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回 七心海棠(2)

正在此時,一陣風吹了過來,胡斐正自尋思,沒舉扇擋住蠟燭,燭火一閃,登時熄了。胡斐輕輕叫聲:「啊喲!」忙取出火折,待要再點蠟燭,只聽程靈素在黑暗中道:「算啦,也差不多夠了。」胡斐聽她語氣中頗有不悅之意,心想她叫我做什麼事,我總是沒做得妥貼,似乎一切全都漫不經心,歉然道:「真對不起,今晚不知怎的,我總是失魂落魄的。」程靈素默然不語。胡斐道:「我正在想你這句話,沒料到剛好有一陣風來。靈姑娘,我想過了,你送我這藍花之時,我全沒知這是救命之物,但既是人家一番好意給的東西,我自會好好收着。」程靈素聽他這幾句話說得懇切,「嗯」了一聲。

在黑暗之中,兩人相對坐着,過了一會,胡斐道:「我從小沒爹沒娘,難得有誰給我什麼東西。」程靈素道:「是啦,我也從小沒爹沒娘,還不是活得這麼大了?」說着點燃了燈籠,說道:「走吧!」胡斐偷眼瞧她臉色,似乎並沒生氣,當下不敢多問,跟隨在後。兩人回到鐵屋之前,見那鐵匠坐在地下吸煙。程靈素道:「王大叔,勞您駕鑿開這條縫!」所指之處,正是適才她要鐵匠焊上了的。那鐵匠也沒問什麼原由,拿出鐵錘鐵鑿,叮叮噹噹地鑿了起來,不到一頓飯時分,已將焊上的縫鑿開。程靈素說道:「開門吧!」那鐵匠用鐵錘東打打,西敲敲,倒轉鐵錘,用錘柄一撬,當的一聲,一塊大鐵板落了下來,露出一個六尺高、三尺寬的門來。這鐵匠對鐵屋的構造似乎了如指掌,伸手在門邊一拉,便有一座小小的鐵梯伸出,從門上通向內進。程靈素道:「咱們把藍花留在外面。」三人將身上插的一束藍花都拋在地下。程靈素正要跨步從小鐵梯走進屋去,輕輕嗅了一下,道:「胡大哥,怎麼你身上還有藍花?別帶進去。」胡斐應道:「噢!」從懷中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說道:

「你鼻子真靈,我包在包里你也知道。」

那布包中包着他的家傳拳經刀譜,還有一些雜物,日間程靈素給他的那棵藍花也在其內,只是包了大半日,早已枯萎了。胡斐撿了出來,放在鐵門板上。程靈素見他珍而重之的收藏着這棵藍花,知他剛才果然沒說假話,很是喜歡,向他嫣然一笑,道:「你沒騙人!」胡斐一楞,心道:「我何必騙你?」程靈素指着鐵屋的門道:「裡面的人平時服食血栗慣了,這藍花正是克星,他們抵受不住。」提起燈籠,踏步進內。胡斐和王鐵匠跟着進去。走完鐵梯,是一條狹窄的甬道,轉了兩個彎,來到一個小小廳堂。只見牆上掛著書畫對聯,湘妃竹的桌椅,陳設甚是雅致。胡斐暗暗納罕:「那姜鐵山形貌粗魯,居處卻是這等的所在,倒像是到了秀才書生的家裡。」程靈素毫不停留,一直走向後進。胡斐跟着她走進一間廚房模樣的屋子,眼前所見,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姜鐵山和薛鵲倒在地下,不知是死是活。當七心海棠所制蠟燭的輕煙從岩孔中透入之時,胡斐已料到定然有此情景,倒也不以為異,奇怪的是一隻大鐵鑊盛滿了熱水,鑊中竟坐着一個青年男子。這人赤裸着上身,鑊中水氣不斷噴冒,看來這水雖非沸騰,卻已甚熱,說不定這人已活活煮死。胡斐一個箭步搶上前去,待要將那人從鑊中拉起,程靈素道:「別動!你瞧他……瞧他身上還有沒有衣服。」胡斐探首到鑊中一看,道:「他穿着褲子。」程靈素臉上微微一紅,點了點頭,走近鑊邊,探了探那人鼻息,道:「你到灶下加些柴火!」胡斐嚇了一跳,向那人再望一眼,認出他便是引了狼群來踐踏花圃之人,只見他雙目緊閉,張大了口,壯健的胸脯微微起伏,果然未死,但顯已暈去,失了知覺,問道:「他是小鐵?他們的兒子?」程靈素道:「不錯,我師哥師姊想熬出他身上的毒質,但沒有七心海棠的花粉,總是治不好。」胡斐這才放心,見灶中火勢微弱,於是加了一根硬柴,生怕水煮得太熱,小鐵抵受不住,不敢多加。程靈素笑道:「多加幾根,煮不熟,煨不爛的。」胡斐依言,又拿兩條硬柴塞入灶中。程靈素伸手入鑊,探了探水的冷熱,從懷中摸出一個小小藥瓶,倒出些黃色粉末,塞在姜鐵山和薛鵲鼻中。稍待片刻,兩人先後打了幾個噴嚏,睜眼醒轉,只見程靈素手中拿着一隻水瓢,從鑊中挹了一瓢熱水倒去,再從水缸中挹了一瓢冷水加在鑊中。夫婦倆對望了一眼,初醒時那又驚又怒的神色立時轉為喜色,知道她既肯出手相救,獨生愛子便是死裡逃生。兩人站起身來,默然不語,心中各是一股說不出的滋味:愛子明明是中了她的毒手,此刻她卻又來相救,向她道謝是犯 不着,但是她如不救,兒子又活不成;再說,她不過是小師妹,自己兒子的年紀還大過她,哪知師父偏心,傳給她的本領遠勝過自己夫婦,接連受她克制,竟是縛手縛腳,沒半點還手的餘地。

程靈素一見水汽略盛,便挹去一瓢熱水,加添一瓢冷水,使姜小鐵身上的毒質逐步熬出。熬了一會,她忽向王鐵匠道:「再不動手,便報不了仇啦!」王鐵匠道:「是!」在灶邊拾起一段硬柴,夾頭夾腦便向姜鐵山打去。

姜鐵山大怒,喝道:「你幹什麼?」一把抓住硬柴,待要還手。薛鵲道:「鐵山,咱們今日有求於師妹,這幾下也挨不起麼?」姜鐵山一呆,怒道:「好!」鬆手放開了硬柴。王鐵匠一柴打了下去,姜鐵山既不閃避,也不招架,挺着頭讓他猛擊一記。王鐵匠罵道:「你搶老子田地,逼老子給你鑄造鐵屋,還打得老子斷了三根肋骨,在床上躺了半年,狗娘養的,想不到也有今日。」罵一句,便用硬柴猛擊一下,他打了幾十年鐵,雖然不會武功,但右臂的打擊之力何等剛猛,打得幾下,硬柴便斷了。姜鐵山始終不還手,咬着牙任他毆擊。

