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回 述案由歸功翼尉 慰幽魂別築佳城

話說福壽將春阿氏現染瘟疫,不久將死的話,回畢退去。眾人嚇了一怔。瑞珊道:「可惜這件事,如今玉吉也走了,阿氏又在獄要死,我這麼南奔北跑,費力傷財,算是為什麼許的呢?」慧甫道:「你只知道你自己,不知道旁人。那麼市隱合我,又算作什麼許的呢?」市隱道:「你們不用寒心。反正這一切事情,我都知道,及至春阿氏死在監獄裡,我也把前前後後,果果因因,一件一件的,記在日記,容日有了工夫,托囑聞秋水編為說部,把內中苦緒幽情,跟種種可疑之點,詳細的分解一回,作一個錯誤婚姻的警鑒,你們意下如何?」三人正自議論,烏公轉過面來道:「事已如此,大既瑞珊的報告,已經無效。我們翼里的報告,也就算白白的報告了。方才電話,有法部人告訴我說,該部堂憲,都因為內中瑣碎,全是婚姻不良,以致如此,既是犯婦口裡,並未供出誰來,也就不便深究了。實告瑞珊兄說,此案的原原本本,我都知道。起初玉吉一走,住在他家的塋地。本翼訪明之後,即往偵察。適值聶玉吉已經遠遁,兄弟又派人追趕。始知玉吉下落,住在天津北營門客店裡頭。其所以不能捕獲的原因,也合瑞珊哥都是一樣,不過報告上頭,比着瑞珊哥有些把握。饒那麼的確,法部還不忍辦呢。何況你一點證據也沒有,原犯又已經放走,事情還有什麼可辦的呢?」

瑞珊聽了此話,驚異得了不得。回想在天津店裡,除我一人之外,並無偵探,難道我疏忽失神,被他們翼偵里探走在頭裡了不成?越想越納悶。烏珍坐在椅上,說得津津有味。瑞珊也無心去聽,只恨自己疏神,不該叫他人探了去。不過事已至此,在津偵探我應該認識才對。豈有大名鼎鼎的福爾摩斯,事跡被旁人窺破,自己倒入了悶葫蘆的道理。越想越愧悔,當時把臉上顏色,紅暈了半天。聽市隱鼓掌道:「恪謹真難為了你。年余不見,我以為案過法部,你就不管了哪。」烏珍道:「我的地面,豈有不管之理。可笑京城地方,只知新衙門好,舊衙門腐敗,哪知道事在人為,有我在提署一天,就叫這些官人實力辦事,亦不必仿照外洋,講究浮面兒。先從骨子裡下手,沒什麼辦不到的事。再說西洋偵探,也不過細心調查,能夠一見則明就是了。究實那調查手續,並不是紙上文章,可以形容的。我以為中國偵探,只可惜沒人作小說。果真要編出書來,一定比西洋偵探案,不在少處。」慧甫道:「那是誠然,中國事沒有真是非,調查的怎麼詳細,也有些辦不到的地方。因着辦不到,誰也就不受調查了。就拿這一案說罷,恪謹、瑞珊兩兄費了這麼些事,歸期該怎麼樣,不過自己為難。自己知道我同何礪寰、黃增元諸人,還算白饒。市隱與原淡然、聞秋水,也算白跑。事情是實在情形,不過在座的人我們知道。」瑞珊嗤嗤而笑,不作一語。想着玉吉此去,形跡可怪。又想天津店裡,並無偵探蹤跡,此次玉吉出來,必被翼里偵探拿獲帶翼去了。不然,烏恪謹不能知道這麼詳細。因問恪謹道:「恪謹哥不要瞞我,我想此時玉吉,必在貴翼里收存着呢,恪哥苦肯其明說,不妨把一切事實,全對我說說,這樣交情,你不隱諱什麼?難道我們幾個人,還去爭功不成?」烏公道:「不是那樣說。我們素稱知己,什麼事亦不隱瞞。玉吉現在蹤跡,我實在不知情。瑞珊要多心想我,那就不是交情了。我所知的玉吉蹤跡,並非把玉吉拿獲審問來的,實在是特派偵探調查來的。瑞珊哥不肯見信,你想天津店裡,有人偵探你沒有,你便明白了。」瑞珊想了半天,想不出來。因笑道:「恪謹哥不要瞞我,大概我的眼力,差不多的偵探,瞞不過去。照你這樣說,我成了廢物了。這們大的人,暗中有偵探我,我會不知道,你真拿我傻子待?」烏公道:「我不是以傻子待你,你實在是傻子嗎。我同你打聽一個人,你若知他名姓,便算不傻。」瑞珊笑道:「除非不認識的人,我不知他的姓。要相熟的人,豈有不知他姓名的道理。」烏公道:「此人極熟,你就是不知姓名。」瑞珊道:「何以見得呢?」

