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閱判詞傷心墜淚 聞噩耗覓跡尋蹤

說起玉吉拾起一張草底來,正是王長山訪案的原報告。自己從頭至尾看了一遍,由不得心驚肉跳,戰慄不止。又見有一本細冊,翻開一看,正是大理院結案二次覆奏的原摺。玉吉納悶道:「怪得很,怎麼長山手眼,這樣靈活,探訪這樣確呢。一面驚異一面翻開細看。見上面寫道:

大理院謹奏為審訊殺夫犯婦,他無證佐,謹就現供,酌擬辦法,由咨改奏,恭摺仰祈聖鑒事。准步軍統領衙門咨送文光報稱,伊子春英被伊兒媳春阿氏砍傷身死一案,當將人犯解部審訊。春阿氏初則賴稱伊夫春英,因撞見文光之妾范氏與普雲通姦,被文范氏謀殺斃命,迨提同環質,審系虛誣。始據供認自尋短見,以致誤傷春英身死。法部恐案情不實,未及訊結,移交到院。臣定成等督飭進派讞員,詳慎訊鞠。春阿氏始猶藉詞狡賴。當查照法部卷宗,嚴行駁詰。復自認誤殺屬實。臣院曾於上月十六日,瀝陳前後訊供情形,並聲明嚴飭承審各員。予限訊鞠,如有別情發覺,自當據實推求。如春阿氏始終堅執一詞,亦當酌取現供,會同法部擬議具奏等因。奏奉諭旨:知道了。欽此。欽遵在案。

玉吉看到此外,不禁眼辣鼻酸,流淚不止。暗暗咒怨自己,不該驀地生事,陷害自幼的姊妹。幸虧她明白大體,不然若供出我來,豈不把兩人名譽一齊都抹煞了嗎。因又往下看:

阿氏堅認委因在家受氣,欲自行抹脖,以致刀口誤碰傷春英身死,並無別情。當飭取具現供,臣等詳加查閱。據春阿氏供,系鑲黃旗滿洲松昆佐領下阿洪阿之女,伊父早年病故,有兄常祿充錄巡警。光緒三十二年三月間,由伊母阿德氏主婚,將伊嫁給本旗普津佐領下馬甲春英為妻。過門後夫婦和睦,夫翁文光系領催,祖婆母德瑞氏,二婆母文范氏,及夫弟春霖,夫妹大正、二正,均待伊素好。大婆母文托氏,系春英親母,平日管束較嚴。家內早晚兩餐,俱由伊做飯。自祖婆母以下衣服,皆由伊漿洗。伊平素做事遲慢,每早梳頭稍遲,即被大婆母斥罵。間逢家內諸人脫換衣服,漿洗過多不能早完,亦屢經大婆母斥責。因此常懷愁急。是年五月二十日後,大婆母因母家堂伯病故,定期接三。當給伊孝衣數件,囑令漿洗,至晚尚未洗完。大婆母嚴加責言,伊自思過門不及百日,屢被譴責,嗣後何以過度。不如乘間尋死,免得日後受氣。二十七日早飯後,大婆母帶同伊及大正至堂舅家弔喪,會見各門親戚。以伊系屬新婦,同聲夸好。大婆母聲稱做事無能,有何好處。伊愈加氣悶。傍晚時夫翁走至,將三事畢,大婆母天氣炎熱,堂舅家房屋過窄,商令夫翁將伊帶回。伊隨同夫翁坐車回歸。至九點鐘後,伊在廚房收拾家具。瞥見菜刀一把,觸此尋死情由,念不如自行抹脖,較為乾淨。將刀攜回自己屋內,掖在鋪褥底下。移時春英回房,搭鋪睡宿。上房堂屋門亦己關閉。伊仍在廚房溫水洗臉。完後回至屋內,見春英側身向里睡熟。維時約近十二點鐘,全家及院鄰均已睡靜。伊將菜刀取出,提在手內,走近春英床邊,向之愁嘆。忽見春英翻身轉動,伊心內發慌,站立不穩,撲在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傷其咽喉左近,春英哼喊一聲,滾跌床下。伊見其頸脖冒血,慌急無措,趕即跑出,投入食水缸內,致頭上扁方,磕傷左額角。後伊夫翁等將伊救醒,聽聞春英業已身死。文范氏略稱,須留活口。伊心懷忿恨,時伊母阿德氏聞信前來,詢問殺死春英情由。伊聲稱情願與之抵命。當由夫翁報案,將伊帶至廳上。眼同相驗後,解交步軍統領衙門送部移交過院。今蒙訊問,伊夫春英咽喉受傷身死,實因伊自尋短見,以致誤行碰傷。盡情急投入缸內,委無別故。伊身穿血衣委系由步軍統領衙門送案時,伊母阿德氏攜回家內洗催,以致血跡不甚明顯。至伊前供,春英撞見文范氏,與普雲通姦,致被文范氏謀殺,將伊投入水缸各節,委因聽聞文范氏須留活口之言,心中懷恨。又因普雲當日,代夫翁賃取孝衣來家,故捏造春英對尹聲說,撞見文范氏與普雲通姦,希冀死無對證,藉圖抵制,其實並無其事等語。