胡斐從那王鐵匠的罵聲聽來,知他曾受姜鐵山夫婦極大的欺壓,今日程靈素伸張公道,讓他出了這口惡氣,倒也是大快人心之舉。王鐵匠打斷了三根硬柴,見姜鐵山滿臉是血,卻咬着牙齒一聲不哼,他是個良善之人,覺得氣也出了,雖然當年自己受他父子毆打遠慘於此,但也不為己甚,將硬柴往地下一拋,向程靈素抱拳道:「程姑娘,今日你替我出了這口氣,小人難以報答。」程靈素道:「王大叔不必多禮。」轉頭向薛鵲道:「三師姊,你們把田地還了王大叔,衝着小妹的面子,以後也別找他報仇,好不好?」薛鵲低沉着嗓子道:「我們這輩子永不踏進湖南省境了。再說,這種人也不會叫我們念念不忘。」程靈素道:「好,就是這樣。王大叔,你先回去吧,這裡沒你的事了。」王鐵匠滿臉喜色,拾起折在地下的半截硬柴,心道:「你這惡霸當年打得老子多慘!這半截帶血硬柴,老子是要當寶貝一般地藏起來了。」又向程靈素和胡斐行了一禮,轉身出去。胡斐見到這張樸實淳厚的臉上充滿着小孩子一般的喜色,心中一動,忽地記起佛山鎮北帝廟中的慘劇。那日惡霸鳳天南被自己制住,對鍾阿四的責罵無辭可對,但自己只離開片刻,鍾阿四全家登時屍橫殿堂。這姜鐵山夫婦的奸詐兇殘不在鳳天南之下,未必會信守諾言,只怕程靈素一去,立時會對王鐵匠痛下毒手。他想到此處,追到門口,叫道:「王大叔,我有句話跟你說。」王鐵匠站定腳步,回頭瞧着他。胡斐道:「王大叔,這姓姜的夫妻不是好人。你趕緊賣了田地,走得遠遠的,別在這裡多耽。他們的手段毒辣得緊。」王鐵匠一怔,很捨不得這住了幾十年的家鄉,道:「他們答應了永不踏進湖南省境。」胡斐道:「這種人的說話,也信得過麼?」王鐵匠恍然大悟,連說:「對,對!我明兒便走!」他跨出鐵門,轉頭又問:「你貴姓?」胡斐道:「我姓胡。」王鐵匠道:「好,胡爺,咱們再見了,你這一輩子可得好好待程姑娘啊。」這次輪到胡斐一怔,問道:「你說什麼?」王鐵匠哈哈一笑,道:「胡爺,王鐵匠又不是傻子,難道我還瞧不出麼?程姑娘人既聰明,心眼兒又好,這份本事更加不用提啦。人家對你一片真心,這一輩子你可得多聽她話。」說着哈哈大笑。胡斐聽他話中有因,卻不便多說,只得含糊答應,說道:「再見啦。」王鐵匠道:「胡爺,再見,再見!」收拾了風箱家生,挑在肩頭便走。他走出幾步,突然放開嗓子,唱起洞庭湖邊的情歌來。只聽他唱道:

「小妹子待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他的嗓子有些嘶啞,但靜夜中聽着這曲情歌,自有一股盪人心魄的纏綿味道。胡斐站在門口,聽得歌聲漸漸遠去,隱沒不聞,這才回到廚房。

只見姜小鐵已然醒轉,站在地下,全身濕淋淋的,上身已披了衣衫,姜家三人對程靈素又是忌憚,又是懷恨,但對她用藥使藥的神技,不自禁的也有一股艷羨之意。三人冷冷的站着,並不道謝,卻也不示敵意。

程靈素從懷中取出三束白色的乾草藥,放在桌上,道:「你們離開此間之時,那孟家一干人定會追蹤攔截。這三束醍醐香用七心海棠煉製過,足以退敵,但不致殺人再增新仇。」

姜鐵山聽到這裡,臉現喜色,說道:「小師妹,多謝你幫我想得周到。」胡斐心想:「她救活你兒子性命,你不說一個謝字,直到助你退敵,這才稱謝,想來這敵人定然甚強。卻不知孟家的人是哪一路英雄好漢,連這對用毒的高手也一籌莫展,只有困守在鐵屋之中。」

程靈素說道:「小鐵,中了鬼蝙蝠劇毒那兩人,都是孟家的吧?你下手好狠啊!」她說這話之時,向小鐵一眼也沒瞧。姜小鐵嚇了一跳,心想:「你怎知道?」囁嚅着道:「我……我……」姜鐵山道:「小師妹,小鐵此事大錯,愚兄已責打他過了。」說着走過去拉起小鐵的衣衫,推着他身子轉過背後來,露出滿背鞭痕,血色殷然,都是新結的疤。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