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 青衿心上意 彩筆畫中人(6)

何鐵手道:「我姑姑對你爹爹如此一往情深,你說她是下賤之人麼?」青青萬萬想不到她問的是這一句話,呆了一呆,道:「一往情深,怎麼會是下賤?」提高了聲音道:「負心薄倖,那才下賤。」何鐵手不知她這話是故意說給袁承志聽的,心中大喜,登時容光煥發,輕聲說道:「你爹爹跟我姑姑無緣,那也怪他不得。他寧死也不肯說出你媽媽的所在,拚着性命來保護她,實是情深義重。」青青道:「可惜世上像我爹爹那樣的人很少。」何鐵手道:「要是有這樣的人,寧可不要自己的性命,也要維護你,你又怎樣?」青青道:「我可沒這般福氣。」何鐵手道:「我從前不懂,姑姑為甚麼會如此情痴,見了一個男子就這般顛倒 ……我……我……好吧,我不要你甚麼,你記得我也好,忘了我也好。」掉頭便走出門去。青青坐在床上怔怔發呆,不明白她是甚麼意思。袁承志飄然下地,笑道:「傻姑娘,她愛上你啦。」青青道:「甚麼?」袁承志笑道:「她當你是男人呢。」青青回想何鐵手這幾日對自己的神情說話,果然是含情脈脈的模樣。原來她一見傾心,神智胡塗了。那何紅藥則是滿腔怨毒,怒氣衝天。這兩個女子本來都見多識廣,但一個鍾情,一個懷恨,竟都似瞎了眼一般,再也沒留神自己是女扮男裝,不覺好笑,問道:「怎麼辦呢?」袁承志笑道:「你娶了這位五毒夫人算啦!」青青正待回答,窗格一響,焦宛兒躍了進來,後面跟着羅立如,青青臉色一沉,笑容頓斂。焦宛兒向袁承志道:「袁相公,承蒙你鼎力相助,我大仇已報,明兒一早,我就回金陵去啦。我爹爹在日,對你十分欽佩。你又傳了羅師哥獨臂刀法,就如是他師父一般。我們倆有一件事求你。」袁承志道:「那不忙,咱們先出宮去再說。」

焦宛兒道:「不。我要請你作主,將我許配給羅師哥。」她此言一出,袁承志和青青固然吃了一驚,羅立如更是驚愕異常,結結巴巴的道:「師……師妹,你……你說甚麼?」焦宛兒道:「你不喜歡我麼?」羅立如滿臉脹得通紅,只是說:「我……我……」青青心花怒放,疑忌盡消,笑道:「好呀,恭喜兩位啦。」袁承志知道焦宛兒是為了表明與自己清白無他,才不惜提出要下嫁這個獨臂師哥,那全是要去青青疑心、以報自己恩德之意,不禁好生感激。青青這時也已明白了她的用意,頗為內愧,拉着焦宛兒的手道:「妹子,我對你無禮,你別見怪。」焦宛兒道:「我哪裡會怪姊姊?」想起剛才所受的委屈,不覺悽然下淚。青青也陪着她哭了起來。

忽然門外腳步聲又起,這次有七八個人。袁承志一打手勢,羅立如縱過去推開了窗格。

只聽何鐵手在門外喝道:「到底誰是教主?」何紅藥道:「你不依教規行事,咱們拜過教祖,只有另立教主。」一個男人聲音說道:「那小子是本教大仇人,教主你何必盡護着他?讓那姓袁的先救治了咱們兄弟,咱們再還他一個姓夏的死小子。你只答應還人,可沒說死的活的。」何鐵手笑道:「我就是不許你們進去,誰敢過來?」另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咱們先料理了那小子,再來算自己的帳。」腳步聲響,奔向門邊。忽聽得慘叫一聲,一人倒在地下,想是被何鐵手傷了。袁承志揮手要三人趕快出宮。羅立如當先躍出窗去。焦宛兒和青青也跟着躍出。這時門外兵刃相交,五毒教的教眾竟自內叛,和教主鬥了起來。斗不多時,蓬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搶了進來。袁承志身形一晃,已竄出窗外。那人只見到袁承志的背影,叫道:「快來,快來!那小子跑啦!」何鐵手也是一驚,當即罷手不鬥,奔進房來,只見窗戶大開,床上已空,當即跟着出窗,只見一個人影竄入了前面樹叢,忙跟蹤過去。她想追上去護送青青出宮,以免遭到自己手下的毒手,又或是為宮中侍衛所傷。五毒教眾跟着追來。眾人追得雖緊,但均默不作聲,生怕禁宮之內,驚動了旁人。

