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回 聶玉言樹底哭親 王長山旅中慰友

話說聶玉吉看到阿氏慟哭,心裡好生害怕。想欲自首,自己又出首不得。一來是阿氏母家的人,我們是自幼姊妹,二來聽旁人說,她為着婚姻一事,發了幾回瘋。迎娶之日,欲在轎上尋死。回門之日,要在家中自盡。這樣看起來,我若不避嫌疑,慨然自首。倘若官場黑暗,她再一時糊塗,受刑不過,認成別樣情節,這便如何是好。想到此處,站在人群中,不寒而慄,當時站立不住,急忙走出。心中暗暗祝告道:「神天有鑒,不是玉吉不義,作事不光明。我若出頭投案,死何惜足。但恐牽連姐姐,落個不貞不淑之名,陷入同謀殺夫之罪。但願神天默佑,由始而終,那麼叫姐姐抵了償,好歹保存住了名譽,我便即時死了,也是樂的。」祝告已畢,站在文家門內,淚在眼眶內,含了許多,此時方才滴下。遲了一會,心裡悠悠蕩蕩,不知去往何方才是正路。

正疑念間,忽想起昨日高僧點悟的幾句話,不覺於人世紅塵,頓為灰冷。轉身便出了胡同,迷迷離離,走出安定站外。抬頭一看,見有一片松林,正是自家墳墓。玉吉本來至孝,今又有無限傷心的事。回想父母在日,如何疼愛。不免走人松林,撫着父母墳墓。慟嚎起來。正哭得死去活來,沒個勸解,後面有人拍打,連說大少爺不要傷心,這是從哪裡來呀?玉吉止淚一看,是自家看墳的,奴隨主姓,名叫聶生,一手掖着玉吉,死活往家裡勸解。玉吉也不謙遜,收住眼淚,到了看墳的家中,只說偶爾出城,心裡很不痛快,要上墳地里,住十幾日。聶生聽了此話,極為歡喜,隨着就沽酒作菜,殷勤款待,口口聲聲,只怕玉吉委曲。說老爺太太在日,少爺怎樣享福。到了奴才家中,就是自己家,有什麼不合式的,視奴才力之所及,儘管說話。將來少爺作了官,奴才一家子還要享福呢。玉吉點了點頭,看着聶生意思,出於志誠,隨即在他家內住了數日,把自己心裡事家事,一字不提。料着聶生為人,極其誠樸,梁媽、蕙兒一時也不能來找,樂得多住幾日,避避災禍呢。主意已定,就在此處暫避,並不遠出。有時叫聶生出去,找幾本破書來,閒着破悶。有時也繞着墳塋,看看莊稼。直至中秋將近,並不見有個來打聽蹤跡。

這日聶生進城,聽來一件新聞,說鑼鼓巷小菊兒胡同,有個謀害親夫的,此人才十九歲,娘家姓阿,外間傳說,不是她自己害的,因為她婆婆不正,勸着兒媳婦,隨着下混水,媳婦不肯答應,婆婆是羞惱成怒,使出野漢子來,暗把兒子殺死,打算一箭雙鵰,誣賴兒媳婦謀害親夫,就把旁人耳目,全都掩住了。不想神差鬼使,露了馬腳,兇手把行兇的菜刀,放在她婆婆屋裡了,你說是合該不合該?玉吉聽了此話,暮的一驚,當在眾人面前,不好酸心落淚,只隨聲讚嘆,說現在人心鬼域,不可懸揣。將來定案,必有個水落石出。一面說,心裡啾啾咕咕,甚不安靜。本想等阿氏完案,或生或死,自己放心之後,好尋個方外地方,按着高僧指引,削髮為僧。誰知過了三月,得了這宗消息,由不得傷感起來。背着聶生,自在暗地裡流了回淚。到了次日清早,決計要進城探詢。先到自己家裡,探望一番。