兩人說話聲音越來越重,引得市隱、慧甫也都笑個不住。忽見門帘一響,走進一人,年犯三十左右,相貌魁梧,穿一件湖色春羅,兩截大褂,足下兩隻緞靴,望見市隱在此,過來見禮。市隱問慧甫道:「二位沒見過嗎?」慧甫道:「沒見過。」瑞珊笑道:「必是這裡,哥。」說着,湊近見禮。烏公向慧甫道:「這是我們舍弟。」市隱道:「他們彼此都知名,只是並沒見過。」瑞珊道:「久仰得很,兄弟是疏親慢友,常到京里來,我們真少親近。」說着,彼此讓坐,照舊攀談。述起玉吉事來,靜軒又打聽一回,不相多贅。瑞珊問烏公道:「方才靜軒進來,我們說了半個語子話,倒底你所說這人,究竟是誰?」烏公笑道:「你不要忙,今晚在舍下小酌,我細告訴你。論你疏神的事,不止一件。」瑞珊道:「倒底是誰?」烏公微微而笑,不作一語。半晌向靜軒笑道:「張瑞珊兄,因為春阿氏一案很費研究,調查的種種情形,皆級詳細。」靜軒笑道:「我是聽市隱常常稱讚。」慧甫道:「恪翁不必留飯,我們有點小事,少時就得回去,你把所說那人,先說給瑞珊聽聽,省得回到店裡,又犯死鑿兒。」市隱亦笑道:「你說的是誰?你就趕緊說,何苦又叫他着急呢?」烏公搖搖頭,仍是不肯說。還是慧甫等再三譏勸,方才微微笑道:「我說瑞珊傻,瑞珊總不信。我先問他一件事,他要答上來,便算他不傻。」因問道:「請問你天津北營門採訪玉吉的下落,可知那玉吉所住的店,店主人姓甚名誰?」瑞珊躇躊半晌,想了好半天,果然一時間,想不起來了。隨笑道:「知道是知道,只是一時半刻,想不出來。」烏公笑道:「你不用瞞我。當初你沒問過,如今你哪能想去。慢說你不知道,大約合後的人,也不知道。這話我說到這裡,你明白不明白?」瑞珊不待說完,先拍掌笑起來。慧甫道:「什麼事這樣笑?」瑞珊道:「你們不知道,恪謹的心思學問,我實不如。」市隱發怔道:「什麼事你佩服到這樣?」瑞珊道:「果然是名不虛傳。我們費盡苦心,所得的詳細情形,初以為除我之外,沒人知道。哪知道恪謹所知,比我還詳細。」因拱手向烏公道:「說到這裡,你還得詳細指教,店主人現在何處,求你給介紹一回,我們也親近親近。」市隱道:「你們別說啞謎,究竟是怎麼回事,說給我們大家聽聽。」烏公道:「你們諸位別忙。我先問問瑞珊,倒底是笨不是?是傻不是?」瑞珊點了點頭:「果然是我失神,只是你這樣隱瞞着,未免對人不起。」烏公道:「我卻不是隱瞞。向來這類事情,別管辦的怎麼樣,反正把職務盡到了,心也盡到了。既不居功,亦不逞能。這是咱們閒談,若與外人相見,我是決不肯提的。」說着,便令瑞二等傳喚廚役,預備教席酒飯。又備了兩三分請帖,去請鶴、普二公,定於晚間,在自家裡晚酌。市隱等遲遲怔着,既見烏恪謹這般至誠,不便拘泥,只得與靜軒湊着說話。慧甫等不大常來,聽說要預備晚飯,立刻就忙着要走。市隱笑攔道:「你們別學聞秋水,恪謹也不是外人,這樣至誠,咱們就不必拘泥。」靜軒亦攔道:「二位輕易不來,樂得不多說一會話兒呢。」當下三言五語,鬧得瑞珊等無話可說,只得住了。