玉吉看到此處,正在驚心動魄之際,忽的房門一響,長山自外面走來,笑嘻嘻的道:「了不得,了不得,福爾摩斯的文犢,竟被你給偵查着了。」說着,把玉吉所看的原冊,一手按住,笑吟吟的道:「我問你一句話,然後再瞧。」玉吉猛嚇一跳,當時也說不出什麼來,隨把原摺放下道:「王兄你過於疏遠我了。既有這樣事,何不早為說明。」說着把皮包挪過,要將原物收起。又陪笑道:「小弟無品,不該趁人出去,檢察人的東西。」說罷,挺身站起,坐在一旁。長山道:「老弟不須瞞怨,聽我把原委說明,省得你疑團不解。」玉吉道:「疑念我卻沒有,難為你這樣細心,怎麼就知道案里有我呢。我嘗讀西洋小說,深服那福爾摩斯,是個名探,不想中國人里,居然有高過福爾摩斯的。」長山發笑道:「話休過獎。既然我的信件,被你看了,此時倒不妨說明,免你害怕。」玉吉道:「我倒沒什麼害怕的。你打算怎麼樣我,自管直說。雖然你偵明是我,但恐殺人的緣由,你尚有誤會。先請你說我聽聽。」長山道:「司法人員因為你的事情,煞費苦心。連先後堂官戴鴻慈、葛寶華,並紹昌、王立序諸公,都費過多少研究。因看阿氏可憫,未忍追究。雖然法律上不能袒護被罪人,而此案被罪人,情有可憫。以舊時律例考求,因好致傷本夫,或因奸故殺本夫的案子,樣樣兒查來比較,俱沒有此案奇特。阿氏在堂上的神色,頗為可怪。審查情形,又決不是因奸致傷本夫,犯婦幹事發後,袒護姦夫的神色。阿氏又日夜叫苦,自謂一輩子清清白白,可見她素日莊重,必非與行兇原犯……」剛說到此,玉吉以衣袖揮淚,攔住長山道:「請問長山兄,這幾位承審司員,姓甚名誰?這樣的體察至微,聽訟如神的人,實在難得。」

長山道:「提起話兒長,驗屍官姓蔡,號叫碩甫。驗屍之後,已將屍場情形,報知部里。當時部里不甚注意,後因此案頭緒十分複雜,部里向蔡君要個主意。據蔡君說,若研究出此案真像,很是費手。以屍場情形論,阿氏昏倒,必是春英死時,夫婦未有一處。按心理來揣摩必是見了屍身,方才觸動悲感。以春英的傷痕而論,決定是謀殺無疑。然既非范氏,又非普雲,阿氏的口供,總說是情願領罪。這宗話里,頗耐尋味。若根究此案原凶,宜從這句話里入手。當時那部里司員,俱以此話為然,也都是這樣研究。問到歸期,始終也不得頭緒。急得那朗中善全,並各司承審過此案的人員,全部日夜發悶。後從種種方面,把阿氏的家事調查清楚,又在女監里體察阿氏的動作,這才知道阿氏是個有情有義,純心孝母、節烈可風的女子。」說到此處,玉吉又滾下淚來道:「吾不意今日中國,還有這樣明事人。」一面說,一面抹淚。長山斟了碗茶,遞與玉吉道:「老弟且不必傷心。你的為人,我是極其佩服。錯非是看你們可慘,哪裡還有今比可憐這情之一字,不知古往今來,害了多少痴男怨女。」說着,太息不止。又把原摺打開,遞與玉吉。玉吉點頭感嘆,顧不得再看什麼,嘆了口氣道:「王兄王兄,小弟為人,叫旁人好看不起。不知真像的人,豈不說是妒姦殺人嗎?」長山發笑道:「你的隱情,休得瞞我。不獨我明白,大半官場之中,見過春阿氏的人,全都明白,錯非知其內幕,亦不肯如此定案。你且喝一口水,靜一靜氣,看看這大理院原奏,究竟是屈與不屈,」玉吉接過原摺,看了一會。因想着事情可怪,遂問道:「此摺看不看,卻不要緊,想我心裡事,止有我兩人知道,雖然我在外多年,卻從未向人提過,你如何知道的這樣肯切?我到要請教請教。」長山笑道:「此時你不必打聽,等你把摺子看完,咱們吃過晚飯,我再細細的告訴你。」玉吉無法,只可拿了原摺,續瞧着:

爾等詳究供情,春阿氏以幼年婦女,過門甫及百日,何至因婆母責罵細故,遽爾輕生。若既自願尋死,春英即在床動轉,何至心慌撲跌,檢閱原驗屍格,春英咽喉左面一傷,校長二寸余,深至氣嗓破,顯系乘其睡熟,用力猛砍,豈得以要害部位,深重傷痕,諉為誤碰。至碰傷以後,刀猶在手,盡可自抹,何以復走至廚房,投入水缸。且即自尋短見一節,原供謂因屢受春英辱罵。繼又供系夫妹欺凌,前則歸之於婆母斥責,其碰傷春英一節,原供謂一時心內發迷,隨持刀將春英脖項用刀一抹,繼又供伊提刃坐在炕沿,春英掙起,將其脖項碰傷,後則日之於心慌足滑,撲跌身上,致刀口誤傷其咽喉。前後供詞屢經變易,殊難深信。當飭逐層駁詰,春阿氏一味支吾,迭加嚴刑,仍堅稱委無他故。揆其情節,春英之被殺,非挾有嫌恨,即或別有同謀下手之人。屢飭傳同文光家屬,及院鄰人等質訊,詰以春阿氏夫婦,平日是否和好。文光等供稱,未見不睦情形。詰以春阿氏,平日是否正經,則供稱未聞醜聲揚布。該以春英被殺之夜,曾否有他人來家,則供稱並未見有別人。詰以春英身死,何以初報官廳,即實指為春阿氏砍傷,則供稱春英夤夜死在春阿氏房內,非春阿氏動手,更有何人。酌以春阿氏殺死春英,是否別有緣因,則供稱時屬夜深,全家俱已睡靜,並未知春英何故被殺,事後探聽亦無消息。詰以春阿氏是否被逼難堪,自甘尋死,文托氏供稱,自春阿氏過門,合家格外疼惜,間因做事遲慢,被尹斥責,亦屬管教兒媳常情,從未加以惡聲厲色,何至便尋短見。詰以春英被殺之夜,何人首先聽聞,德瑞氏供稱,伊因老病,每晚睡宿較遲,是晚十二點鐘,伊聽見西廂房,春阿氏屋內響動,伊恐系竊賊,呼喚春英未應,復同掀簾聲響,並有人跑東屋腳步聲音,伊遂喚醒文光等,點燈走至西屋,見春英躺在地上流血,業已氣絕。春阿氏不在房內,至找東屋廚房,始見春阿氏倒身插入水缸,當由文光等救起拯活。至春阿氏因何殺死春英,伊等均無從知蹺。質之院鄰德珍等,供亦相同,並全稱伊等走入文光家院內,已在春阿氏投缸之後,實不知春英何時被殺,春阿氏何時下手,查核各供,俱無實據。此春阿氏一案,不能通行按律定罪之實在情形也。臣等查向來辦理命案,非有自認供詞,則必有屍親或旁人為之質證,而後承審者,可以層層追究,即本犯亦不得不一一供明。獨此案死系親夫,而時當深夜,地屬閨房,屍親既未悉其緣由,旁人復無可為之證佐。事後屢飭,多方探討,亦無別項形跡可以推尋。而犯系年輕婦女,尤未便加以刑訊。以傷痕而論,則頗近於謀,從未得嫌疑之跡,以供情而論,則實出於誤,而尚在疑信之間。且世情變幻無常,往往有非意料所及者。設令現訊供詞之外,別有緣因,則罪名之出入滋虞,尤不可不格外慎重。此案已經一年有餘,由步軍統領衙門及部院司員,更番承審,全稱疑竇尚多,礙難論決。查古來疑獄,固有監候待質之法。現行例強盜無自認口供,賊跡未明,伙盜已決無證者,得引監候處決。則服制人命案件,其人既已認至死罪,雖未便遽行定讞,似可援監候處決之例,仿照辦理。案經再四推酌,應即據現供酌量擬結。查春阿氏夤夜將伊夫春英殺死,據供系因屢受婆母斥罵,自願抹脖畢命,攜刀走向春英炕前愁嘆,適春英睡熟轉動,一時心慌足滑,撲跌春英身上,以致刀口碰傷其咽喉近右身死。查核所供情節,系屬誤傷,尚非有心干犯。按照律例,得由妻毆夫至死斬決本罪,聲請照章改為絞刑。惟供詞諸多不實,若遽擬罪名,一入朝審服制冊內,勢必照章聲敘,免其予勾,遲至三年,由實改緩。如逢恩詔查辦,轉得逐其狡避之計。且萬一定案以後,別經發覺隱情,或別有起釁緣因,亦勢難追改成獄。臣等再四斟酌,擬請領強盜伙決無證,一時難於定讞之例,將該犯婦春阿氏,改為監禁。仍由臣等隨時詳細訪查,儻日後發露真情,或另出有憑證,仍可據實定斷。如始終無人發覺,即將該犯婦永遠監禁,遇赦不赦。似於服制人命重案,更昭鄭重。屍棺即飭屍親抬埋。兇刀案結存庫。再此案因未定擬罪名,照章毋庸法部會銜,合併聲明,所有殺死親夫犯婦,他無證佐,僅就現供,酌擬辦法緣由,是否有當,謹恭摺具奏。請旨,光緒三十四年三月二十三日具奏。奉旨:依議。欽此。