剛一進門,遇見梁媽出來,驚問道:「大爺你哪裡去了?叫我們這樣急。」玉吉嘆了口氣,未及答言,自己光滴下淚來。蕙兒亦流淚迎出。述說哥哥走後,急得我要去尋死,逢親按友,已經都找尋遍了。恐怕你瘋瘋癲癲,不顧東南西北,沒有下落了。說着,淚隨聲下,淒悽慘慘的哭個不住。玉吉亦大哭一場,連說哥哥糊塗,不該拋了妹妹,一去三月,如今回來,真是無顏相對。說着,又要流淚。蕙兒亦嘆息道:「你說這些話惹我酸心,你心裡的事,若不實告我說,便是對不過我。」隨說着,叫過梁媽,取出兩個名片來,遞與玉吉道:「這兩個人,你認得不認得?」玉吉聽了一愕,接過名片一看,一個姓何的,號叫礪寰,一個姓項的)號叫慧甫。玉吉想了半日,很為詫異,當時想不起是誰來,隨放下道:「這兩個人是誰?我不認得。」

蕙兒道:「你走之後,隔了一個多月,姓項的那人,便來找你。你同他什麼交情,我哪裡知道?」玉吉想了想,仍不知項某是誰,因問蕙兒道:「此人什麼模樣?哪類打扮?找我為什麼事?你沒問問嗎?」蕙兒道:「兩人找你,都為一樁事。姓項的那人,年約三十以外,虎背熊腰,面上有麻子,說話聲音很亮,聽着很爽快。我說你中了瘋魔,出外已久,他問你往哪裡去了?說吏部衙門,有極要緊極要緊的事,前來找你。」玉吉聽到此處,連聲吸氣,怪問道:「這事怪得很,這人我並不認得,吏部里我也沒事,這真是突乎其來。」說着,又問姓何的什麼模樣?蕙兒說了一遍。玉吉悶了半天,仍不認得。蕙兒道:「來的人說是三蝶兒姐姐從法部帶來的信,叫他面見你來,又說你若不去,叫我去一趟。我想空去一趟,也是枉然。後又跟人打聽,都說南衙門北所,規矩很嚴。姐姐在監里收着,誰也不能見面,你若在家呢,還可以去瞧瞧。那時你又不在家,我去作什麼去呢?當時我跟梁媽商量半天,她說這個何某,必是你的至友。咱們親友里,沒這麼個姓何的。後來又過了幾天,有一個姓鈺的,還有個姓黃的,前來找你。他說在左翼當差,推門就進來啦。我說你沒在家。他們不肯信。進屋坐了半天,直眉瞪眼,問你現在何處?」蕙兒說到此處,驚懼萬分,望了望院內無人,悄聲道:「他說小菊兒胡同春英,是你同姐姐害的。他在翼里聞知,特來送信,叫你千萬躲避。又拿話來試我,怕我知道下落,不肯實說。臨行那姓黃的說,你要這幾日回來,叫你別出去,死活在家裡等他。我問你這些事,都是怎麼鬧的?父親死後,本想跟哥哥享福,你怎麼這樣胡鬧,難道把爹媽的遺言,也都忘了不成?」說着,掩面大哭。嚇得玉吉渾身亂顫,半晌答不出來。梁媽道:「姑娘不用哭,大爺三姑娘,斷不是殺人的人。必是文光家裡,花錢走動的。你沒見洋報上說,三姑娘太冤枉嗎?」剛說着,玉吉往前一撲,梁媽一手揪住,幸未栽倒。只聽哇的一聲,吐了一口血沫。嚇得梁媽驚慌失色道:「姑娘別哭了,大爺又犯起陳病了,這是怎麼說呢?」蕙兒擦着眼淚,過來相扶,一面仍慘慘切切的問道:「你把實話告訴我,你惹下禍,打算遠走高飛,也要告明了所去的地方,然後再走。你別的不顧,難道同胞骨肉,你連一句實話都不肯說嗎?」梁媽聽了此話,噯喲一聲,連向蕙兒搖手。又扶起玉吉頭來,細看臉上顏色,已如銀紙般。嘴皮嘴唇,顫成一處。蕙兒看此光景,嚇得沒有主意,隨手把玉吉放倒,自己坐在一旁,直直愕着。梁媽亦手忙腳亂,有意抱怨蕙兒,卻又不肯。忙着熱了一壺開水,沖了一碗白糖,悄向玉吉道:「起來喝一點兒水,定定神就好了。大爺這個病根兒,實在要命。」說着,眼辣鼻酸,一手端着碗,一手抹着眼。