袁承志見何鐵手等緊追不捨,心想青青等這時尚未遠去,於是不即不離的引着眾人追逐自己,在御花園中兜了幾個圈子,算來估計青青等三人已經出宮,眼見前面有座宮殿,當下直竄入內。一踏進門,便覺陣陣花香,順手推開了一扇門,躲在門後。他定神瞧這屋子時,不由得耳根一熱。原來房裡錦幃繡被,珠簾軟帳,鵝黃色的地氈上織着大朵紅色玫瑰,窗邊桌上放着女子用的梳妝物品,到處是精巧的擺設,看來是皇帝一名嬪妃的寢宮,心想在這裡可不大妥當,正要退出,忽聽門外腳步細碎,傳來幾個少女的笑語之聲。尋思:如這時闖出,正好遇上,聲張起來,宮中大亂,曹化淳的奸謀勢必延擱,不免另有花樣,當下閃身隱在一座畫着美人牡丹圖的屏風之後。房門開處,聽聲音是四名宮女引着一名女子進來。一名宮女道:「殿下是安息呢,還是再瞧一會書?」袁承志心道:「原來是公主的寢宮。這就快點兒睡吧,別瞧甚麼勞甚子的書啦!」那公主嗯了一聲,坐在榻上,聲音中透着十分嬌慵。一名宮女道:「燒上些兒香吧?」公主又嗯了一聲。過不多時,青煙細細,甜香幽幽,袁承志只覺眼餳骨倦,頗有困意。那公主道:「把我的畫筆拿出來,你們都出去吧。」袁承志微覺訝異:「怎麼這聲音好熟?」暗暗着急,心想她畫起畫來,誰知要畫上多少時候。

眾宮女擺好丹青畫具,向公主道了晚安,行禮退出房去。這時房中寂靜無聲,只是偶有香爐中檀香輕輕的拆裂之音,袁承志更加不敢動彈。只聽那公主長嘆一聲,低聲吟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青青子佩,悠悠我思。縱我不往,子寧不來?「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袁承志聽她聲音嬌柔宛轉,自是一個年紀極輕的少女,他雖不懂這首古詩的原意,但聽到「一日不見,如三月兮」那一句,也知是相思之詞,同時越加覺得她語音熟悉,尋思半晌,不覺好笑:「我是江湖草莽,生平沒進過京師,又怎會見過金枝玉葉的公主?總是她口音跟我相識之人有些近似罷啦!」這時那公主已走近案邊,只聽紙聲窸窣,調朱研青,作起畫來。袁承志老大納悶,細看房中,房門斜對公主,已經掩上,窗前珠簾低垂,除了硬闖,決計走不出去。過了良久,只聽公主伸了個懶腰,低聲自言自語:「再畫兩三天,這畫就可完工啦。我天天這般神魂顛倒的想着你,你也有一時片刻的掛念着我麼?」說着站了起來,把畫放在椅上,把椅子搬到床前,輕聲道:「 你在這裡陪着我!」寬衣解帶,上床安睡。袁承志好奇心起,想瞧瞧公主的意中人是怎生模樣,探頭一望,不由得大吃一驚。

原來畫中肖像竟然似足了他自己,再定神細看,只見畫中人身穿沔陽青長衫,系一條小缸青腰帶,凝目微笑,濃眉大眼,下巴尖削,可不是自己是誰?只不過畫中人卻比自己俊美了幾分,自己原來的江湖草莽之氣,竟給改成了玉面朱唇的俊朗風采,但容貌畢竟無異,腰間所懸的彎身蛇劍,金光燦然,更是天下只此一劍,更無第二口。他萬料不到公主所畫之像便是自己,不由得驚詫百端,不禁輕輕「咦」了一聲。那公主聽得身後有人,伸手拔下頭上玉簪,也不回身,順手往聲音來處擲出。袁承志只聽一聲勁風,玉簪已到面門,當即伸手捏住。那公主轉過身來。兩人一朝相,都驚得呆了。原來公主非別,竟然便是程青竹的小徒阿九。那日袁承志雖發覺她有皇宮侍衛隨從保護,料知必非常人,卻哪想到竟是公主?阿九乍見袁承志,霎時間臉上全無血色,身子顫動,伸手扶住椅背,似欲暈倒,隨即一陣紅雲,罩上雙頰,定了定神,道:「袁相公,你……你……你怎麼在這裡?」袁承志行了一禮道:「 小人罪該萬死,闖入公主殿下寢宮。」阿九臉上又是一紅,道:「請坐下說話。」忽地驚覺長衣已經脫下,忙拉過披上。門外宮女輕輕彈門,說道:「殿下叫人嗎?」阿九忙道:「沒 ……沒有,我看書呢。你們都去睡吧,不用在這裡侍候!」宮女道:「是。公主請早安息吧。」

碧血劍
碧血劍
《碧血劍》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主線故事是明末被冤殺的大將袁崇煥之子袁承志及其師門華山派義助闖王,奪取大明江山所引起的一系列江湖恩怨。袁承志的復仇之路與天下江山的爭奪交織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