住青青的脖子,喝道:「你對老娘搗鬼,可教你不得好死!」驀地里寒風颯然襲體,火光顫動,來到了空廓之處,有如一間石室。何紅藥心中一震,舉起繩索四下照看,只見四壁刻着無數武功圖形,一行字寫道:「重寶秘術,付與有緣,入我門來,遇禍莫怨。」金蛇郎君和她雖然相處時日不多,但給她繪過肖像,題過字,他的筆跡早已深印心裡,這四行字果然是他手筆,只是文字在壁,人卻不見,不覺心痛如絞,高聲叫道:「雪宜,你出來!我決不傷你。」這一聲叫喊,只震得泥塵四下撲疏疏的亂落。

她回頭厲聲問青青道:「他哪裡去了?」青青哭着往地下一指,道:「他在這裡!」何紅藥眼前一黑,伸手抓住青青手腕,險些兒暈倒,嘶啞了嗓子問道:「甚麼?」青青道:「 爹爹葬在這裡。」何紅藥道:「哦……原來……他……他已經死了。」這時再也支持不住,騰的一聲,跌坐在金蛇郎君平昔打坐的那塊岩石上,右手撫住了頭,心中悲苦之極,數十年蘊積的怨毒一時盡解,舊時的柔情蜜意陡然間又回到了心頭,低聲道:「你出去吧,我饒了你啦!」青青見她如此悲苦,不覺憐惜之情油然而生,想起爹爹對她不起,袁承志也是這般負心,兩人實是同病相憐,忽然撲過去抱住了她,放聲痛哭起來。

何紅藥道:「快出去,繩子再燒一陣,你永遠回不上去了。」青青道:「你呢?」何紅藥道:「我在這裡陪你爹爹!」青青道:「我也不上去了。」何紅藥陷入沉思,對青青不再理會,忽然伸手在地下如痴如狂般挖了起來。

青青驚道:「你幹甚麼?」何紅藥悽然道:「我想了他二十年,人見不到,見見他的骨頭也是好的。」青青見她神色大變,心中又驚又怕。何紅藥一隻右掌猶如一把鐵鍬,不住在泥土中掏挖,挖了好一陣,坑中已露出一堆骨殖,正是袁承志當年所葬的金蛇郎君骸骨。青青撲在父親的遺骨上,縱聲痛哭。何紅藥再挖一陣,倏地在土坑中捧起一個骷髏頭來,抱在懷裡,又哭又親,叫道:「夏郎,夏郎,我來瞧你啦!」一會又低低的唱歌,唱的是擺夷小曲,青青一句不懂。何紅藥鬧了一陣,把骷髏湊到嘴邊狂吻;突然驚呼,只覺面頰上被尖利之物刺了一下。她把骷髏往外一挪,在火光下細看時,只見骷髏的牙齒中牢牢咬着一根小小金釵。金釵極短,初時竟沒瞧見。何紅藥伸手去拔,竟拔不下來,想是金蛇郎君臨死時用力咬住,直到肌肉爛完,金釵仍然咬在嘴裡。何紅藥伸指插到骷髏口中用力扳動,骷髏牙齒脫落,金釵跌在地下。她撿了起來,拭去塵土,不由得臉色大變,厲聲問道:「你媽媽名叫『 溫儀』?」青青點了點頭。何紅藥悲怒交集,咬牙切齒的道:「好,好,你臨死還是記着那個賤婢,把她的釵子咬在口裡!」望着金釵上刻着的「溫儀」兩字,眼中如要噴出火來,突然把釵子放入口裡,亂咬亂嚼,只刺得滿口都是鮮血。

青青見她如瘋似狂,神智已亂,心想兩人畢命之期便在眼前,從背囊中取出母親的骨灰罈,解開壇上縛着的牛皮,倒轉罈子,把骨灰緩緩傾入坑中。何紅藥呆了一呆,喝道:「你幹甚麼?」青青不答,倒完骨灰後,把泥土扒着掩上,心中默默禱祝:「爹娘在天之靈有知,女兒已完成了你們合葬的心愿。」何紅藥奪過灰壇一瞧,恍然而悟,叫道:「這是你母親的骨灰?」青青緩緩點了點頭。何紅藥反手一掌,青青身子一縮,沒能避開,這一掌正打在她肩頭之上,一個踉蹌,險些兒跌倒。何紅藥狂叫:「不許你們合葬,不許你們合葬!」用手亂扒,但骨灰已與泥土混合在一起,再也分拆不開。她妒念如熾,把骸骨從坑中撿了出來,叫道:「我把你燒成灰,燒成灰,撒在華山腳下,教你四散飛揚,四散飛揚!永遠不能跟那賤婢相聚!」

青青大急,搶上爭奪,拆不數招,便給打倒在地。何紅藥脫下外衣鋪在地下,把骸骨堆在衣上,用火點燃衣服。她左肘抵住青青,不讓她動彈,右掌撥火使旺,片刻之間,骸骨已經燃着,石洞中濃煙瀰漫。

何紅藥哈哈大笑,忽然鼻孔中鑽進一股異味,驚愕之下,登時省悟,大叫:「夏郎,你好毒呀!」

青青也覺一股異香猛撲鼻端,正詫異間,突覺頭腦一陣暈眩,只見何紅藥撲在燃着的骸骨堆上,猛力吸氣,亂叫:「好,好,我本來要跟你死在一起。那最好,好極了!」陡然抬起頭來,凝望青青,臉色恐怖之極。

青青大叫一聲,往外逃出,奔出數丈,神智逐漸胡塗,腿腳酸軟,跌倒在地。袁承志在飯店中見到何紅藥釘在牆角的記號,知她召集教眾,大舉追擊,同時青青又落在溫氏四老手裡,不論哪一邊得勝,青青都是無幸,焦急萬分,立即縱騎疾馳,沿路尋訪。不久查知溫氏四老中已有三人中毒而死,這一來更是掛慮,當真是日裡食不甘味,晚間睡不安枕,幸喜這一批人的蹤跡是向華山而去,倒也不致因追蹤而誤了會期。趕到華山腳下時,洪勝海在涼亭邊發現有一片泥土頗有異狀,用兵刃撬土,挖出來的赫然是溫方達和另一人的屍首。袁承志道:「青弟必已落入五毒教手裡,咱們快上山。」安大娘安慰他道:「這時正是華山派的會期,穆老師父就算還沒到,只要黃師兄、歸師兄哪一位到了,定會出手相救。」袁承志道: 「五毒教膽敢闖上華山,必是有備而來,可別讓師侄們遭了毒手。」崔希敏道:「連祖師爺也到了,怕他們怎的?大家快上山啊!」眾人把馬匹寄存在鄉人家裡,急趕上山。快到山頂時,忽聽得嗤嗤嗤一陣響,數粒暗器划過天空。袁承誌喜道:「木桑道長在上面,他在招呼咱們了。」當即從衣囊里摸出三枚銅錢,向天猛擲,只見三顆黃點消失在雲氣之中,悠然而逝,隔了好一陣方才落下。崔希敏贊道:「小師叔,這一下勁道好足!」袁承志正要躍出去接還銅錢,突然山腰中擲出一個黑黝黝的算盤,飛將上去兜住了三枚銅錢,這才落下。一人從樹後竄出,接住算盤,乞擦乞擦的搖晃,大笑而來,正是銅筆鐵算盤黃真,笑道:「師弟,你好闊氣,銅錢銀子也隨手亂擲,這可不是揮金如土嗎?我們生意人瞧着可着實肉痛。做生意的錢一入手,可不能還你了。」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