一時酒菜齊備,讓着瑞珊、慧甫二人坐了讓座,市隱在次座相陪。烏公與靜軒兄弟,坐了未坐。大家一面喝酒,一面敘些閒話兒。瑞珊是有事心急,因為玉吉一案,總願意烏公說明,方才痛快。因笑道:「恪謹哥這樣見外,鬧得此時兄弟有話也不敢說了。來的時候,本想與閣下討教。不想來到府上,只以酒食待我。真正要緊的話,偏自半吞半吐,不來指教。叫我倒十分難受。」一面說着,一面攔住烏珍,不叫斟酒,笑嘻嘻的道:「請把店主人的姓名,就告訴了我,我便吃酒。不然喝下酒去,亦要醉心。」烏珍笑道:「你總是這樣忙。實告訴你說,現在這案,不必深提了。空說半天,案子也變不了。反正兇手也走了,案子也定了。市隱說的好,咱們這片苦心,只好把聞秋水約來,叫他作一部實事小說,替我發揮發揮,也就完了。」瑞珊道:「小說作不作,我倒不在乎。只要我心裡明白,立時能夠痛快。你說些半語子話,我真難過。」烏珍把酒壺放下道:「你不要急。北營門的店主人,是這裡探兵德樹堂的至親,名叫程全。他在北營門地方,很是熟識。德樹堂去了兩次,托囑他極力幫忙,偏巧聶玉吉到津就住在店內,別的光景,並無可疑。惟因他筆跡相貌,頗與所說相似,故此多留了一分心。後來把德樹堂約去瞧了瞧,果然是他。當時便求着他,寫了四幅屏條,帶到京來。你雖是那樣細心,此處你並未留神。我知道天津地方,出不去你的掌握。特意叫德樹堂前去探聽,誰想他們糊塗,並沒見着什麼,只說隔壁店裡頭,住着個王長山,很與玉吉相近。當時我聽了這話,就知道是你在那裡。後來玉吉患病,你又那樣至誠,又叫店主人留起玉吉的原信。聞報之後,我更知道是你了。你想那店主人有幾個慈心仗義的君子呀,錯非我設法供給,他豈肯那樣熱心。即有熱心,他的力量也恐其來不及呀。」說看,提壺斟酒,笑對瑞珊道:「這事你死心但地,該當喝酒了嗎。」瑞珊點頭微笑,回想在津所見,果然與烏公所說前後相符,直仿佛霹靂一聲,雲霧盡散,把心裡的一段疑團,豁然醒悟。在座慧甫等,也把前前後後,全都聽明白了。原來左翼烏珍對於這件事情,如此細心,不禁拍案叫絕。市隱提起酒壺,便與烏公斟酒,說道:「你這一場勞累,實在不小。錯非你今天說明,外連的人還以為翼辦里辦理此案,因循了事呢,」慧甫亦笑道:「人不說不知,改日得了機會,借着恪謹哥的面子,定要與貴翼偵探諸君親近親近。」靜軒道:「那個容易。只是這一般人,舉動粗俗,說話也不會轉文。其實若辦上正事,倒真有特別的地方。」說着斟酒敬菜,幾人一面說話兒,議論後天下午,仍在這裡晚飯。好與鶴、普二公及協尉福壽、聞秋水、原淡然、德樹堂諸人相見的話。不一時瑞珊等吃過晚飯,洗手漱口已畢,告辭而回。定於後天晚上,全在烏公處聚會。這且不表。

單言此時阿氏,自從大理院奏結之後,移交法部監獄,永遠監禁。阿氏住在監里,不進飲食者數日。此時正值瘟疫流行,獄內的犯人,不是生瘡生疥的,便是療瘡腐爛,臭味難聞的。又遇着天旱物燥,冷暖無常,一間房內,多至二十口人犯。對面是兩張大床,床上鋪着草帘子。每人有一件官被,大家亂擠着睡覺,那一分骯髒氣味,不必說久日常住,就是偶然間聞一鼻子,也得受病。你望床上一看,黑洞洞亂搖亂動,如同螞蟻打仗的一般。近看乃是虱子臭蟲,成團樹壘擺陣練操。噯呀呀,什麼叫地獄,這就是人世間的活地獄。所有獄中人犯,生瘡生疥的也有,上吐下瀉的也有,虐疾痢疾的也有。正應了「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欲知後世因,今生作者是」。可憐那如花似玉、甘為情殤的阿氏,因為母也不諒,自己又福命不齊,墮人獄中,難白於世。人獄之後,先生了滿身濕疥。過無多日,因為時疫流行,染了頭暈眼花,上吐下瀉之症。每日昏昏沉沉,躺在臭蟲虱子的床上,蓋一領極髒極臭的官被。此時要求個親人來此問訊的,全部沒有。這日春阿氏病得很重,忽於迷離之際,夢見個金身女子,喚她近前道:「孽緣已滿,今當歸去。」說着,扯了阿氏,便往外跑。阿氏見她如此,知是個異怪人,隨央道:「弟子的糾纏未清,母親兄弟之情,實難割棄。」金身女子笑道:「孽障,孽障,你不肯去,你看那面是誰?」阿氏回頭一看,只見聶玉吉穿着圓領僧服,立在自己面前,合掌微笑。阿氏有千般委曲,萬種離愁,見了玉吉在此,驚異的了不得,仿佛有萬千句話,一時想不出來。正欲問時,見那金身女子把手一指,玉吉的足下,生了兩朵金蓮,托着聶玉吉飛向空中去了。轉眼之間,那金身女子也忽然不見了。

