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七心海棠

程靈素吹滅了蠟燭,放入懷中,一聲不響。胡斐道:「靈姑娘,你這慕容師兄怎麼了?」程靈素「嘿」的一聲,並不回答。過了半晌,胡斐又問一句,程靈素又是「哼」的一下。胡斐低聲道:「怎麼?你心裡不痛快麼?」程靈素幽幽地道:「我說的話,你沒一句放在心上?」

胡斐一怔,這才想起,她和自己約法三章,自己可一條也沒遵守:「她要我不跟旁人說話,我不但說話,還自報姓名。她要我不許動武,我卻連打兩人。她叫我不得離開她身子三步,咳,我離開她十步也不止了……」越想越是歉然,道:「真對不起,只因為我見這三人很是兇狠,只怕傷到了你,心中着急,所以什麼都忘了。」

程靈素「嗤」的一笑,語音突轉柔和,道:「那你全是為了我啦!自己忘得乾乾淨淨,卻把錯處都推在旁人身上,好不害臊!胡大哥,你為什麼要自報姓名?這對夫妻最會記恨,一找上了你,陰魂不散,難纏得緊。他們明打不過你,暗中下起毒來,千方百計,神出鬼沒,你這可是防不勝防。」胡斐只聽得心中發毛,心想她的話倒非張大其辭,但事已如此,怕也枉然。程靈素又問:「你幹麼把姓名說給他夫婦知道?」胡斐輕輕一笑,並不回答。程靈素道:「你打了他們二人,只怕他們找上我,是不是?你要把一切都攬在自己身上。胡大哥,你為什麼一直待我這樣好?」最後這兩句話說得甚是溫柔,胡斐在黑暗中雖瞧不見她的面容,但想來也必是神色柔和,當下也很誠懇的道:「你一直照顧我,使我避卻危難。將心比心,我自然當你是好朋友啦。」

程靈素很是高興,笑道:「你真的把我當作好朋友麼?那麼我先救你一命再說。」胡斐吃了一驚,道:「什麼?」程靈素道:「得點個火,那燈籠呢?」俯身去摸薛鵲丟下的那隻燈籠,但在黑暗之中一時摸不到,不知她是丟在哪一處草叢之中。胡斐道:「你懷裡不是還有半截蠟燭麼?」程靈素笑道:「你要小命兒不要?這是用七心海棠做的蠟燭啊……嗯,嗯,在這兒了。」她在草叢中摸到了燈籠,晃火折點燃了,黑黝黝的森林之中,登時生起一團淡黃的光亮,將兩人罩在燈籠光下。胡斐聽到姜鐵山夫婦和慕容景岳接連幾次說起「七心海棠」四字,似乎那是一件極厲害的毒物,燈籠光下見慕容景岳俯伏在地,一動也不動,似乎已然僵斃,心下登時省悟,「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若非我魯莽出手,那姜鐵山夫婦也給你制服了。」程靈素微微一笑,道:「你是為我的一份好心,胡大哥,我還是領你的情。」

胡斐望着她似乎弱不禁風的身子,心下好生慚愧:「她年紀還小我幾歲,但這般智計百出,我枉然自負聰明,哪裡及得上她半分。」這時已明白其中道理,程靈素的蠟燭乃是用劇毒的藥物製成,點燃之後,發出的毒氣既無臭味,又無煙霧,因此連慕容景岳等三個使毒的大行家也墮其術中而不自覺。自己若不貿然出手,那麼姜鐵山夫婦多聞了一會蠟燭的毒氣,必定暈倒。但那時兩人正夾攻程靈素,出手凌厲,只怕尚未暈倒,她已先受其害。程靈素猜到他的心思,說道:「你用手指碰一下我肩頭的衣服。」胡斐不明她的用意,但依言伸出食指,輕輕在她肩上撫了一下,突然食指有如火炙,不禁全身都跳了起來。程靈素見他這一跳情形極是狼狽,格格一陣笑,說道:「他夫婦若是抓住我的衣服,那滋味便是這般了。」

胡斐將食指在空中搖了幾搖,只覺炙痛未已,說道:「好傢夥!你衣衫上放了什麼毒藥?這麼厲害?」程靈素道:「這是赤蠍粉,也沒什麼了不起。」胡斐伸食指在燈籠的火光下一看,只見手指上已起了一個個細泡,心想:「黑暗之中,幸虧我沒碰到她的衣衫,否則那還了得。」