玉吉昏沉半日,睜開眼睛一看,蕙兒、梁媽兩人,俱在一旁抹淚。當時心頭如刀割一般,只得爬起來,呷了口水。蕙兒百般勸解,梁媽亦沒得話說。只問三月之久,大爺往哪裡去了?怎麼大舅太太道謝來,說你幌了一幌,就家來了呢?莫非道兒上,遇什麼邪魔外崇,糾纏住了?不然,怎麼一日一夜,天亮你才回來呢?玉吉嘆了一口氣,因恐蕙兒着急,不敢實說,只好胡謅亂扯,說了一片假話,心裡打定主意,但能把蕙兒勸住,然後把一切事情,告明梁媽。明日我到官投案,也就完了。當下以閒言散語,遮飾一遍。到底蕙兒心裡,知識無多,又兼玉吉為人,極其誠篤,素常素往,並沒有半句謊語,所以蕙兒聽了,深信不疑。不過骨肉情重,倒用些開心話語來勸玉吉,惟恐與三蝶兒相厚,今遭此不白之冤,哥哥一動怒,難免出事。梁媽亦婉言勸解,說年頭不濟,衙門裡使髒錢。雖說不干我事,究竟也得躲避。倘若牽連在內,事情一出來,很是難辦,再者文光家裡,有的是銀錢,好歹托托弄弄,就許把大爺饒上。圖什麼擔名不擔利,鬧這宗麻煩呢。咱們以忍事為妙。大爺的運氣低,千萬以小心為是。說完便向蕙兒籌劃明日玉吉往哪裡躲藏的好?玉吉躇躊半晌,想着有人來訪,必非好意。定然是阿氏過部後,因為受刑不過,供出實話來了。雖說是阿氏情屈,然自己思前想後,又經高僧點悟,早把一段痴情拋在九霄雲外去了。此時只惱恨阿氏,不該把實話吐出,若把我拘去抵償,原不要緊、士為知己者死,死亦無恨,只可憐你的名節,從此喪盡,教我如何能忍。這是玉吉心裡,憐惜阿氏名譽,不肯自投的苦哀。哪知此時阿氏,收在北所女監,情極可憫。每逢提審的日子,不是受非刑,就是跪鐵鎖。堂上訊詰,只合她索問姦情,倒底他姓甚名誰,哪裡住家?用盡了諸般權變,誘取供詞,怎奈她情深義重,受盡無數非刑,跪百數余堂鎖,始終連一字一聲,均不吐露。問到極處謀害親夫的罪名,情甘一死,有時因受刑太過,時常撲倒堂前,昏迷不醒。有時因跪鎖的次數多了,兩膝的骨肉碎爛,每遇提訊日子,必須以簸籮抬上。到堂之後,由上午問至日落,總不見有何口供。鬧得承審司員,無法可施。

傳了德氏來,一同苦打,一齊下獄。因為阿氏純孝,好叫她痛母傷心,招出實話來,了結此案。不想連行數次,仍無口供。德氏為受刑不過,自己因於囹圄,看着女兒如此,實覺傷心。常勸女兒說,有何情節,只管招認。若是范氏、普雲兩人所害,你尤其要實說了。我看你日日受刑,委實難忍。你哥哥兄弟聽見,也要傷心。不如以早認的為是。難道你孝順母親,還忍令年老母親同你受罪嗎?阿氏哭天抹淚,投入母懷,告訴母親道:「女兒只有一死,別無話說,若認出一個人來,女兒的貞節何在?孝又何在?女兒的事小,又女兒一人,敗壞家聲事大。」說罷,大哭不止。引得監中難友,俱各淚下。