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紫罗衫动红烛移(11)

眾人聞言,紛紛站起身來,口中都在議論胡斐的功夫。有的更說姬老三深謀遠慮,一鳴驚人;有的讚揚姬曉峰這一路拳使得實是高明。天字派的眾弟子更是興高采烈,得意非凡。有幾個前輩名宿想過來跟胡斐攀談,胡斐卻雙手一拱,跟着姬曉峰直入內堂。程靈素扶了馬春花混在人叢之中,跟了進去。這座大宅子是華拳門中一位居官的旗人所有。胡斐既為掌門,本宅主人自是對他招待得十分殷勤。胡斐始終不揭開蒙在臉上的黃巾,直到與程靈素、馬春花、姬曉峰三人進了內室,才除下黃巾,說道:「姬大哥,多謝你啦!這掌門人之位,我定會讓給你。」姬曉峰哼了一聲,卻不答話。胡斐去看馬春花時,只見她黑氣滿臉,早已人事不知,鼻孔中出氣多進氣少,當真是命若遊絲。

程靈素抱着馬春花平臥床上,取出金針,隔着衣服替她在十三處穴道中都打上了,每枝金針尾上都圍上了一團棉花。她手腳極快,卻毫不忙亂。胡斐見她神色沉靜平和,這才放了一半心。過了一盞茶功夫,金針尾上緩緩流出黑血,沾在棉花之上,原來金針中空,以此拔出毒質。程靈素舒了一口氣,微微一笑,從藥瓶中取出一粒碧綠的丸藥遞給姬曉峰,說道:

「姬大哥,你到自己房裡休息吧。這藥丸連服十粒,你身體內的毒質便會去盡。」姬曉峰接過了藥丸,一聲不響的出房而去。胡斐這才明白,原來程靈素是以她看家本領,逼得姬曉峰不得不聽號令,笑道:「藥王姑娘無往而不利。你用毒藥做好事,尊師當年只怕也有所不及。」

程靈素微笑不答,其實這一次她倒不是用藥硬逼,那是先助姬曉峰通解穴道,去了走火入魔的危難,再在他身上施一點藥物。這藥物一上身後麻癢難當,於身子卻無多大損害,所謂連服十粒的解藥,也只是治金創外傷的止血生肌丸,姬曉峰並無外傷,服了等如不服。但姬曉峰哪裡知道?聽她說得毒性厲害無比,自不敢不俯首聽令,即令有所疑心,也不能以自己的性命來試一試真假。程靈素心中在說:「我向師父發過誓,這一生之中,決不用毒藥害一個無辜之人,好教人知道毒手藥王手段雖辣,卻不做半件壞事。」

她拿了一柄鑷子,換過沾了毒血的棉花,低聲道:「大哥,你累了一夜,便在這榻上歇歇,養一會兒神。有我照料着馬姑娘,你放心便是。」胡斐也真倦了,斜身倚在榻上。程靈素道:「你這位掌門老師傅有件事可得小心在意。這十二個時辰之中,不能有人進來滋擾馬姑娘,也不許她開口說話,否則她內氣一岔,毒質不能拔淨,只要留下少許,那便是前功盡棄。」胡斐笑道:「西嶽華拳掌門人程靈胡,謹奉太上掌門人程靈素號令,一切凜遵,不敢有違。」程靈素笑道:「我能是你的太上掌門人嗎?那位……」說到這裡,突然住口,俯身去看馬春花的傷勢。過了半晌,她回過頭來,見胡斐並未閉目入睡,呆呆的望着窗外出神,問道:「你在想什麼?」胡斐道:「我想他們明日見了我的真面目,一看年紀不對,不知有什麼話說?好在只須挨過十二個時辰,咱們拍手便去,雖然對不起他們,心中不安,但事出無奈,那也只好……只好……」程靈素笑道:「也只好狗急跳牆了。」胡斐笑道:「是啊!跳牆而入,想不到竟碰上了這麼一回奇事。」

