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3)

袁承志心想:「他們另有奸謀,我還是暫不露面為妙。」急道:「青弟,眼下暫時不能跟她動手。你引她說話,問明白她劫你到宮裡來幹甚麼?」青青奇道:「甚麼宮裡?」袁承志心想:「原來你還不知道這是皇宮。」只聽房外腳步聲近,不及細說,提起兩名太監塞入櫥中,見四下再無藏身之所,門外的人便要進來,只得拉了焦宛兒鑽入了床底。青青一怔之間,何鐵手與何紅藥已跨進門來。何鐵手笑道:「夏公子,你好些了嗎?咦,服侍你的人哪裡去啦,這些傢伙就知道偷懶。」青青道:「是我叫他們滾出去的,誰要他們服侍?」何鐵手不以為忤,笑道:「真是孩子脾氣。」走近藥罐,說道:「啊,藥煎好啦!」拿起一塊絲棉蒙在一隻銀碗上,然後把藥倒在碗裡,藥渣都被絲棉濾去。何鐵手笑道:「這藥治傷,最是靈驗不過。你放心,藥里要是有毒,銀碗就會變黑。」青青起初見到袁承志,本是滿懷歡悅,但隨即見到焦宛兒,已很有些不快,後來見兩人手拉手的躲入床底,神態似乎頗為親密,一時滿心憤怒,罵道:「你們鬼鬼祟祟的,當我不知道麼?」何鐵手笑道:「鬼鬼祟祟甚麼啊?」青青叫道:「你們欺侮我,欺侮我這沒爹沒娘的苦命人!沒良心的短命鬼!」袁承志一怔:「她在罵誰呀?」焦宛兒女孩兒心思細密,早已瞧出青青有疑己之意,這時聽她指桑罵槐,不由得十分氣苦,不覺身子發顫。袁承志隨即懂得了她的心意,苦於無從解釋,只得輕拍她肩膀,示意安慰。

何鐵手哪知其中曲折,笑道:「別發脾氣啦,待會我就送你回家。」青青怒道:「誰要你送,難道我自己就認不得路?」何鐵手只是嬌笑。老乞婆何紅藥忽然陰森森地道:「小子,你既落入我們手裡,哪能再讓你好好回去?你爹爹在哪裡,生你出來的那個賤貨在哪裡? 」青青本就在大發脾氣,聽她侮辱自己的母親,哪裡還忍耐得住,伸手拿起床頭小几上的那碗藥,劈臉向她擲去。何紅藥側身一躲,當的一聲,藥碗撞在牆上,但臉上還是熱辣辣的濺上了許多藥汁。她怒聲喝道:「渾小子,你不要命了!」袁承志在床底下凝神察看,見何紅藥雙足一登,作勢要躍起撲向青青,也在床底蓄勢待發,只待何紅藥躍近施展毒手,立即先攻她下盤。忽地白影一晃,何鐵手的雙足已攔在何紅藥與臥床之間。只聽何鐵手說道:「姑姑,我答應了那姓袁的,要送這小子回去,不能失信於人。」何紅藥冷笑道:「為甚麼?」 何鐵手道:「咱們這許多人給點了穴,非那姓袁的施救不可。」何紅藥一沉吟,說道:「好,不弄死這小子便是,但總得讓他先吃點苦頭。喂,姓夏的小子,你瞧我美不美?」青青忽地「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聲中滿含驚怖,想是何紅藥醜惡的臉上更做出可怕的神情,直伸到她面前。何鐵手道:「姑姑,你又何必嚇他?」語音中頗有不悅之意。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是了,這小子生得俊,你護着他了。」何鐵手怒道:「你說甚麼話?」何紅藥道:「 年輕姑娘的心事,當我不知道麼?我自己也年輕過的。你瞧,你瞧,這是從前的我!」只聽一陣□□之聲,似是從衣袋裡取出了甚麼東西。何鐵手與青青都輕輕驚呼一聲:「啊!」又是詫異,又是讚嘆。何紅藥苦笑道:「你們很奇怪,是不是?哈哈,哈哈,從前我也美過來的呀!」用力一擲,一件東西丟在地下,原來是一幅畫在粗蠶絲絹上的肖像。袁承志從床底下望出來,見那肖像是個二十歲左右的少女,雙頰暈紅,穿着擺夷人花花綠綠的裝束,頭纏白布,相貌俊美,但說這便是何紅藥那丑老婆子當年的傳神寫照,可就難以令人相信了。只聽何紅藥道:「我為甚麼弄得這樣醜八怪似的?為甚麼?為甚麼?……都是為了你那喪盡了良心的爹爹哪。」青青道:「咦,我爹爹跟你有甚麼干係?他是好人,決不會做對不起別人的事!」何紅藥怒道:「你這小子那時還沒出世,怎會知道?要是他有良心,沒對我不起,我怎會弄成這個樣子?怎會有你這小鬼生到世界上來?」

