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回 紫罗衫动红烛移(3)

周鐵鷦道:「姑娘連奪兩家掌門,果然是聰明伶俐,卻不知留下什麼妙計,要施在我姓周的身上?」這話明明說她不過是使詭計取勝,說不上是真實本領。袁紫衣道:「對付你魔爪雁行門,還用得着智計?你師兄弟三個人是一齊上呢,還是周老師一個人跟我過招?」周鐵鷦淡淡一笑,說道:「袁姑娘此言,真是門縫裡看人,把北京城裡的武師們全都瞧得扁了。周某打從十三歲上起,從來便是單打獨鬥。」袁紫衣道:「嗯,那你十三歲前,便不是英雄好漢,專愛兩個打一個。」周鐵鷦道:「嘿,我自十三歲起始學藝。」袁紫衣道:「是英雄好漢,生來便是英雄好漢,有的人武藝再高,始終不過是窩囊廢。周老師,我可不是說你。」不知怎的,她對於王劍英、王劍傑兄弟,心中還存着三分佩服,見了周鐵鷦大刺刺地自視極高的神氣,卻是說不出的討厭。

周鐵鷦幾時受過旁人這等羞辱?心中狂怒,嘴裡卻只哼了一聲。汪鐵鶚叫了起來:「小丫頭,跟我大師哥說話,可得客氣些。」袁紫衣知他是個渾人,也不理睬,對周鐵鷦道:

「拿出來,放在桌上。」周鐵鷦愕然道:「什麼?」袁紫衣道:「銅鷹鐵雁牌。」一聽到「銅鷹鐵雁牌」五字,周鐵鷦涵養功夫再高,也已不能裝作神色自若,大聲道:「啊哈!我門中的事,你倒真知道得不少。」伸手從腰帶上解下一個錦囊,放在桌上,喝道:「銅鷹鐵雁牌便在這裡,你今日先取我姓周的性命,再取此牌。」袁紫衣道:「拿出來瞧瞧,誰知道是真是假。」周鐵鷦雙手微微發顫,解開錦囊,取出一塊四寸長、兩寸寬的金牌來,牌上鑲着一隻探爪銅鷹,一隻斜飛鐵雁,正是魔爪雁行門中世代相傳的掌門信牌,凡是本門弟子,見此牌如見掌門人。原來鷹爪雁行門在明末天啟,崇禎年間,原是武林中一大門派,幾代掌門人都是武功卓絕,門規也極嚴謹。但傳到周鐵鷦、曾鐵鷗等人手裡時,諸弟子為滿清權貴所用,染上了京中豪奢的習氣,武功已遠不如前人。後來直到嘉慶年間,鷹爪雁行門中出了幾個了不起的人物,該門方始中興。袁紫衣道:「看來像是真的,不過也說不定。」原來她適才和王劍英一番劇斗,雖然僥倖反敗為勝,內力卻已大耗,這時故意扯淡,一來要激怒對手,二來也是歇力養氣。周鐵鷦見多識廣,如何不知她的心意?當下更不多言,雙手一振一壓,突然躍上涼亭之頂,說道:「咱們越打越高,我便在這亭子頂上領教高招。」須知他的門派以魔爪雁行為名,自是一擅鷹爪擒拿,二擅雁行輕功。他躍上亭頂,存心故居險地,便於施展輕功,與對手作一番生死搏擊,同時令她無法取巧行詭,更有一着是要胡斐不能在危急中出手相助。在周鐵鷦心中,袁紫衣武功雖高,終不過是女流之輩,真正的勁敵卻是胡斐。他那知擒拿和輕功這兩門,也正是袁紫衣的專長絕技,他若是見過她和易吉在高桅頂上斗鞭時那一路驚世駭俗的輕功,也不會躍上這涼亭之頂了。