這是當時阿氏獄中的慘狀。有時亦想起玉吉來,不知此時此刻,究竟是生是死,因此長吁短嘆。或在黑夜裡,獨醒暗泣。可憐你絕頂聰明,怎麼就做這傻事,哪裡是敬我愛我,分是前生冤孽,該下你的性命,到了今生今世,惹下這麼大禍,叫我還債嗎。你若是有情有義,怎不早行設法,偏等着大事已去,你才出頭。我若是忘情負義,扯你到案,何致你姨媽合我,這樣受屈。因想你前程遠大,來日方長。總是我母親作錯了,才至如此。可憐我這片心,縱然死於刑下,你也不知道。可見我的心,一時一刻,受的這樣委屈,全都是顧全你。你的行為,都不是顧全我了。」其實玉吉心裡,也是這個意思,不過與梁媽、蕙兒等,不能實說。看來,人在兩處,心是一樣設想,較這尋常兒女的愛情,大有不同。那玉吉心中,又想着我不管怎麼樣,俱無不可,只要姐姐如了心,那才是姊妹情意呢。阿氏心裡,又想着你不負我,只管破除死命,為我出氣。哪知道氣不能出,反給我添了禍。我若是糊塗女子,供出你來,豈不反負了你。如此看來,兩人是姊妹情重,斷不是有何私見,像是無知兒女,那等痴情。合算比痴情兒女的傷心,尤覺慘切。難得這兩個人,自幼兒朝夕聚首,耳鬢斯磨。成年時候,又有兩家父母,戲為夫婦,而竟能發乎情止乎禮,不隱於兩小無疑之嫌。這樣知己,莫非愛情真切,道德高尚的人,萬難作到。一個是父母死後,原議已消,恐怕阿氏心裡,傷心難過,所以處處般般,極力疏遠。一以免姨母猜疑,二可使阿氏灰心,免得違背母命,落個不孝之名。心裡頭虔祈默祝,看自己品學才貌,無一處可配阿氏。只盼阿氏出閣遇着個品學兼憂,像貌出眾,和樂且耽的快婿,再能夠衣食無缺,安享榮華,這才快意,豈知向日所望,都成夢想。請問他的心裡,焉得不憤,焉得不怒。慢說是平素敬愛,最親切,最關心的妹妹,就是尋常人,偶步街頭,遇見個丑夫美妻,劣男才婦的事情,還要暗裡不平呢。何況幼年兒女,父母曾有過婚姻之議,如今往事如煙,既不能抗違母命,又不能忘卻夙好。事到無可如今,只可怨天由命,存心忍受而已。過門之後,常自心香暗祝,盼着終身至死,不與玉吉相見。自己心裡事,更不願玉吉知道,以免惹他煩惱。誰知事有湊巧,竟鬧出場天大事來。此時自己只有隱住原凶,殉夫一死,想不到心心相印的人,坐在家裡,並不知道。

且說玉吉聽着梁媽所勸,教他暫為躲避的話,很是有理。次日別了妹妹,帶了幾件衣服,不敢往墳塋再住,只好遠走一遭,先往雲津暫住,避避風氣。當日登上火車,只聽汽笛嗚嗚亂響,定睛細看,已至老龍頭車站。因想着客囊羞澀,不敢往客棧去住,尋路至北營門地方,覓了一處小店。時光緊促,歲月如流。轉瞬之間,除夕將近。自己所帶錢財,早已花淨。虧他還能寫一筆好字,店主人憐其文弱,常給他介紹生意,聊以糊口。到了次年春日,聽說春阿氏在獄絕食,每遇審訊時節,仍一口咬定,說自己正欲尋死,忽然丈夫醒了,因此一陣心迷,撲在丈夫身上,以致碰傷身死。據着報紙上登載情形,阿氏過部之後,着實可憫。玉吉聞知此信,焉有不痛心的道理。當時吐了口血,由此就寢食俱廢,一病不起。急得店主人十分着慌,玉吉又沒錢服藥,每日店錢食物,都要主人供給。