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朱顏罹寶劍 黑甲入名都(5)

眾人見到這驚心動魄的一幕,都呆住了說不出話來。何鐵手彎下腰去,在齊雲璈身上摸出一個鐵筒,罩在金蛇身上,左手鐵鈎在何紅藥的斷手上一划,切下金蛇咬住的手背肉,連肉和蛇倒在筒里,蓋上塞子。

袁承志問道:「這金蛇是哪裡來的?」何鐵手微微一笑,說道:「這姓齊的雖然求我收留,但總不放心,怕我見害,因此在第九柄刀旁暗藏金蛇。倘若我給他拔刀,那就罷了,如有加害之意,他便以金蛇反擊。哼哼,哪知姑姑卻放他不過。總算她心狠得下,切下了自己的手,再遲片刻,就不可救了。」青青道:「你的左手,也是這樣割斷的麼?」何鐵手橫了她一眼,並不回答,忽地掩面奔入。青青碰了一個釘子,氣道:「這人也真怪。」焦宛兒臉現憂色,低聲道:「我去陪陪她,別出甚麼亂子。」入內片刻,隨即匆匆出來,說道:「袁相公,何教主關在房裡,我叫她總是不理。」袁承志道:「讓她休息一會吧。」焦宛兒道: 「不,我瞧情形不對。」袁承志道:「好,瞧瞧她去。」

三人來到何鐵手房外,焦宛兒伸手拍門,裡面寂無回音。焦宛兒繞到窗口,往裡一張,突然大叫:「不好啦,袁相公,快來!」她語聲甫畢,雙掌已推開木窗,飛身入去。袁承志和青青跟着躍進。只見何鐵手解開衣襟,跪在一尊小小的木雕像面前,右手拿住金蛇,正要放到自己喉頭。袁承志右手疾揮,嗤的一聲,一枚銅錢破空而去,打入金蛇口中。何鐵手一驚,放下金蛇,伏在桌上大哭起來。

青青搶過鐵管,把金蛇收入,柔聲道:「幹麼要自尋短見?你教中那些傢伙不聽你話,你跟我們在一起不好麼?」何鐵手只是哭泣。袁承志勸道:「何教主,五毒教本是害人邪教。你棄邪歸正,跟五毒教一刀兩斷,那是何等美事,又何必傷心?」這時程青竹等聞聲,也都過來勸慰。

何鐵手愧恨難當,本想一死了之,但在生命關頭突然得人相救,這求死的念頭便即消了,雙眸仰視,精光四射,笑道:「袁相公,你如肯答應一件事,我就不死啦。」青青心想: 「這人片刻之前正要自殺,哭了一場,忽然又笑,她要大哥甚麼呢?啊喲不對,莫非是看中了他!」忙問:「你要他答應甚麼?」何鐵手道:「袁相公你先說肯不肯。」袁承志道:「 不知何教主要兄弟辦甚麼事。」他也起了疑心,不即答應。何鐵手向青青、焦宛兒一笑,忽地在袁承志面前跪下,連連磕頭。袁承志大驚,忙作揖還禮,說道:「快別這樣。」何鐵手道:「你不收我做徒弟,我就賴着不起來啦。」青青心頭大寬,笑道:「何教主這麼厲害的功夫,誰能做你師父啊?」何鐵手道:「師父,你不收我這徒弟,我在這裡跪一輩子。」袁承志道:「我出師門不到一年,怎能授徒?何教主如不嫌我本領低微,咱們可以互相切蹉,研討武藝。拜師之說,再也休提。」何鐵手直挺挺的跪着,只是不肯起身。袁承志伸手相扶。何鐵手手肘一縮,笑道:「我手上有毒!」烏光一閃,鐵鈎往他手掌上鈎去。

袁承志雙手並不退避,反而前伸,在間不容髮之際,已搶在頭裡,在她手肘上一托,何鐵手身不由自主的騰空而起。但她武功也真了得,在空中含胸縮腰,陡然間身子向後退開兩尺,落下地來,仍是跪着。旁觀眾人見兩人各自露了一手上乘武功,不自禁的齊聲喝彩。