程靈素道:「胡大哥,你別怪我叫你上當。我是要你知道,下次碰到我這三個師兄師姊,當真要處處提防。你武功自然比他們高明得太多,但你瞧瞧你的手掌。」

胡斐伸掌一看,不見有何異狀。程靈素道:「你在燈籠前照照。」胡斐伸掌到燈籠之前,只見掌心隱隱似有一層黑氣,心中一驚,道:「他……他們兩人練過毒砂掌麼?」程靈素淡淡地道:「毒手藥王的弟子,豈有不練毒砂掌之理?」胡斐「啊」的一聲,道:「原來尊師無嗔大師,才是真正的毒手藥王。他老人家去世了麼?怎麼你這幾位師兄師姊如此無情無義?」程靈素輕輕嘆了口氣,到大樹上拔下銀簪和透骨釘,將師父的兩張字諭折好,放回懷中。這時第一張字諭上發光的字跡已隱沒不見,只露出「知名不具」所寫的那兩行黑字。胡斐道:「這字條是你寫的?」程靈素道:「是啊,師父那裡有我大師兄手抄的藥經。他的字我看得熟了。只是這幾行字學得不好,得其形而不能得其神。他的書法還要峻峭得多。」胡斐武功雖強,但自幼無人教他讀書,因此說到書法什麼,那是一竅不通,聽她這麼說,一句話也接不上去。程靈素道:「師父的手諭向來是用三煉礬水所寫,要在火上一烘,方始顯現,我又用虎骨的骨髓描了一遍,黑暗之中便發閃光了。你瞧!」說着熄了燈火,紙箋上果然現出她師父手諭閃光字跡,待得點亮燈籠,閃光之字隱沒,看到的只是程靈素所寫的短簡。這短簡自是寫在手諭的兩行之間。因此同是一張紙箋,光亮時現短簡,黑暗中見手諭,說穿了毫不希奇。但慕容景岳等正自全神貫注,互相激鬥,突見師父的手諭在樹上顯現,自不免要大吃一驚,而程靈素再手持蠟燭走出,一時之間,他們只想着師父所遺的那部「藥王神篇」,縱然細心,也不會再防到她手中蠟燭會散發毒氣了。這些詭異之事一件件的揭開,胡斐恍然大悟,臉上流露出又明白了一件事的喜色。

程靈素笑道:「你中了毒砂掌,怎麼反而高興了?」胡斐笑道:「你答允救我一命的,有藥王的高足在此,我還擔心些什麼?」程靈素嫣然一笑,忽然鼓氣一吹,又將燈籠吹滅了,只聽她走到竹籮之旁,瑟瑟索索地發出一些輕微的響聲,不知她在竹籮中拿些什麼,過了一會,回來點燃了燈籠。胡斐眼前突然一亮,見她已換上了一套白衫藍褲。程靈素笑道:

「這衣衫上沒有毒粉了,免得你提心弔膽,唯恐一個不小心,碰到了我的衣服。」胡斐嘆了口氣,道:「你什麼都想到了。我年紀是活在狗身上的,有你十成中一成聰明,那便好了。」

程靈素道:「我學了使用毒藥,整日便在思量打算,要怎麼下毒,旁人才不知覺,又要防人反來下毒,挖空心思,便想這種事兒。咳,哪及得上你心中海闊天空,自由自在?」說着輕輕嘆了口氣,拉過胡斐的右手,用銀簪在他每根手指上刺了一個小孔,然後雙手兩根大拇指自他掌心向手指擠迫,小孔中流出的血液,帶有紫黑之色。她針刺的部位恰到好處,竟是不感痛楚,推擠黑血,手勢又極是靈巧,過不多時,出來的血液漸變鮮紅。這時伏在地下的慕容景岳突然身子一動。胡斐道:「醒啦!」程靈素道:「不會醒的,至少還有三個時辰。」