程靈素凝目向胡斐望了一會,說道:「好!便是這樣。」胡斐奇道:「什麼便是這樣?」程靈素道:「咱們在路上扮過小鬍子,這一次你便扮個大鬍子。再給你鬍子上染上一點顏色,包管你大上二十歲年紀。你要當姬曉峰的師兄,總得年近四十才行啊。」胡斐拍掌大喜,說道:「我正發愁,和福康安這么正面一鬧,再也不能去瞧瞧那個天下掌門人大會。你若能給我裝上一部天衣無縫的大鬍子,我程靈胡便堂堂正正,以西嶽華拳拳門人的身分,到會中去見識見識。」程靈素嘆道:「掌門人大會是不用去了,混得過明天,讓馬姑娘太平無事,也就是啦。到會中涉險,那可犯 不着。」

胡斐豪氣勃發,說道:「二妹,我只問你:這部鬍子能不能裝得像?」程靈素微微一笑,道:「要扮年老之人,裝部鬍子有何難處?難是難在舉手投足,說話神情,無一不是老年而非少年。縱是精神矍鑠、身負武功的老英雄,卻也和年輕力壯之人不同。」胡斐道:「你大哥盡力而為。只須瞞得過一時,也就是了。」程靈素道:「好,咱們便試一試。這一次我卻扮個老婆婆,跟着你到掌門人大會之中瞧瞧熱鬧。」

胡斐哈哈大笑,逸興橫飛,說道:「二妹,咱老兄妹倆活了這一大把年紀,行將就木,這場熱鬧可不能不趕。」程靈素低聲喝道:「聲音輕些!」但見馬春花在床上動了一下,幸好沒有驚醒。胡斐伸了伸舌頭,彎起食指,在自己額上輕擊一下,說道:「該死!」程靈素取出針線包來,拿出一把小剪刀,剪下自己鬢邊幾縷秀髮,再從藥箱中取出些藥料,在茶碗中用清水調勻,將頭髮浸在藥里,說道:「你歇一會兒,待軟頭髮變成硬鬍子,我便叫你。」胡斐便在榻上合眼,心中對這位義妹的聰明機智,說不出的歡喜讚嘆。睡夢之中,一會兒見馬春花毒發身死,形狀可怖;一會兒自己抓住福康安,狠狠的責備他心腸毒辣;又一會兒自己給眾衛士擒住了,拚命掙扎,卻不能脫身。忽聽得一個聲音在耳邊柔聲道:「大哥,你在作什麼夢?」胡斐一躍而起,揉了揉眼睛,微一凝神,說道:「我來照料馬姑娘,該當由你睡一忽兒了。」程靈素道:「先給你裝上鬍子,這才放心。」拿起漿硬了的一條條頭髮,用膠水給他粘在頦下和腮邊。這一番功夫好不費時,直粘了將近一個時辰,眼見紅日當窗,方才粘完。胡斐攬鏡一照,不由得啞然失笑,只見自己臉上一部絡腮鬍子,虬髯戟張,不但面目全非,而且大增威武,心中很是高興,笑道:「二妹,我這模樣兒挺美啊,日後我真的便留上這麼一部大鬍子。」程靈素想說:「只怕你心上人未必答應。」但話到口邊,終於忍住了。她忙了一晚,到這時心力交困,眼見馬春花睡得安穩,再也支持不住,伏在桌上便睡着了。