青青道:「你越說越希奇古怪啦!你們五毒教在雲南,我爹爹媽媽是在浙江結的親,道路相差了十萬八千里,跟你又怎麼拉扯得上了?」何紅藥大怒,揮拳向她臉上打去。何鐵手伸手格開,勸道:「姑姑別發脾氣,有話慢慢說。」何紅藥喝道:「你爹爹就是給金蛇郎君活活氣死的,現在反而出力回護這小子,羞也不羞?」何鐵手怒道:「誰回護他了?你若傷了他,便是害了咱們教里四十多人的性命。我見你是長輩,讓你三分。但如你犯 了教規,我可也不能容情。」

何紅藥見她擺出教主的身份,氣焰頓煞,頹然坐在椅上,兩手捧頭,過了良久,低聲問青青道:「你媽媽呢?你媽媽定是個千嬌百媚的美人兒、狐狸精,這才將你爹迷住了,是不是?」她嘆了一口氣,說道:「我做過許多許多夢,夢到你的媽媽,可是她相貌總是模模糊糊的,瞧不清楚……我真想見見她……」青青嘆道:「我媽死了。」何紅藥一驚,道:「死了?」青青道:「死了!怎麼樣?你很開心,是不是?」何紅藥聲音悽厲,尖聲道:「我逼問他你媽媽住在甚麼地方,不管怎樣,他總是不肯說,原來已經死了。當真是老天爺沒眼,我這仇是不能報的了。這次放你回去,你這小子總有再落到我手裡的時候……你媽媽是不是很像你呀?」青青惱她出言無禮,翻了個身,臉向里床,不再理會。

何紅藥道:「教主,要讓那姓袁的先治好咱們的人,再放這小子。」何鐵手道:「那還用說?」何紅藥忽然俯下身來,袁承志和焦宛兒都吃了一驚,然見她並不往床底下瞧,只伸指在床前地板上畫了幾個字。袁承志一看,見是:「下一年毒蛛蠱」六字。何鐵手隨即伸腳在地板上一拖,擦去了灰塵中的字跡,道:「好吧,就是這樣。」

袁承志尋思:「那是甚麼意思?…嗯,是了,她們在釋放青弟之前,先給她服下毒蛛蠱,毒性在一年之後方才發作,那時無藥可解,她們就算報了仇。哼,好狠毒的人,天幸教我暗中瞧見。要是我不在床底……」想到這裡,不禁冷汗直冒。何紅藥站起身來向門外走去。袁承志見她雙足正要跨出門限,忽然遲疑了一下,回身說道:「你是不是真的聽我話?」何鐵手道:「當然,不過……不過咱們不能失信於人啊。」何紅藥怒道:「我早知你看中了他,壓根兒就沒存心給你爹爹報仇。」氣沖沖的迴轉,坐在椅上,室中登時寂靜無聲。袁承志和焦宛兒更是不敢喘一口大氣。