阿氏正驚愕之際,覺遠處有人喚她乳名兒,聲音慘切,連哭帶痛,定眼一看,只見牢門外,站着一人,白髮蒼蒼,流淚不止。床側有同居犯人喚道:「大妹妹,大妹妹,你醒一醒,瞧一瞧,大媽來瞧你來了。」阿氏噯喲一聲,細看牢門以外,不是外人,正是母親德氏。淒悽慘慘在那裡叫她小名兒,又央看牢的女牢頭,開門進來,走進床前哭道:「孩子,寶貝兒,都是為娘的不是,耽誤了你,難為你受這樣罪。」說着,扯住阿氏手,母女對哭。見阿氏渾身是疥,頭部浮腫紅燒,可憐那一雙素手,連燒帶疥腫似琉璃瓶兒一般。揭起髒被一看,雪白兩彎玉臂,俱是疥癬。所枕的半頭軌以下,咕咕嚨嚨,成團論碼的俱是虱子臭蟲。德氏看到此處,早哭得接不上氣了。阿氏亦連哭帶慟,昏迷了一會,復又醒轉過來。望見母親這樣,越加慘切,顫顫巍巍的道:「奶奶放心,女兒今生今世,不能盡孝的了。」說着,把眼一翻,要哭沒有眼淚,硬硬咽咽的昏了過去。德氏哭道:「我的兒,怎麼得這樣冤業病啊。」阿氏微開杏目,嬌喘吁吁,搖頭抹了眼淚,仿佛告知母親,病不要緊似的。德氏止淚勸道:「孩子,你對付將養着,月初關了米,我還來瞧你呢。」阿氏點了點頭,合目睡去,德氏把帶來的幾吊錢,交與牢頭,一面哭,一面托咐求他變個法子,給女兒買點菜,倘能好了,我母女不能忘報。說着,灑淚不止。鬧得全獄中人,俱都酸心。大家齊勸道:「老太太您回去,您的姐妹禁在一處,都是難友兒。大妹妹歲數小,蒙此不白之冤,橫豎神大有鑒,總有昭雪日子。她是好清好潔。收到這裡來,骯髒不慣。」剛說着,阿氏嘴唇一動,哦的一聲,唾出一口腥水來,順着嘴角兒,流至粉頸。阿氏在迷惘沉中,並不知道。德氏忙的過來,抹了眼淚,取出袖中手帕,替她擦抹。阿氏忽又醒來,翻眼向德氏道:「我隨你出家去,倒也清靜。」半晌又蹩眉道:「只是我奶奶、兄弟,叫我如何棄捨呢?」德氏喚道:「孩子,你醒一醒,夢見什麼了?這樣嚇人?」阿氏點了頭,閉了眼睛,打了一個冷戰道:「沒什麼,你不用叫我,我去了。」德氏聽了半日,知是一些胡話。又見阿氏兩手,向空里亂摸,半晌又似拈線做活一般,嚇得德氏更慌了。隨向女牢頭請安禮拜,再三的托囑。眾犯人說道:「老太太放心,病並不要緊,這都是邪火燒的,只要出點兒汗,退一退燒,管保就好了。」德氏淒淒楚楚,不忍離別。看着這樣。又不放心。無奈留連一刻,母女也不得說話,反惹她難受酸心,倒不如不見也罷。想到此處,由不得留着阿氏,滴了幾點傷心眼淚,叨叨絮絮,又托咐眾人一回,然後去了。

那知阿氏的病症,很是兇險,自從德氏去後,熬煎了四五日,忽於一日夜內,喚着女難友哭道:「大姐大姐,妹妹清白一世,落到這步田地,也是命該如此。妹妹死後,望求眾位姐妹憐憫,告訴我母親、哥哥說,埋一個清潔幽靜地方,妹妹就感激不盡了。」說着,眼泡塌下,說話聲音,亦不似從先清楚了。嚇得難友們說聲不好,忙的叫醒牢頭,點上油燈一照,見阿氏圓睜秀目,貌似出水芙蓉一般,連一點病形兒反都沒有了。用手一摸,身上已經冰冷,撫着朱唇一探,呼吸已經斷了。正是:

生殉九幽緣怨了,他年應化蝶飛來。

驚得女牢頭披衣起來,念在同居多日,替她整理衣服,不待天明,急去報告獄官。提牢何奏鹿、司獄福瑞,趕緊的報司回堂。傳喚屍親文光,赴部具領。文光得了此信,很是皺眉。范氏道:「怎麼衙門裡這麼糊塗,殺了我們家的人,即是我們的仇人,豈有把謀害親夫的淫婦,領回來殯葬的。錯傳我們了。」瑞氏哭着道:「噯,事到而今,你還這麼咕嘻呢。不因着你,何致這樣,依我說孩子怪苦的,臨到從牢眼兒一拉,更顯得可憐了,究竟怎麼件事,始終我心裡糊塗,你叫正兒他爸想法子領去,別管怎麼樣,哪怕是當賣借押呢,好歹給買口棺材,埋到墳地邊兒上。就算得了。」說着,淒悽慘慘,哭個不住。把托氏、春霖並大正、二正等思想嫂子的心,亦都勾惹起來,鬧得合屋的老少,你也哭,我也哭,文光、范氏亦愕着不敢言語了。文光頓了頓腳,拿了扇子出來,找個至近親戚,去向法部里去探聽。正問在宮道仁手裡,文光說:「阿氏雖死。她是謀殺本夫的犯罪人。不管她謀殺也罷,誤殺也罷。既定為監禁之罪,即是情實。如今她死在獄裡,沒有叫被害之家,具領的道理,」宮道仁笑道:「說得亦有理。但是部院裡定案原奏,你沒有見麼?你以為阿氏殺人,已屬情實。然以令郎的傷痕,令媳的口供而論,是謀是誤,尚在疑似之中。既沒有屍親指說,又沒有旁人質證。安見得令媳阿氏,就是罪人呢!部院的堂憲,因此再三研究,內中疑竇甚多,不能速為定判。所以仿照監候侍質之法,收在獄裡存疑。預備以後,發露真情,或出了別的證據,然後再據實定斷。如始終無從發覺,那麼令媳阿氏就未必是殺人兇犯了。既不是殺人兇犯,就不是令郎仇人。既不是令郎仇人,就算是你家的賢媳婦。既是你家賢媳婦,優待之尚恐不及,若永遠監禁在獄,試問你居心何忍?」

文光聽到此處,良心發現。本來兒媳婦是個端莊淑靜的女子,只因半夜三更,兒子被害,不能不疑是媳婦。若以她言容舉動而論,又未免有些情屈。想到此處,由不得眼辣鼻酸,想起兒子被害的冤來,嗚嗚哭了。宮道仁勸道:「你不要想着傷心。既不忍叫她受罪,如今疑案久懸,她死在獄裡,你應該心疼她了。」這一句話,說的文光越發哭了。宮道仁道:「無論怎麼樣,你先回去趕緊備口棺木,通知你親家個信兒,或是同了他來,具個領紙。天氣這般熱,衙門裡哪能久留,你趕快的就去吧。」文光只得答應,顧不得與親朋計較,急忙回到家中,先忙着買棺材,又要給阿德氏送信。范氏攔道:「送信作什麼?我們因為忍氣才去領屍,不然因為這件事,我們就是一場官事。」文光聽了此話,里外為難,送信也不好,不送信也不好。躇躊半天道:「依你該怎麼辦?」范氏道:「依着我呀,依着我呀,依我還不至於這樣呢。這都是你們家的德行,你們家風水,明兒把浪老婆再埋在你們墳地時,後輩兒孫還不定怎麼現眼呢!」一面說。一面嚷,鬧得文光此時反倒沒了主意。想着兒子春英冤讎未雪,阿氏兒媳今又殆在獄裡,這些個為難着急,俱臨在自己頭上,由不得頓足捶胸,哭了一回。范氏是得理不讓人,翻來覆去,總是嗔怪文光,不該聽托氏的話,娶這樣養漢老婆,正鬧得不可開交,托氏、大正等亦過來了,文光見着托氏,又恐老太太聽見,又要多管,忙的躲了出來,自己變着方法,買了棺木,雇了四名槓夫,從獄裡把阿氏屍身拉出,就往義地亂家裡去一埋,以免瑞氏知道,為此傷心。又免得夫婦三人,因此惹氣。