以一個小店主人,如何供應得起。萬不得已,只有典衣賣物,供給玉吉。玉吉躺在床上,過意不去。含淚向主人道:「東家這樣待我,我沒齒不能忘。只是病到這樣,諒無生理。想着今生今世,不能圖報了。」說罷,淚如雨下。店主人一面安慰,一面抹淚。玉吉長嘆一聲,淒悽慘慘的道:「我有一封信,明日早晨,求你給我送去,我在你店裡,是生是死,你就不必管了。」店主人不知何事,悽然。晚間命了筆墨,叫玉吉寫了信,以便送去。接過信來一看,皮面上寫着:面呈天津縣正堂公展。嚇得店主人一愕,知是玉吉在此,沒有官親,何事與本縣縣台公然通信。既然通信,必當熟識,豈有不知其姓字的道理。轉又一想,這事很怪。莫非他因病所魔,死後要告什麼陰狀不成?越想越怪,自己回到帳房,想了半天,背着柜上夥計,私自把信皮拆去,看見裡面信紙,注着玉吉的籍貫、年歲,自認是命案兇犯,潛逃耗費。因為店主人待我太厚,此生無以為報,情願叫本地公差,把我解押進京,免得累及店主的話。後面有幾行草字,注着來此養病,費錢若干,店錢若干,飯錢若干。大約原凶被獲,京里必有賞,所有獎賞,縣台如不愛小,務將所欠各款,一律清還的話。店主人看了一半,嚇得渾身起粟,暗想玉吉為人,本是文弱學士,豈像是殺人的人呢,這必是病中胡話了,急忙把原信懷起來問玉吉。玉吉躺在床上,正自昏沉惡睡,店主人拍着枕頭,慢慢喚醒,問他寫信之意。所因何故,莫非是病纏的不成?

玉吉聽了此話,點了點頭。知道店主人恩深義重,不忍送去,長嘆一口氣,自又思忖半晌,含着眼淚道:「東家不忍送去,倒也罷了。只是我玉吉真是殺人兇犯,縱令你不忍,然天網恢恢,終久也不能遺漏的。」說罷,合眼睡去。店主人想着如此好人,斷不會作出滅理的事來。且聽他這宗說話,更不似殺人的人。今一見他這般景況,越發慘了。從此逢人便說,先誇讚玉吉的為人。後談論前番的怪信,雖然是一片好意,獎譽其人,不想一傳十,十傳百,傳到隔壁店中,有一個姓王名長山的耳朵內。此人久在天津,素以作小販為業。年在三十上下,性極慷慨,因聽店主人誇讚玉吉,次日便過來拜訪。見過店主人,問他在哪裡?店主人一面讚嘆,隨把玉吉原信,遞了過來。長山看了一過,誇讚的了不得,連說筆底有神,此人雖在病中,寫字還能這樣好,實在難得。閣下要極力保存,不可撕毀。店主人點頭稱是,隨又引見玉吉。說近日玉吉吃了幾次丸藥。病已見好。店主人歡歡喜喜引進房中,喚着玉吉道:「玉吉老弟醒一醒,隔壁王先生特來看你。」玉吉微開二目,不知來者是誰,只得點了點頭,復又合目睡了。長山道:「不要驚動。我輩相見,即是有緣,將來交情,不知到什麼地方呢。」說着,便向懷中取了兩塊洋錢,遞與店主人道:「請閣下代為收下,我本欲將此洋錢購些食物,然不知病人口味,閣下必知之最深,即請代為購買。四海之內,皆為兄弟。聶兄這個朋友,我實在願意。」說罷,作了個揖,鬧得店主人無言可答,只好接過錢來,替着道謝。長山道:「老兄說哪裡話來。我們都是朋友。應該如此。」說着,又托囑店家,細心照料,他還要時常過來,幫着扶侍。又勸着店主人,須把繁文客氣,一律免掉。店主人聽了,千恩萬謝,替着聶玉吉感激不盡。