袁承志道:「何教主休息一會兒吧,我要出去會客。」說着轉身出門。何鐵手大急,叫道:「你當真不肯收我為徒?」袁承志道:「兄弟不敢當。」何鐵手道:「好!夏姑娘,我講個故事給你聽,有人半夜裡把圖畫放在床邊。」她一知青青是女子,立時察覺她對袁承志鍾情甚深,而袁承志對青青的神態也是非同尋常,便想到床邊肖像之事大是奇貨可居。青青愕然不解。袁承志卻已滿臉通紅,心想這何鐵手無法無天,甚麼事都做得出,自己與阿九的事本來問心無愧,但青年男女深夜同睡一床,這事給她傳揚開來,不但青青生氣,也敗壞了自己和阿九的名聲,不由得心中大急,連連搓手。何鐵手笑道:「師父,還是答應了的好。 」袁承志無奈,支吾道:「唔,唔。」何鐵手大喜,說道:「好呀,你答應了。」雙膝一挺,身子輕輕落在他面前,盈盈拜倒,行起大禮來。袁承志為勢所迫,只得還了半禮。眾人紛紛過來道賀。青青滿腹疑竇,問何鐵手道:「你講甚麼故事?」何鐵手笑道:「我們教里有門邪法,只要畫了一個人的肖像放在床邊,向着肖像磕頭,行起法來,那人就會心痛頭痛,一連三個月不會好。先前師父不肯收我,我就嚇他要行此法。」青青覺此話難信,卻也無可相駁。袁承志聽何鐵手撒謊,這才放心,心想:「天下拜師也沒這般要脅的。如她心術不改,決不傳她武藝。」當下正色道:「其實我並無本領收徒傳藝,既然你一番誠意,咱們暫且掛了這個名,等我稟明師父,他老人家答允之後,我才能傳你華山派本門武功。」何鐵手眉花眼笑,沒口子的答應。青青道:「何教主……」何鐵手道:「你不能再叫我作教主啦。師父,請您給我改個名兒。」袁承志想了一下,說道:「我讀書不多,想不出甚麼好名字。就叫『惕守』如何?惕是警惕着別做壞事,守是嚴守規矩、正正派派的意思。」何鐵手喜道: 「好好,夏師叔,你就叫我惕守吧。」青青道:「你年紀比我大,本領又比我高,怎麼叫我師叔?」何惕守在她耳邊悄聲道:「現下叫你師叔,過些日子叫你師母呢!」青青雙頰暈紅,芳心竊喜,正要啐她,忽聽得水雲與閔子華兩人來到房外。眾人走了出去。袁承志道:「 黃木道長的下落,你對兩位說了吧。」何惕守微微一笑,道:「他是在雲南大……」一句話沒說完,猛聽得轟天價一聲巨響,只震得門窗齊動。眾人只覺腳下地面也都搖動,無不驚訝,但聽得響聲接連不斷,卻又不是焦雷霹靂。程青竹道:「那是炮聲。」眾人涌到廳上。洪勝海從大門口直衝進來,叫道:「闖王大軍到啦!」只聽炮聲不絕,遙望城外火光燭天,殺聲大震,闖王義軍已攻到了北京城外。

袁承志對水雲道:「道長,她已拜我為師。尊師的事,咱們慢一步再說……」,何惕守道:「黃木道長被我姑姑關在雲南大理靈蛇山毒龍洞裡。你們拿這個去放他出來吧。」說着拿出一個烏黑的蛇形鐵哨來。水雲與閔子華聽說師父無恙,大喜過望,連忙謝過,接了哨子。何惕守道:「這是我的令符。你們馬上趕去,只要搶在頭裡,雲南教眾還不知我已叛教,見了這個令符,自會放尊師出來。」水雲與閔子華匆匆去了。兩人走了不久,北京城裡各路豪傑齊來聽袁承志號令。袁承志事先早有布置,誰放火,誰接應,已分派得井井有條。闖軍如何攻城,明軍如何守御,各處探子不住報來。過得一會,一名漢子送了一封信來,是李岩命人混進城來遞送的,原來他統軍已到城外。袁承志大喜,當即派人四出行事。黃昏間,各人已將歌謠到處傳播,只聽西城眾閒人與小兒們唱了起來:「朝求升,暮求合,近來貧漢難存活,早早開門拜闖王,管教大小都歡悅!」又聽東城的閒漢們唱道:「吃他娘,着他娘,吃着不盡有闖王,不當差,不納糧!」城中官兵早已大亂,各自打算如何逃命,又有誰去理會?聽着這些歌謠,更是人心惶惶。次日是三月十八,袁承志與青青、何惕守、程青竹、沙天廣等化裝明兵,齊到城頭眺望,只見義軍都穿黑衣黑甲,數十萬人猶如烏雲蔽野,不見盡處。炮火羽箭,不住往城上射來。守軍陣勢早亂,哪裡抵敵得住?

忽然間大風陡起,黃沙蔽天,日色昏暗,雷聲震動,大雨夾着冰雹傾盆而下。城上城下,眾兵將衣履盡濕。青青等見到這般天地大變的情狀,不禁心中均感慄慄。袁承志等回下城來,指揮人眾,在城中四下里放火,截殺官兵。各處街巷中的流氓棍徒便乘機劫掠,哭聲叫聲,此起彼落。群雄正自大呼酣斗,忽見一隊官兵擁着一個錦衣太監,呼喝而來。袁承志於火光中遠遠望見正是曹化淳,心頭一喜,叫道:「跟我來,拿下這奸賊。」鐵羅漢與何惕守當先開路,直衝過去,官兵哪裡阻攔得住?曹化淳見勢頭不對,撥轉馬頭想逃。袁承志一躍而前,扯住他的腳一拉,提下馬來,喝道:「到哪裡去?」曹化淳道:「皇……皇上……命個人督……督戰彰義門。」袁承志道:「好,到彰義門去。」

群雄擁着曹化淳直上城頭,遙遙望見城外一面大旗迎風飄揚,旗下一人頭戴氈笠,跨着烏駁馬往來馳騁指揮,威風凜凜,正是闖王李自成。袁承志叫道:「快開城門,迎接闖王! 」說着手上一用勁,曹化淳痛得險些暈了過去。他命懸人手,哪敢違抗?何況眼見大勢已去,反想迎接新主,重圖富貴,當即傳下令來,彰義門大開。城外闖軍歡聲雷動,直衝進來。成千成萬身披黑甲的兵將湧入城門。袁承志站在城頭向下望去,見闖軍便如一條大黑龍蜿蜒而進北京,威不可當。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