文光是敷衍了事的主義,不想那母女連心。德氏是愛女心盛,阿氏是孝母之心。出於至誠,自從探監之後,德氏見女兒染病,回去亦急得病了。虧得常祿等日夜扶侍,延醫服藥,方才好了。一日夢見阿氏披着頭髮,貌似女頭陀的打扮,笑容可掬,手執指塵,跪在德氏面前,磕了個頭。從着個金身女子一同去了。乃至醒來,卻是南柯一夢。本來德氏心裡正想女兒監里,得了瘟氣病,萬難望好,今作此夢,由不得肉跳心驚,算得阿氏病勢必然不好,急忙把常斌喚醒,叫他到學堂告一天假,去到兵馬司巡警總廳,找回他哥哥常祿來,細把夢中景象,說了一遍,叫他換個班次,或者告一天假,去到南衙門打聽打聽,看你妹妹好未好?常祿聽了此話,急得連連頓腳。當日到法部一問,誰說不是,果然春阿氏死在獄裡,文光已經領去,找地方抬埋了。細打聽埋在何處,人人都說不知道,常祿無法,回來向母親哭道:「都是為兒的不好,把妹妹送入火炕,屈死在獄裡,又沒有人情勢力,去給洗白,活着有什麼滋味!」一面說,一面尋死覓活的,鬧個不了。德氏倒忍住眼淚,反來勸解道:「事已至此你倒不必傷心。誰叫你妹妹命苦呢?雖然她受了些罪,也不是出於你心。如今你哭會子也是不濟於事,你若急的尋死,作媽媽的又當怎麼樣呢?不如事緩則圓,從哪裡來的,還從哪裡去。少時你找找普煥亭,問他該怎麼辦?生前的委曲,我們也一概不究。既把你妹妹給了春英,活是他們家的人,死了是他們家的鬼。按說我們娘家,不必過問。誰讓冤家路兒狹,出了這逆事呢!他若是埋在塋地,咱們一天雲霧散,什麼話也不說。不給娘空信,我們認了,他若是草草了局,拿着我們家人,當作謀殺親夫的兇犯,我們有我們的官司在。別看是奏結的案子,只要他們家裡指出你妹妹劣跡,證出你妹妹姦夫來,就算我養女兒的沒有教育。不然,他兒子死是他們家缺德,他們家害的,與我們毫無牽掣。我女兒受屈也罷,受罪也罷,甚麼話我也不說,好好端端花棺采木,叫他小婆婆兒出來,頂喪架靈,咱們萬事全體,否則沒什麼話說的,連普大普二,一齊都給滾出來,咱們是一場官司。」說着,指天劃地的,把小老婆、小娼婦的,罵個不了。嚇得常祿也不敢哭,勸了母親,慌手忙腳的,去找普煥亭。

將一出門,看見常斌在後,提着個木棍出來,嘴裡叨叨念念,要找姓文的替姐姐拼命去。常祿一把攔住,問他作什麼這樣憤憤?常斌流淚道:「你敢情不着急,我姐姐死了,你知道不知道?」常祿道:「我怎麼不知道。你念你的書去,家裡事不用你管。」常斌不待說完,發狠頓足道:「我不管誰管?這都是你跟奶奶辦的好事。」常祿聽了此話,覺着刺心,不由的流淚央道:「好兄弟,你回去瞧奶奶去。不看她老人家有些想不開,誰叫是我作錯了呢。好歹你瞧着老太太,我去找姓普的去,聽他是怎麼回事,咱們再說。」一面說,一面把好兄弟叫了幾十聲。兩人站在一處,流淚眼看流淚眼,淒淒切切的哭個不住,好容易把常斌勸住,常祿才慢慢去了。這裡常斌過來,坐在母親身旁,仍是亂哭。又勸着母親出頭,別等哥哥辦事,輸給文家。德氏一面擦淚,聽了常斌的話,很是有理,令他在家看家,不待常祿回來,自己雇了輛車,去到法部門口,等着尚書來到攔輿喊冤。時有湊巧,正遇着部里散值,門前皂隸威哦的亂喊,裡面走出一輛車,正是左侍郎紹昌。德氏哭着跪倒,連聲叫冤。皂隸等認得德氏,過來問道:「什麼事這樣叫冤?」紹公止住問道:「這不是春阿氏的母親嗎?」皂隸答應聲是。紹公道:「問她什麼事?」皂隸未及答應,德氏使哭道:「大人明鑑,我女兒死在獄裡,文光領屍出去,沒給阿德氏信,也不知埋在何處?求大人恩典,收我們打官司。」紹公道:「你來打官司,有呈狀麼?」德氏哭道:「阿德氏不會寫字,聽說我女兒死,連急帶氣,沒顧得寫呈子。」剛說到此,只見看熱鬧的,忽的一散,常祿自外跑來,連哭帶喊,隨着德氏跪倒。紹公道:「你是什麼人?」常祿厲聲道:「我來給妹妹報仇,你問我做什麼?」皂隸威喝道:「胡說!大人在這兒哪,還敢這樣撒野。」說着,七手八腳,過來把常祿按住,紹公道:「不用威嚇他,什麼話叫他說。」德氏顫巍巍的,看看常祿這樣,必時受了氣來,隨哭道:「大人就叫我們打官司,請看我兒子這樣兒,都是他們氣的。」說着,淚流不止。紹公命守門皂隸、站門的巡警,把德氏母子二人,一齊帶入。自己回至署內,早有審錄司的司員善全宮道仁道,聽說德氏喊冤,忙來打聽。紹公把德氏情由,述說一遍,即命由本部備文,行知該旗都統,傳令文光到案,問他領出阿氏,為什麼不和平埋葬,又鬧得不能了結。詢問之後,叫他們調楚說合,切奠為不要緊的小節,又鬧得大了。善全、宮道仁連連答應,伺候紹公走後,先把德氏母子詢問一遍,然後行文該旗,傳令文光到案。