胡斐道:「剛才我把他挑了來,這人就像死了一般,我一點也不知道。他僵是僵得到了家,我的傻可也傻得到了家。」程靈素微笑道:「你口口聲聲說自己傻,那才叫不傻呢。」

程靈素見鐵屋的縫隙已封了十之八九,這時屋中人已無法突圍而出,於是向胡斐招招手。兩人向東越過血矮栗,向西北走了數十丈,只見遍地都是大岩石。程靈素口中數着腳步,北行幾步,又向西幾步,輕聲道:「是了!」點了燈籠一照,只見兩塊大岩石之間有個碗口大小的洞穴,洞上又用一塊岩石凌空擱着。程靈素低聲道:「這是他們的通氣孔。」取出那半截蠟燭點燃了,放在洞口,與胡斐站得遠遠地瞧着。蠟燭點着後,散出極淡的輕煙,隨着微風,裊裊從洞中鑽了進去。瞧了這般情景,胡斐對程靈素的手段更是敬畏,但想到鐵屋中人給毒煙這麼一薰,哪裡還有生路?不自禁地起了憐憫之念,心想:「這淡淡輕煙,本已極難知覺,便算及時發見,堵上氣孔,最後還是要窒息而死,只差在死得遲早而已。難道我眼看着她幹這種絕戶滅門的毒辣行徑,竟不加阻止麼?」只見程靈素取出一把小小團扇,輕煽燭火,蠟燭上冒出的輕煙盡數從岩孔中鑽了進去,胡斐再也忍耐不住,霍地站起,說道:

「靈姑娘,你那師兄師姊,與你當真有不可解的怨仇麼?」程靈素道:「沒有呀。」胡斐道:

「你師父傳下遺命,要你清理門戶,是不是?」程靈素道:「眼下還沒到這個地步。」胡斐道:「那……那……」心中激動,不知如何措辭,一時說不下去了。程靈素抬起頭來,淡淡地道:「什麼啊?瞧你急成這副樣子!」胡斐定了定神道:「倘若你師哥師姊……並無非殺不可的過惡,還是給他們留一條改過自新的道路。」程靈素道:「是啊,我師父也這麼說。」頓了一頓,說道:「可惜你沒見到我師父,否則你們一老一少,一定挺說得來。」口中說話,手上團扇仍是不住撥動。胡斐搔了搔頭,指着蠟燭道:「這毒煙……這毒煙不會致人死命麼?」程靈素道:「啊,原來咱們胡大哥在大發慈悲啦。我是要救人性命,不是在傷天害理。」說着轉過頭來,微微一笑,神色頗是嫵媚。胡斐滿臉通紅,心想自己又做了一次傻瓜,雖不懂噴放毒煙為何反是救人,心中卻甚感舒暢。程靈素伸出左手小指,用指甲在蠟燭上刻了一條淺印,道:「請你給我瞧着,別讓風吹熄了,點到這條線上就熄了蠟燭。」將團扇變給胡斐,站直身子,四下察看,傾聽聲息。胡斐學着她樣,將輕煙煽入岩孔。

程靈素在十餘丈外兜了個圈子,沒見什麼異狀,坐在一塊圓岩之上,說道:「今晚引狼來踏我花圃的,是二師哥的兒子,叫做小鐵。」胡斐「啊」了一聲。道:「他也在這下面麼?」說着向岩孔中指了指。程靈素笑道:「是啊!咱們費這麼大勁,便是去救他。先薰暈了師哥師姊,做起事來不會礙手礙腳。」胡斐心道:「原來如此。」程靈素道:「二師哥和三師姊有一家姓孟的對頭,到了洞庭湖邊已有半年,使盡心機,總是解不了鐵屋外的血矮栗之毒,攻不進去。死在洞庭湖畔的那兩個人,十九便是孟家的。我種的藍花,卻是血矮栗的克星,二師哥他們一直不知,直到你和鍾爺身上帶了藍花,不怕毒侵,他們這才驚覺。」胡斐道:「是了,我和鍾二哥來的時候,聽到鐵屋中有人驚叫,必是為此。」程靈素點點頭,說道:「這血矮栗的毒性,本是無藥可解,須得經常服食樹上所結的栗子,才不受那樹氣息的侵害。幸好血矮栗毒性雖然厲害,倒也不易為害人畜,因為只要有這麼一棵樹長着,周圍數十步內寸草不生,蟲蟻絕跡,一看便知。」胡斐道:「怪不得這鐵屋周圍連草根也沒半條。我把兩匹馬的口都扎住了,還是避不了毒質,若不是你相贈藍花……」說到這裡,想起今晚的莽撞,不自禁暗暗驚心,心道:「無怪江湖上一提到『毒手藥王』便談虎色變,鍾二哥極力戒備,確非無因。」程靈素道:「我這藍花是新試出來的品種,總算承蒙不棄,沒在半路上丟掉。」胡斐微笑道:「這花顏色嬌艷,很是好看。」程靈素道:「幸虧這藍花好看,倘若不美,你便把它拋了,是不是?」胡斐一時不知所對,只說:「唔……唔……」心中在想:「倘若這藍花果真十分醜陋,我會不會仍然藏在身邊?是否幸虧花美,這才救了我和鍾二哥的性命?」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