胡斐見了他這一縱一躍,雖然輕捷,卻決不能和袁紫衣的身手相比,登時便寬了心,轉過頭來,兩人相視一笑。袁紫衣故意並不炫示,老老實實的躍上亭頂,說道:「看招!」雙手十指拿成鷹爪之式,斜身撲擊。

拳術的爪法,大路分為龍爪、虎爪、鷹爪三種。龍爪是四指併攏,拇指伸展,腕節屈向手心;虎爪是五指各自分開,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鷹爪是四指併攏,拇指張開,五指的第二、第三指骨向手心彎曲。三種爪法各有所長,以龍爪功最為深奧難練。周鐵鷦見她所使果然是本門家數,心想:「你若用古怪武功,我尚有所忌,你真的使鷹爪雁行功,那可是自尋死路了。」當下雙手也成鷹爪,反手鈎打。

眾人仰首而觀,只見兩人輕身縱躍,接近時擒拿拆打數招,立即退開。這一晚四場激鬥,以這一場最為好看,但也以這一場最為兇險。月光之下,亭檐亭角,兩人真如一雙大鳥一般,翻飛搏擊。驀地里兩人欺近身處,喀喀數響,袁紫衣一聲呼叱,周鐵鷦長聲大叫,跌下亭來。

周鐵鷦如何跌下,只因兩人手腳太快,旁觀眾人之中,只有胡斐和曾鐵鷗看清楚了。周鐵鷦激鬥中使出絕招「四雁南飛」,以連環腿連踢對手四腳,踢到第二腿時被袁紫衣以「分筋錯骨手」搶過去卸脫了左腿關節。他這一招雙腿此起彼落,中途無法收勢,左腿雖已受傷,右腿仍然踢出,袁紫衣對準他膝蓋踹了一腳,右腿受傷更重。旁人卻只見他摔下時肩背着地,落下後竟不再站起。這涼亭並不甚高,以周鐵鷦的輕身功夫,縱然失手,躍下後決不致便不能起身,難道竟是已受致命重傷?汪鐵鶚素來敬愛大師兄,大叫:「師哥!」奔近前去,語聲中已帶着哭音。他俯身扶起周鐵鷦,讓他站穩。但周鐵鷦兩腿脫臼,哪裡還能站立?汪鐵鶚扶起他後雙手放開。周鐵鷦呻吟一聲,又要摔倒。曾鐵鷗低聲罵道:「蠢材!」搶前扶起。他武功在鷹爪雁行門中也算是頂尖兒的好手,只是不會推拿接骨之術,抱起周鐵鷦,便要奔出。

周鐵鷦喝道:「取了鷹雁牌。」曾鐵鷗登時省悟,搶進涼亭,伸手往圓桌上去取金牌,突然頭頂風聲颯然,掌力已然及首。曾鐵鷗右手抱着師兄,左手不及取牌,只得反掌上迎,哪知這一架卻架了個空。眼前黑影一晃,一人從涼亭頂上翻身而下,已將桌上金牌抓在手中,喝道:「打輸了想賴麼?」正是袁紫衣。曾鐵鷗又驚又怒,抱着周鐵鷦,僵在亭中,不知該當和袁紫衣拚命,還是先請人去治大師兄再說?

胡斐上前一步,說道:「周兄雙腿脫了臼,若不立刻推上,只怕傷了筋骨。」也不等周曾兩人答話,伸手拉住周鐵鷦的左腿,一推一送,喀的一聲,接上了臼,跟着又接上了右腿關節,再在他腰側穴道中推拿數下。周鐵鷦登時疼痛大減。胡斐向袁紫衣伸出手掌,笑道:

「這銅鷹鐵雁牌也沒什麼好玩,你還了周大哥吧!」袁紫衣聽他說到「也沒什麼好玩」六字,嫣然一笑,將金牌放在他掌心。

胡斐雙手捧牌,恭恭敬敬的遞到周鐵鷦面前。周鐵鷦伸手抓起,說道:「兩位的好處,姓周的但教有一口氣在,終有報答之時。」說着向袁紫衣和胡斐各望一眼,扶着曾鐵鷗轉身便走。向袁紫衣所望的那一眼,目光中充滿了怨毒,瞧向胡斐的那一眼,卻顯示了感激之情。