青青忽在床上猛捶一記,叫道:「你們還不出來麼,幹甚麼呀?」焦宛兒大驚,便要竄出,袁承志忙拉住她手臂,只聽何鐵手柔聲安慰道:「你安心睡一會兒,天亮了就送你回去。」青青哼了一聲,握拳在床板上蓬蓬亂敲,灰塵紛紛落下。袁承志險些打出噴嚏,努力調勻呼吸,這才忍住。青青心想:「那何鐵手和老乞婆又打你不過,何必躲着?你二人在床底下到底在幹甚麼?」她哪知袁承志得悉弒帝另立的奸謀,這事關係到國家的存亡,實是非同小可,因此堅忍不出。何紅藥對何鐵手道:「你是教主,教里大事自是由你執掌。教祖的金鈎既然傳了給你,你便有生殺大權。可是我遇到的慘事,還不能教你驚心麼?」何鐵手笑道:「姑姑遇到了一個負心漢子,就當天下男人個個是薄倖郎。」何紅藥道:「哼,男人之中,有甚麼好人了?何況這人是金蛇郎君的兒子啊!你瞧他這模樣兒,跟那個傢伙真沒甚麼分別,誰說他的心又會跟老子不同。」何鐵手道:「他爹爹跟他一樣俊秀麼?怪不得姑姑這般傾心。」袁承志聽何鐵手的語氣,顯然對青青頗為鍾情,這人絕頂武功,又是一教之主,竟然不辨男女,倒也好笑。何紅藥長嘆一聲,道:「你是執迷不悟的了。我把我的事源源本本說給你聽。是福是禍,由你自決吧!」何鐵手道:「好,我最愛聽姑姑說故事。給他聽去了不妨麼?」何紅藥道:「讓他知道了他老子的壞事,死了也好瞑目。」青青叫道:「你瞎造謠言!我爹爹是大英雄大豪傑,怎會做甚麼壞事?我不聽!我不聽!」何鐵手笑道:「姑姑,他不愛聽,怎麼辦?」何紅藥道:「我是說給你聽。他愛不愛聽,理他呢。」青青用被蒙住了頭,可是終于禁不住好奇心起,拉開被子一角,聽何紅藥敘述金蛇郎君當年的故事。只聽她說道:「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沒你現今年紀大。你爹爹剛接任做教主,他派我做萬妙山莊的莊主,經管那邊的蛇窟。這天閒着無事,我一個人到後山去捉鳥兒玩。 」何鐵手插口道:「姑姑,你做了莊主,還捉鳥兒玩嗎?」何紅藥哼了一聲,道:「我說過了,那時候我還年輕得很,差不多是個小孩子。我捉到兩隻翠鳥,心裡很是高興。回來的時候,經過蛇窟旁邊,忽聽得樹叢里嗖嗖聲響,知道有蛇逃走了,忙遁聲追過去。果見一條五花在向外遊走。我很奇怪,咱們蛇窟里的蛇養得很馴,從來不逃,這條五花到外面去幹甚麼?我也不去捉拿,一路跟着。只見那五花到了樹叢後面,徑向一個人游過去,我抬頭一看,不覺吃了一驚。」何鐵手道:「幹甚麼?」何紅藥咬牙切齒的道:「那便是前生的冤孽了。他是我命里的魔頭。」何鐵手道:「是那金蛇郎君麼?」何紅藥道:「那時我也不如他是誰,只見他眉清目秀,是個長得很俊的少年。手裡拿着一束點着火的引蛇香艾。原來五花是聞到香氣,給他引出來的。他見了我,向我笑了笑。」何鐵手笑道:「姑姑那時候長得很美,他一定着了迷。」何紅藥呸了一聲,道:「我和你說正經的,誰跟你鬧着玩?我當時見他是生人,怕他給蛇咬了,忙道:『喂,這蛇有毒。你別動,我來捉!』他又笑了笑,從背上拿下一隻木箱,放在地下,箱子角兒上有根細繩縛着一隻活蛤蟆,一跳一跳的。那五花當然想去吃蛤蟆啦,慢慢的游上了木箱,正想伸頭去咬,那少年一拉繩子,箱子蓋翻了下去。五花一滑,想穩住身子,那少年左手一探,兩根手指已鉗住了五花的頭頸。我見他手法雖跟咱們不同,但手指所鉗的部位不差分毫,五花服服帖帖的動彈不得,這一來,知道他是行家,就放了心。」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