玉吉把摺子看完,心裡怦怦然,不由自主。因為判決詞句,極為清楚,定罪亦極為公道,不住連連點頭,深為嘆服。長山道:「你只顧看摺子,橫豎把餓也忘了。」玉吉聽了此話,猛不丁的鬧了一怔。看見滿桌上放着杯盤菜碗,才知是已經開飯了。又見店夥計送湯送飯的來回伺候,遂向長山道:「你先吃你的。此時我吃不下去,等一會餓了再說。」長山笑着道:「無論什麼事,也不至不吃飯呀。我已經等半天,菜飯已經涼了。雖然天熱,畢竟吃了涼的,必要受病,樂得的不趁熱吃呢。」說着,提起酒壺,便與玉吉斟酒。又笑道:「酒要少吃,事要別急。好在已經是定案了,你就坦坦實實的養靜,管保什麼事也沒有。」玉吉道:「我不是不吃,實在是吃不下去。」說着,把摺子揭開,翻覆着細看一遍,轉身問長山道:「摺子是誰擬的?這樣巧妙,鬧了二三年的麻煩。他以世情變幻,往往有人不可測數字,包括了結,真是好文章。」長山道:「你知道作者是誰?就是修訂法律大臣沈家本,法部大理院因為這件案子,無法擬罪,久懸未決,大不像事。冒然定罪,也不像事,如今永遠監禁,合算把此案存疑,容把案情訪實,再行定擬。」玉吉點頭道:「是了。」隨把摺本放下,坐在一旁發怔。長山也不來顧理他,只去喝酒。玉吉直着兩眼,臉上白了一陣陣,問不得此時此際,有何等傷心了。