這也是玉吉命中,合該有救,從此王長山逢寒遇暖的常來問訊,每日與店主人煎湯熬藥,不上三月工夫,玉吉的病體,已經大愈。看見報紙所載,普雲與范氏二人現皆被拘,每日在大理院中,嚴刑拷問,大概阿氏一案,已有轉機。玉吉得了此信,更覺放心。由不得喜形於色,振起精神來笑道:「天下的事,無奇不有。哪裡有真是真非呀!」說罷,哈哈大笑。不想這一句話說的很冒失,長山與店主人為知何故,隨問道:「你說的話,很難明白。若沒有真是真非,還成得世界?」玉吉搖首笑道:「二位不知。我是心有此感,出之於口,不知不覺的,犯了兩句牢騷話,二位倒不必介意。」長山道:「誰介意來着,我想你為人誠懇,聽見不平事,必要動怒。大概你看那報紙有感於懷,莫非那阿氏家裡,同你認識嗎?」玉吉聽了此話,暮的一驚,遲了半晌道:「認識卻認識。可憐她那為人,又溫順,又安憫。遇着那樣婆家,焉得不欲行短見哪!」說着,自己不覺眼淚含在眼中,滴溜亂轉。長山笑道:「這也奇了。你真好替人擔憂!咱們既不占親,又不帶故,屈在不屈在,礙着誰筋疼呢?咱們以正事要緊。一二日內,我打算進京訪友,前天有敝友來信,囑我薦個師爺,他家有一兒一女,年紀都不甚大,我想你很是相當,何妨你暫為俯就,等着時來運轉,再謀好事。雖然他束修無幾,畢竟也強如沒事。且待我料理料理,咱們一同進京,不知你意下如何?」玉吉搖手道:「不行不行。我今年不過二十歲,這麼早便為人師,這就是第一個不行。再者北城裡污穢不堪,我既離了京城,縱終身不再進京,亦不為憾。王兄美意,我實在辜負了。」說罷,隱几而臥,大息不止。長山道:「不能由你,我與店主人硬捏鵝脖,你樂意去,也得隨我去。不樂意去,亦不能由你。」說着,又向店主人道,「主人翁,這事你作得主否?」店主人嘻嘻而笑,知道聶玉吉性情高傲,有些特別。又知王長山確是好意,隨笑道:「他不肯去,都有我呢。你儘管料理一切,收拾行裝,臨行之日,我可以強他上車。」說的長山、玉吉全部笑了。長山問道:「一言即出,駟不及舌。」店主道:「快馬一鞭,只要我說了,一定辦得好。不但叫他去,我還要進京呢。」長山道:「怎麼店主人也要進京嗎?好極好極,只是這個買賣,主人交給誰呢?」店主人道:「提起來話兒長。這個買賣,我是新近倒的。昨天京里來信,有朋友叫我回去。二位進京時住在那個后里,留個地名兒。等我把經手事情辦完,我隨後就找了去。」長山與玉吉二人連說很好很好,當下把日期訂妥,長山去料理一切。定於後日清早,同着玉吉起身,往虎坊橋謙安棧。

到了是日,別過店主人,敘了回到京復會的話。玉吉灑淚道:「人生聚散,原屬常事。惟此生離,即如死別。」說罷,淚如下雨。長山道:「這是何苦。等不到三五日,必能見面,圖什麼這樣傷心呢?」玉吉道:「王兄不知,日前我在病中交與店家的書信,確是實事。此番到了北京,必罹奇禍。二公要憐我愛我,知道我的苦衷,千萬把我的肺腑,述告報館。及至橫死,我也可瞑目了。」說着,臉如白紙,渾身亂顫。長山害怕道:「這還了得。你既這樣為難,就不必進京了,何苦往虎口裡去呢。」