袁紫衣毫沒在意,小嘴一扁,秀眉微揚,向着使雷震擋的褚轟說道:「褚大爺,你這半個掌門人,咱們還比不比劃?」到了此時,褚轟再笨也該有三分自知之明,領會得憑着自己這幾手功夫,決不能是她敵手,抱拳說道:「敝派雷電門由家師執掌,區區何敢自居掌門?姑娘但肯賜教,便請駕臨塞北,家師定是歡迎得緊。」他這幾句話不亢不卑,卻把擔子都推到了師父肩上。袁紫衣「嘿嘿」一笑,左手擺了幾擺,道:「還有那一位要賜教?」殷仲翔等一齊抱拳,說道:「胡大爺,再見了。」轉身出外,各存滿腹疑團,不知這武功如此高強的少女到底是甚麼路道。胡斐親自送到大門口,回到花園來時,忽聽得半空中打了個霹靂,抬頭一看,只見烏雲滿天,早將明月掩沒。袁紫衣道:「當真是天有不測風雲,人有旦夕禍福。想不到胡大哥遊俠風塵,一到京師,卻麵團團做起富家翁來。」聽她一提起此事,不由得胡斐氣往上沖,說道:「袁姑娘,這宅第是那姓鳳奸人的產業,我便是在這屋中多待一刻,也是玷辱了,告辭!」回頭向程靈素道:「二妹,咱們走!」袁紫衣道:「這三更半夜,你們卻到哪裡去?你不見變了天,轉眼便是一場大雨麼?」她剛說了這句話,黃豆般的雨點便已灑將下來。胡斐怒道:「便是露宿街頭,也勝於在奸賊的屋檐下躲雨。」說着頭也不回的往外便走。程靈素跟着走了出去。忽聽袁紫衣在背後恨恨的道:「鳳天南這奸人,原本是死有餘辜。我恨不得親手割他幾刀!」

胡斐站定身子,回頭怒道:「你這時卻又來說風涼話?」袁紫衣道:「我心中對這鳳天南的怨毒,勝你百倍!」頓了一頓,咬牙切齒地道:「你只不過恨了他幾個月,我卻已恨了他一輩子!」說到最後這幾個字時,語音竟是有些哽咽。胡斐聽她說得悲切,絲毫不似作偽,不禁大奇,問道:「既是如此,我幾回要殺他,何以你又三番四次的相救?」袁紫衣道:

「是三次!決不能有第四次。」胡斐道:「不錯,是三次,那又怎地?」兩人說話之際,大雨已是傾盆而下,將三人身上衣服都淋得濕了。袁紫衣道:「你難道要我在大雨中細細解釋?你便是不怕雨,你妹子嬌怯怯的身子,難道也不怕麼?」胡斐道:「好,二妹,咱們進去說話。」當下三人走到書房之中,書童點了蠟燭,送上香茗細點,退了出去。這書房陳設甚是精雅。東壁兩列書架,放滿了圖書。西邊一排長窗,茜紗窗間綠竹掩映,隱隱送來桂花香氣。南邊牆上掛着一幅董其昌的仕女圖;一幅對聯,是祝枝山的行書,寫着白樂天的兩句詩:「紅蠟燭移桃葉起,紫羅衫動柘枝來。」胡斐心中琢磨着袁紫衣那幾句奇怪的言語,哪裡去留心什麼書畫?何況他讀書甚少,就算看了也是不懂。程靈素卻在心中默默念了兩遍,瞧了一眼桌上的紅燭,又望了一眼袁紫衣身上的紫羅衫,暗想:「對聯上這兩句話,倒似為此情此景而設。可是我混在這中間,卻又算什麼?」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