直待王長山吃過晚飯,方才訊過頭來問道:「此時我沒了主意。王兄有什麼高見,替我出個辦法。」長山道:「這也奇了。事已至此,叫我出什麼主意?我是作什麼的,你難道還不知道嗎?」玉吉聽到此處,嚇得發了慌。想着定案原奏,本是姑且存疑,容待探訪的意思。今長山約我進京,必是送我到部了。想到此外,由不得噯呀一聲道:「王兄,你是我知己的朋友。我與春阿氏實在情形,但恐你知道不清。我死了原不要緊,可憐那阿氏名節,從此掃地了。」長山冷笑道:「別的不說,究竟此案原凶,是你不是?」玉吉道:「是呀!」長山道:「既是你,便不算屈。俗語說,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只要我訪的確,就不算屈在人。」玉吉聽到此處,更是慌了,忙說道:「是我卻是我。只是我的心,不是那樣,你可知道不知道?」長山拍掌笑道:「你不要起急,我說的都是玩兒話。其實你的心裡,我都知道。說一句簡截話,我若不知道你,不憐憫這件事,我在天津地方,就把你送官了。」說着,把自己報告拿出來,笑嘻嘻道:「實在對你說,方才我出去,本來沒事。算着我出去,你必悶得慌,故意把皮包忘下,叫你解悶。說一句放心的,如今法部里決不深究了。你與阿氏情形,人人都知道,人人都知道可憐。錯非那樣還不能如此定案哩。這事你還不放心嗎?」玉吉道:「不是我不放心。倒底你姓甚名誰?如今我還知道不清呢。我輩既稱知己,何不以真實姓名示我,叫我打悶葫蘆呢?」長山笑道:「這事沒什麼。」說着,把名片取出,遞與玉吉,玉吉接過一看,就是方才那張瑞珊三字。玉吉道:「你既姓張。自今以後,我就不稱你王兄了。」說罷,站起身來,深作一揖道:「活我之恩,生生世世的,不能忘報。大哥不棄,情願永結為異姓兄弟。倘有行事乖謬地方,願受大哥的責罰。」說畢,就要下拜。瑞珊忙的攙扶,連說不敢。又聽他說話的聲音,很為悽慘,隨又安慰一番,勸他吃了點東西,然後睡下。

次日清晨,忽有店夥計進來,回說有人來找,請進一看,此人是僕役打扮,見了張、聶二人,請了個安,獻上一個請貼,一個知單來。瑞珊打開一看,卻是項慧甫、何礪寰二人請客,同坐有左翼幾位偵探,定於次日西刻,假座元興堂便章候駕。瑞珊看了一遍,先向店夥計要了筆硯,隨在知單上,寫了知字,笑問來人道:「我在這裡住着,昨日才來的,怎麼何大老爺、項三老爺卻知道這麼清?」來人陪笑道:「上頭遣派我來,我也不甚知道。」瑞珊點了點頭,暗想慧甫等手眼這樣靈敏,誠可欽佩,逐取名片一紙,交付來人,允許明日必去。來人答應着去了。這裡瑞珊心裡本想為春阿氏一案,自己很為露臉,雖費了一年工夫,然能把極難解決的疑案,訪明白了,自然是揚眉吐氣,興興頭頭。惟想着何礪寰等,雖為偵探,畢竟於偵探學上尚欠研究,果真是獨具隻眼,豈有本京本地出了這宗疑案,不去下手的道理。倒底是程度低微,合該我姓張的享名,出人頭地。想到此處,心裡愈發的高興起來。到了次日下午,慌忙着換了衣服,留着玉吉看家,自己雇了人力車,直向元興堂一路而來。是時項慧甫、何礪寰、黃增元等皆已來到,望見瑞珊進來,齊起歡迎,各這契闊。又讚美張瑞珊聰明睿智,足與福爾摩斯名姓同傳。說着,早有堂倌過來,回說謝老爺來了。眾人回頭一看,此人有三旬以外,面色微黃,端架着眼鏡,穿一件竹色灰官紗大衫,足下兩隻官緞靴,進門見了眾人,挨次見禮。礪寰道:「二位不認識罷?」那人聽了此話,望着瑞珊發愕。慧甫道:「這就是大立人兒家張瑞珊。這是大律學家謝真卿。」兩人相顧失笑,彼此請了個安,各道久仰。真卿笑道:「什麼叫立人兒家?慧甫可真會取笑。」說的增元等亦都笑了。礪寰道:「作我們這行兒的,若真是呆如木雞,可不同立人兒一樣麼?」這一句話,引得瑞珊等越發笑了。大家一面湊趣,彼此讓坐。堂倌把桌面兒換好,安放杯箸。隨着便接二連三,擺上菜來。礪寰提起酒壺,先向瑞珊斟酒,笑嘻嘻的道:「我們一為洗塵,二為叨教。請把調查玉吉種種手續,細細的對我們說明,我們增些學問,長些閱歷。」瑞珊不待說完,站起陪笑道:「礪寰哥,你若當着眾人,這樣奚落,我可未免下不去。」慧甫道:「礪寰也不是打趣。我們為着此案,很費研究,雖知是玉吉所害,可是連玉吉的蹤影都沒找着。那日我在局子裡,聽說你的報告,很以為奇。昨天車站上,又有報告,說是你老先生,同着個年紀很輕,面色很白的一個書生,一同下了火車,住了棧房了。我想你來京所住,沒有別處,一定是謙安棧,所以才下帖請你。不管這案子定了沒定,所為跟你打聽打聽,畢竟這個玉吉是個何等人物?春阿氏這樣庇護他。」增元亦笑道:「你們先喝酒。若我們長篇大套的一說,飯也就不用吃了。」