店家亦勸道:「不去也好,樂得不躲靜求安,逍遙法外呢。」玉吉道:「話不是這樣說,我作的事,從未向二公提過。一來恐二公錯疑了我的身分,二來也難為外人言。」剛說到此處,長山插口道:「不用你說,我早已猜到了。」玉吉驚問道:「你猜到什麼事?倒要請教。」長山道:「此事也不必細說。你肯於進京,咱們趕快走。不願進京,即請留步。眼看着天己過午,火車都要開了。容日有了工夫,我們再細講吧。」說着,便欲起身。玉吉是極溫柔極隨和的一路人,聽了這樣話,不忍改變宗旨,只得隨了長山,別了店東,一同出了店門,直奔車站。

書要簡斷。是時正三月天氣,不寒不暖,一路上花明柳媚,看不盡艷陽煙景。只聽汽笛嗚嗚亂吼,轉眼之間,車已行過了楊村。玉吉道:「王兄說話,有些可疑。臨行之時,你說我的事情,全都知道。究竟你知道什麼事?請你說給我聽聽。」長山道:「說也不難。只是在火車上,不是講話之所。等到棧房裡,我再細說你聽。我不止只知一件,連你的家鄉住處,都可以猜個大概。」玉吉搖首道:「這話我卻不信,除非你是神仙,能夠算的出來。」剛說到此,旁坐兩個閒談的道:「大哥長在京里住着,沒聽說京城的事嗎?」那人道:「京城什麼事情,我也沒聽見說。」那人道:「昕說京城裡封了兩個報館,把辦報的杭辛齋、彭翼仲全都給發配,這話是真呀是假?這麼樣一來,恐怕春阿氏一案,又要翻案了。」那人無心說話,玉吉是關係最近的人,正與長山閒談,冒然聽了此話,嚇得一個寒戰,登時毛骨悚然,把要說未說的話,也都咽住了。又聽那一人答道:「誰說不是呢。自從彭先生走後,白話報紙上也沒人敢說話啦。昨天在別的報上,看了一段新聞,說現在阿春氏已經定案,報上有大理院原奏的摺子。前天我留下一篇。現在這裡。」說着,取出來遞與那人。兩人一面看着,一面讚嘆。長山向玉吉道:「天下事無奇不有。古今謀殺案子,不止數千百件。哪一件都有原因,決不像這麼新奇。你也常看報紙,對於此案真像,你有什麼見解?說我聽聽。」玉吉聽到這裡,忽然一愕,半晌方才答道:「人心鬼域難測,畢竟是春阿氏本人所殺?還是旁人所殺?抑為春阿氏有關係人所殺,現在尚難推測。審訊這麼二年,皆無結果。今日你猛然一問,叫我回答,我哪裡能知道哇。」長山大笑道:「本來你不知道,我是故意問你。」說着,向旁坐那人借了報紙,二人倚往車窗翻閱一遍,上面有法部原奏,及左翼翼尉烏珍調查此案的報告。玉吉關心最重,看了一回,翻過頭來又要再看,那時臉上顏色,紅了又自,白了又紅,一時皺皺眉,一時翻翻眼,現出種種的神色,很為可怪。旁人見他這樣,皆以為用心看報,所以如此。獨有長山在座,心下明白。扯過報紙來道:「老弟老弟,你只顧看報紙,你看到哪裡了?」玉吉嚇了一驚,抬頭一看,車到馬家堡小站,轉眼就是前門車站了。到底人有虧心,心裡兩樣。隨手把報紙放下,揪住長山道:「你我患難之交,天津托的話,你不盡忘了才好。」長山發笑道:「豈有此理,難道離了開津,咽不下米去嗎?」說罷,把所看報紙,還與那人。大家忙忙亂亂,取箱籠的取箱籠,取行李的取行李。工夫不大,汽笛兒驀的一吼,再注目時,已到正陽門東車站了。長山、玉吉兩人下車雇了兩輛人力車,直往虎坊橋謙安客棧而來。