次日入署,宮道仁升了公堂,先把別的案件,問了一回。然後把文光帶上來問道:「文光,你這麼大歲數,怎麼這樣糊塗。人死了案子也完了,為什麼領屍之後,你又不告訴她娘家呢?」文光道:「夸蘭達明鑑。阿氏死在獄裡,論理不該當我領。我既領了,就算對得起她了。」宮道仁不待說完,拍案喝道:「不該你領,該當誰領?」這一句話,嚇得文光臉上如同土色,戰戰兢兢的辯道:「夸蘭達想情,她把小兒害死,小兒的冤枉還未曾雪呢。我再發喪她,豈不是太難了嗎?」宮道仁道:「胡說。我同你那麼說,始終你沒有明白。你說你兒媳婦謀殺親夫,你有什麼憑據?知她為什麼起的意,同謀的姦夫是誰?」說着,連聲恫嚇,嚇得文光也慌了。本來沒有憑據,只知道深夜閨房,除他夫婦之外,沒有別人,所以才一口咬定。哪知道內中隱情,卻不干阿氏的事呢。當時張口結舌,一句話也答不出來。宮道仁問道:「你把你兒媳婦埋在哪裡了?是與你兒子春英一齊並葬的呀,還是另一塊地呢?」文光道:「另一塊地。」宮道仁道:「地在哪裡?」文光道:「在順治門外,西邊兒的義地里。」宮道仁聽到此處,點點頭道:「是了,你先下去。」說着,把文光帶去。帶上德氏來勸道:「阿德氏,你們的官司,是願意早完哪,還願意永遠污塗着?」德氏哭道:「願意早完。只是他不叫我出氣兒,也就沒有法子了。」宮道仁道:「我看你這們大年歲,你養女不容易。人家養兒的也不容易,不能說一面兒理。要說你女兒沒罪,我們也知她沒罪。只是她親口承認,說是自己害的。旁人又有什麼法子呢?現在她死在獄裡,倒也很好,一來省得受罪,二來你若大年紀,省得惦念她。再說這監禁待質之法,本不算阿氏犯罪,即使而今死了。也總算是嫌疑人犯。雖然你親家文光,沒給你信,然既把你女兒領去,就算是他家的人了,於你們家門名譽不倒也很好。方才我問他,他說凶死的人不入塋地,春英和你女兒再在兩下里埋着哩,你意思是怎麼樣?可以說明,我給你作個主。」阿氏德回道:「老爺既這樣說,阿德氏有兩個辦法。我女兒嫁在他家,沒犯了十大惡,他不能死後休妻,替兒嫌婦。若與春英合了葬,阿德氏什麼話也不說了。這是頭一個辦法。第二個辦法,如果他領出屍去,不與合葬,須在他墳地附近,幽幽靜靜找個地方,阿德氏就沒話了。總之我女兒活着,是他們家的人,死了是他們家的鬼。若說我女兒不貞不淑,害了他的兒子,他得有確實憑據,不然我女兒雖然死了,我亦是不答應。」