說着,斟酒布菜。大家又要了些隨意的菜品,一面喝酒,一面說話兒。瑞珊把天津探訪種種的手續,述說一遍。礪寰道:「別的不說,請問這內中情形,你怎麼調查得這樣的確?我們只知玉吉因為妒奸而起,又聽外人說,阿氏在家裡時候,很不正經,外號叫什么小洋人兒。如今聽你一說,居然春阿氏是個貞節可風、即殉情又殉夫的奇女子了。」瑞珊道:「誰說不是。當時那小洋人的別號,也有原因。因為草廠住戶,有個紈絝子,名叫張鍔的。此人淫佚無度,放蕩已極。家裡三房五妾,猶不足興。一日由阿氏門前經過,看見阿氏很美,曾托賈姓謀婆,前去提親。阿氏之母,知道張鍔的為人,執意不給。賈婆兒是貪了酬謝,無以覆命,一日與玉吉家的梁媽,相過於途,談起兩家的事來。她是賊人心多,想着當初玉吉既與春阿氏同院居住,必是春阿氏素日不正,燈前月下,與玉吉有了毛病。想到此處,正好用這些話,回覆張鍔。所以自春英一死,出了無數謠言。小弟揣情度理,未始不由於此。」眾人聽了此話,俱各鼓掌,說瑞珊兄真箇神聖,這樣細緻,怎麼調查來着。慧甫道:「這事我又不明白,既然春阿氏、玉吉都是正人,殺機又由何而起呢?」瑞珊道:「告訴諸位說,我為這件事,用心很大。中國風俗習慣,男女之間,縛於聖賢遺訓,除去夫婦之外,無論是如何至親,男女亦不許有情愛。平居無事,則隔絕壅遏,不使相知。其實又隔絕不了。比如其家男人,愛慕某家女子,或某家女子,愛慕某家男子,則戚友非之,鄉里以為不恥。春阿氏一案,就壞在此處了。玉吉因阿氏已嫁,心裡的希望,早已消滅。只盼阿氏出嫁,遇個得意的丈夫,誰想她所事非偶,所受種種苦楚,恰與玉吉心裡素日心香盼禱的,成個反面兒。你想玉吉心裡,哪能忍受得住。慢說是玉吉為人,那等樸厚,就是路見不平的人,也是難受嘔。」說着,連連吁嘆。真卿、礪寰等也都贊息不止。

黃增元道:「得了。你們真有點貓兒哭耗子。」慧甫道:「別亂吵,先請張老兄說點兒要緊的。究竟大理院定案,你老兄以為公不公?」瑞珊道:「有什麼不公。這樣疑探,捨去監禁候質之外,有什麼法子呢。總之中國習慣,偵案不過是緝捕盜賊,要作截判佐證,是萬萬興不開的。」礪寰點頭稱讚道:「是極是極。我們因為此案,費了很多手續,日夜研究。張兄所調查的張鍔、梁媽、賈婆子等等,我們也調查過。只不如張兄這樣詳細。一來是學識不足,二來也掃了點兒興。上司對於此事,不甚注意,我們也實在沒工夫。不然,無論如何,也可以幫點兒忙啊。」真卿嗑着瓜子,笑嘻嘻道:「這們半天,我沒敢說話。咱們空費精神,沒見過玉吉什麼神氣。雖然法部里不欲深究,我們借瑞翁的光,倒是開開眼界呀。」一句話提醒了慧甫,立逼着瑞珊寫信,打發轎車去接。瑞珊以天晚為辭,慧甫哪裡肯聽,不容分說,自己便替着寫了。誰知去了半天,車夫獨自回來。回說謙安棧中,連玉吉的蹤影全都不見。瑞珊等聽罷,這一驚非小,要知如何尋覓,且聽下文分解。

春阿氏謀夫案
春阿氏謀夫案
《春阿氏謀夫案》又名《春阿氏》,是根據光緒年發生在北京內城鑲黃旗駐防區域內一樁實有命案創編而成的小說。作品在面世一個世紀以來卻不斷有讀者在讀在議,不曾為歲月埋沒,可見其價值之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