一路上人煙稠密,車馬轔轔。雖然繁華富麗,玉吉也無心觀看。到了謙安客棧,尋了客房,長山把行李鋪蓋安置已畢,隨命店夥計倒茶打水,忙亂一陣。玉吉則坐在一旁,呆呆發得。看着店中夥計,皆與長識熟識,想必是時常來往,店中熟客了,因此也毫不為意。只看長山此來,這樣辛苦,心裡過意不去,隨問道:「剛一迸門,何要這樣忙累,為什麼不歇一歇呢?」長山笑着道:「老弟你不知道,負販謀生的人,光陰要緊。耽延一刻,即少賺一刻金錢,不准少賺,還苦多虧哩。」說罷,哈哈大笑。叫過店夥計來道:「聶老爺不是外人,是我至近的朋友。我們這次來京,不能就走,你們要好好伺候。」說的店夥計連連陪笑。玉吉道:「這樣交派他,你要往哪裡去?」長山一面發笑,打開一個包袱,換了一陣族新的衣服,笑嘻嘻道:「老弟的記性,真是有限。請問你隨我來京,作什麼事情來了?」玉吉愕了半晌,忽想起薦館的事來,隨笑道:「事也不必忙,何用一進門,就先出去呢。」長山亦不答言,囑告店夥計留心伺候,轉身便出去了。剩下玉吉一人,異常煩悶。隨令店夥計,倒了壺茶,盤膝坐在炕上,由不得撫今思昔,心如亂絲一般,面壁吁嘆,無限感慨。一會又勸慰自己道:「既然案已判決,此次進京來,堪保無事,專盼遇了機緣,去到法部監獄,拜別姐姐一回,免她終身懷念,也就完了。自今以後,我已萬緣皆靜,從此皈依三寶,就算此生的歸宿。」一面思慮,一面翻拾行李,打算找卷書看,看着破悶。翻拾半天,一卷也沒能找着。只見一個皮包,很覺希奇。打開一看,裡面並無他物,竟是一色亂紙,俱是王長山的信件,以及電報等物。玉吉納悶道:「長山本一商販,怎麼來往書扎,卻這樣多?」一面驚異,想起王長山的言容,並方才所換的衣裳來,心下益覺詫異。隨手便取出信來,逐件翻閱。忽於雜亂紙中檢出個電文來。電碼之下,注着譯出來的文字,一目可以瞭然。上寫道:「長山兄鑒:前報告聞已由天津達部,上憲憫其情,不忍追究。昨犯已絕食,所事速解至要。」下面注寫着:項何等叩。」玉吉瞧了半天,不解其意。又見有一張電報上面是:「王長山君鑒:案已判結,定監禁。公等費神,部院盡知。誰因情可憫,未出犯人口,不忍拘耳。」下面注寫着:卿叩」。玉吉翻來復去,誦讀了兩三遍。正在搔頭納悶之時,又見皮包里放有一匣名片,拿過一看,匣里名片很多,一半是張銳珊三字,下注順天霸縣人,一半是王長山三字,並無住址。玉吉看到這裡,恍然大悟。料想着王長必是偵探大家,怪不得與吾交好,邀我進京來呢。這樣手段真是令人難測。一面想,一面把亂紙倒出,逐件審閱。又見有一張呈底,滿注着自己事情。看畢這一驚非小。要知如何投案,且看下文分解。

春阿氏謀夫案
春阿氏謀夫案
《春阿氏謀夫案》又名《春阿氏》,是根據光緒年發生在北京內城鑲黃旗駐防區域內一樁實有命案創編而成的小說。作品在面世一個世紀以來卻不斷有讀者在讀在議,不曾為歲月埋沒,可見其價值之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