宮道仁剛欲說話,又沉吟半晌道:「話我是聽明白了。我把文光叫上來,你們當堂商議,我給作主。」說着,喊喝衙役,復把文光帶來。因德氏在此,文光頭也不肯抬,望座上請了個安道:「夸蘭達怎麼交派,領催怎麼遵命。」說罷,低頭下氣,聽着宮道仁吩咐道:「春阿氏是阿德氏的女兒,是你文光的兒媳婦,雖然你兒子被害,究竟那原凶是誰,現在尚未發露。部院裡監禁阿氏,無非為永久待質,姑且存疑。既然是嫌疑人犯,說是文光的家裡人也可,說是阿德氏家裡人也無不可。若讓文光領去,居然與春英合葬,未免差一點兒。若令阿德氏領去,算是被罪女犯,亦與情理不合。兩下里一分爭,全部有一面兒理,依着本司判斷,遵照大理院奏結原摺,還是姑且存疑。春阿氏屍身,既經文光領去,應和阿德氏商酌,設法安葬。兒女親家,應該原歸夙好。誰叫這一事,並沒有真情發現呢。惟現在阿德氏來部控告,文光於領屍之前,並未通知娘家,殊屬於理不合。然前案已經奏結,斷不能因此未節,勾起前案來。你們親家兩個,還要原歸夙好,找出幾家親友來,調楚說合,兩家出幾個錢,找個清靜幽僻的地方,好好把阿氏一埋,事情就算完了。怎麼說呢,春阿氏生前死後,論起哪一件事來,全都怪可憐的。」這一片語,說得阿德氏嚎慟不止,文光亦灑淚哭了。當時在堂上具了結,叫兩人畫押完案。德氏淒悽慘慘,同着兒子常祿,回到家中,找了媒人普津,母子計議一回,不願與文光家裡再去麻煩,知會幾家戚友,即在安定門外地壇東北角上,借了塊幽雅地方,擇日由順治門外義地起靈,至日厚備裝殮。阿德氏母子三人,同着德大舅母、麗格,並幾家至近親友,一齊來到義地找了半天,有義地看管人指道:「這塊新土就是。」於是叫土人刨掘,輕刨了一下土,土人噯呦一聲,只見那塊新土,陷了一片。德氏哭道:「你看他的婆家,多麼心狠,用這麼薄的棺木,一經下雨,焉能不陷。」說着,上人等七手八腳,掘出棺木,只見阿氏屍身,活鮮鮮躺在那裡。穿一件破夏布褂,下面光着兩隻腳,棺材板已經散了。阿德氏見此光景,噯喲一聲,仆倒就地。常祿與眾家親友亦都嚎慟起來。慌的德大舅母扶住德氏,又忙告知土人,不用刨了,不看碰了肉。一面淒悽慘慘走至坑邊,一邊抹着眼淚,來看阿氏。麗格亦隨着過來,揪着德大舅母袖子,嗚嗚噥噥的哭個不住。土人問常祿道:「死的是您什麼人?」常祿擦着眼淚。細把阿氏歷史述說一遍,引得看熱鬧的人,圍住德氏,嘆惜不止。有聽着傷心,看着慘目,幫着掉淚的。土人道:「怪不得這樣悽慘,死的這麼苦,在稍有仁心的人,誰都不忍。那天春阿氏埋後,來了個半瘋的人,打聽了阿氏的埋所,他打了一包紙來,跪在當地下焚化哭了許久,不知是死鬼什麼人。聽說當日晚上那人在西南角上柳樹上吊死了。後來巡警查知,報了總廳。第二天縣裡驗屍招領五六天,因是無名男子,第七日就給抬埋了。你看世界上什麼事沒有。」常祿道:「這人的模樣年歲,你可記得?」上人道:「歲數不大,長得模樣兒很俊。看他舉止,很是不俗。昨據街面上談論,說是個天津人,新近來京的。不半瘋兒,也許有點痰迷。」常祿聽到這裡,料着是病魔尋死,與事無關的,因亦不再打聽,只催上人等着裝殮,不看天忒晚了趕來不及。土人一面掘上,常斌下到坑裡,幫着抬槓的撮屍。阿德氏坐在就地,哭得死去活來,不能動轉。麗格前仰後合,亦哭得不成聲了。土人問德大舅母道:「昨天有個老太太,來此燒紙,那是死鬼的什麼人哪?」德大舅母聽了,一時想不出是誰來,因問道:「來者是什麼模樣?」土人道:「此人是蠻裝打扮,年在五十以外。」德大舅母想了半天,不知是誰。正欲細問,只聽警尺一響,阿德氏與麗格等,又都哭了。因不顧再問細情,扶起阿德氏來,攙着上車。常祿兄弟,站在靈柩以前,穿着粗布孝衣,引路而行。麗格與眾家親友,坐車在後,一路看熱鬧的人,成千累萬。看着棺上靈幡,飄飄蕩蕩,寫着阿氏的姓氏,無不酸鼻墮淚。是日安葬已畢,有悼惜阿氏生前哀史的人,特在地壇東北角,阿氏墳家上,銘以碣示:

造物是何心?播此孽緣種。觸塵生惡因,隨鴉憐彩鳳。鴛心寒舊盟,鼠牙起冤訟。我今勒貞珉,志汝幽明痛。又醉漁有詩曰:

天地何心播老蚌,造物有意弄滄桑。

百年一對雙鴛家,千載秋赦嘆未央。

風雨摧花意倍傷,可憐碎玉並埋香。

韓馮未遂身先死,留得孤墳照夕陽。

一坯黃土掩骷髏,底事而今有幾知?

阿母不情兄太狠,忍教駕鳳逐樓鴉。

春阿氏謀夫案
春阿氏謀夫案
《春阿氏謀夫案》又名《春阿氏》,是根據光緒年發生在北京內城鑲黃旗駐防區域內一樁實有命案創編而成的小說。作品在面世一個世紀以來卻不斷有讀者在讀在議,不曾為歲月埋沒,可見其價值之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