十年之後,胡斐念着此日之情,果真留了一部絡腮大鬍子,那自不是程靈素這時所能料到了。

胡斐從榻上取過一張薄被,裹住了她身子,輕輕抱着她橫臥榻上,拉薄被替她蓋好,再將黃巾蒙住了臉,走到姬曉峰房外,叫道:「姬兄,在屋裡麼?」

姬曉峰哼了一聲,道:「是哪一位?有什麼事?」胡斐推門進去。姬曉峰一見是他,

「啊」的一聲低呼,從椅中躍起身來。胡斐道:「姬兄,我這是跟你賠不是來啦。」姬曉峰木然不答,眼光中顯是敵意極深。胡斐道:「有一件事我得跟姬兄說個明白,小弟決計無意做貴派的掌門人,只是機緣湊合,小弟又迫於無奈,這才壞了姬兄的大事。」於是將馬春花如何中毒、如何受官兵圍捕、如何越牆入來躲避、如何為了救治人命這才上台出手等情一一說了,只是馬春花為何人所害、追捕他的乃是福康安一節,卻略過了不說。姬曉峰靜靜聽着,臉色稍見和緩,等胡斐說完,仍只「嗯」的一聲,並不接口說話。胡斐又道:「大丈夫言出如山,若是十天之內,我不將掌門人之位讓你,教我喪生刀劍之下,千載之後仍受江湖好漢唾罵。」武林中人死於刀劍之下,原屬尋常,但若為天下英雄所不齒,卻是最感羞恥之事。

姬曉峰聽他發下這個重誓,說道:「這掌門人之位,我也不用你讓。你武功勝我十倍,這是我知道的。但你實非本門中人,卻來執掌門戶,自是令人心中不服。」胡斐道:「是了。待這次掌門人大會一過,我將前後真相鄭重宣布,在貴門各位前輩面前謝罪。然後讓貴門各位弟子再憑武功以定掌門,這麼辦好不好?」姬曉峰心想:「本門之中,無人能勝得了我。這般自行爭來,自比他拱手相讓光彩得多。」於是點頭道:「這倒是可行。可是程大哥…
…」

胡斐笑道:「我姓胡,我義妹才姓程。」說着揭去蒙在臉上的黃巾。姬曉峰見他滿頰虬髯,根根見肉,貌相甚是威武,不禁暗自讚嘆,說道:「胡大哥,本門的幾位前輩很難說話,日後你揭示真相,只怕定有一場風波。雖然你武功高強,原也不怕,但好漢敵不過人多。咱們西嶽華拳門遇上了門戶大事,那是有名的陰魂不散,死纏爛打。」胡斐笑道:「這事我也想到了。後日掌門人大會之中,我當盡力為西嶽華拳門掙一個大大的彩頭,將功贖罪,想來各位前輩也可見諒了。」姬曉峰點點頭,嘆了口氣,說道:「可惜我身中劇毒,不敢多耗力氣,否則倒可把本門拳法,演幾套給胡兄瞧瞧。胡兄記在心裡,事到臨頭,便不易露出馬腳。」

胡斐呵呵而笑,站起來向姬曉峰深深一揖,說道:「姬兄,我代義妹向你賠罪了。」姬曉峰還了一禮,心中卻大為不懌:「我被她下了毒,卻有什麼可笑的?」心下這般想,臉上便頗有悻悻之色。胡斐道:「姬兄,我義妹在你身上下毒,傷口在哪裡?」姬曉峰捲起左手袖子,只見他上臂腫起了雞蛋大的一塊,肌肉發黑,傷口有小指頭大小,隱隱滲出黑血,果如是中了劇毒一般。胡斐心想:「二妹用藥,當真是神乎其技。不知用了什麼藥物,弄得他手臂變成這般模樣。倘若我身上有了這樣一個傷口,自也會寢食不安。」問道:「姬兄覺得怎樣?」姬曉峰道:「這一塊肉麻木不仁,全無知覺。」胡斐心道:「原來是下了極重的麻藥。」一伸手抓住他手臂,俯口便往他創口上吮吸。姬曉峰大驚,叫道:「使不得,使不得!你不要命了嗎?」只是給他雙手抓住了,竟自動彈不得,心中驚疑不定:「如此劇毒,中在手臂已是這樣厲害,他一吮入口,豈不立斃?我和他無親無故,他何必捨命相救?」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