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回 古怪的盗党

他大哭一場之後,胸間鬱悶發泄了不少,眼見天已黎明,正可趕路,剛要站起身來,突然叫了聲「啊喲!」原來他心神激盪,從苗人鳳家中急沖而出,竟將隨身的包袱留下了,倘再回頭去取,此時實不願和苗人鳳會面。程靈素幽幽的道:「別的都沒什麼,就是那隻玉鳳凰丟不得。」胡斐給她說中心事,臉上一紅,說道:「你在這兒稍等,我趕回去拿包袱,否則連今晚吃飯住店的銀子也沒有了。」程靈素道:「我有銀子,連金子也有。」說着從懷中取出兩小錠黃金來。胡斐道:「最要緊的是我家傳的拳經刀譜,決計丟不得。」程靈素伸手入懷,取出他那本拳經刀譜來,淡淡的道:「可是這本?」胡斐又驚又喜,道:「你真細心,什麼都幫我照料着了。」程靈素道:「就可惜那隻玉鳳給我在路上丟了,當真過意不去。」胡斐見她臉色鄭重,不像是說笑,心中一急,道:「我回頭找找去,說不定還能找到。」

說着轉頭便走。程靈素忽道:「咦,這裡亮晃晃的是什麼東西?」伸手到青草之中,拾起一件飾物,瑩然生光,正是那隻玉鳳。

胡斐大喜,笑道:「你是女諸葛,小張良,小可甘拜下鳳。」程靈素道:「見了這玉鳳,瞧你喜歡得什麼似的。還給你吧!」於是將刀譜和玉鳳都還了給他,說道:「胡大哥,咱們後會有期。」胡斐一怔,道:「你生氣了麼?」程靈素道:「我生什麼氣?」但眼眶一紅,珠淚欲滴,轉過了頭去。胡斐道:「你……你要到哪裡去?」程靈素道:「我不知道。」

胡斐道:「怎麼不知道?」程靈素道:「我沒爹沒娘,師父又死了,又沒人送什麼玉鳳凰、玉麒麟給我,我……我怎麼知道到哪裡去。」說到這裡,淚水終於流了下來。胡斐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思細密,處處占人上風,任何難事到了手上,無不迎刃而解,但這時見她悄立曉風之中,殘月斜照,怯生生的背影微微聳動,心中不由得大生憐惜之心,說道:「靈姑娘,我送你一程。」

程靈素背着身子,拉衣角拭了拭眼淚,說道:「我又不到哪裡去,你送我做什麼?你要我醫治苗人鳳的眼睛,我已經給治好啦。」胡斐要逗她高興,說道:「可是還有一件事沒做。」程靈素轉過身來,問道:「什麼?」胡斐道:「我求你醫治苗人鳳,你說也要求我一件事的。什麼事啊,你還沒說呢。」程靈素究是個年輕姑娘,突然破涕為笑,道:「你不提起,我倒忘了,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好,我要你幹什麼,你都得答應,是不是?」胡斐確是心甘情願的為她無論做什麼事,昂然道:「只要我力所能及,無不從命。」

程靈素伸出手來,道:「好,那隻玉鳳凰給了我。」胡斐一呆,心中大是為難,但他終究是個言出必踐之人,當即將玉鳳遞了過去。程靈素不接,道:「我要來幹什麼?我要你把它砸得稀爛。」這一件事胡斐可萬萬下不了手,呆呆的怔在當地,瞧瞧程靈素,又瞧瞧手中玉鳳,不知如何是好,袁紫衣那俏麗嬌美的身形面龐,剎那間在心頭連轉了幾轉。

程靈素緩步走近,從他手裡接過玉鳳,給他放入懷中,微笑道:「從今以後,可別太輕易答應人家。世上有許多事情,口中雖然答應了,卻是無法辦到的呢。好吧,咱們可以走啦!」胡斐心頭悵惘,感到一股說不出的滋味,給她捧着那盆七心海棠,跟在後面。行到午間,來到一座大鎮。胡斐道:「咱們找家飯店吃飯,然後去買兩頭牲口。」話猶未了,只見一個身穿緞子長袍、商人模樣的中年漢子走上前來,抱拳說道:「這位是胡爺麼?」胡斐從未見過此人,還禮道:「不敢,正是小可。請問貴姓,不知如何識得小可?」那人微笑道:

「小人奉主人之命,在此恭候多時,請往這邊用些粗點。」說着恭恭敬敬的引着二人到了一座酒樓之中。酒樓中店伴也不待那人吩咐,立即擺上酒饌。說是粗點,卻是十分豐盛精緻的酒席。胡斐和程靈素都感奇怪。但見那商人坐在下首相陪,一句不提何人相請,二人也就不問,隨意吃了些。酒飯已罷,那商人道:「請兩位到這邊休息。」下了酒樓,早有從人牽了三匹大馬過來。三人上了馬,那商人在前引路,馳出市鎮,行了五六里,到了一座大莊院前。但見垂楊繞宅,白牆烏門,氣派甚是不小。

莊院門前站着六七名家丁,見那商人到來,一齊垂手肅立。那商人請胡斐和程靈素到大廳用茶,桌上擺滿了果品細點。胡斐心想:「我若問他何以如此接待,他不到時候,定不肯說,且讓他弄足玄虛,我只隨機應變便了。」當下和程靈素隨意談論沿途風物景色,沒去理睬那人。那商人只是恭敬相陪,對兩人的談論竟不插口半句。

用罷點心,那商人說道:「胡爺和這位姑娘旅途勞頓,請內室洗澡更衣。」胡斐心想:

「聽他口氣,似不知程姑娘的來歷,如此更妙。他如果敢向毒手藥王的弟子下毒,正好自討苦吃。」當下隨着家丁走進內堂。另有僕婦前來侍候程靈素往後樓洗沐。兩人稍加休息,又到大廳,你看我,我看你,但見對方身上衣履都是煥然一新。程靈素低聲笑道:「胡大哥,過新年嗎?打扮得這麼齊整。」胡斐見她臉上薄施脂粉,清秀之中微增嬌艷之色,笑道:

「你卻像新娘子一般呢。」程靈素臉上一紅,轉過了頭不理。胡斐暗悔失言,但偷眼相瞧,她臉上卻不見有何怒色,目光中只是露出又頑皮又羞怯的光芒。這時廳上又已豐陳酒饌,那商人向胡斐敬了三杯酒,轉身入內,回出時手捧托盤,盤中放着一個紅布包袱,打開包袱,裡面是一本泥金箋訂成的簿子,封皮上寫着「恭呈胡大爺印斐哂納」九個字。他雙手捧着簿子,呈到胡斐面前,說道:「小人奉主人之命,將這份薄禮呈交胡大爺。」胡斐並不接簿,問道:「貴主人是誰?何以贈禮小可?」那商人道:「敝上吩咐,不得提他名字,將來胡大爺自然知曉。」胡斐好生奇怪,接過錦簿,翻開一看,只見第一頁寫道:「上等水田四百一十五畝七分」,下面詳細註明田畝的四至和座落,又註明佃戶為誰,每年繳租谷若干等等。胡斐大奇,心想:「我要這四百多畝水田幹什麼?」再翻過第二頁,見寫道:「莊子一座,五進,計樓房十二間,平房七十三間。」下面也以小字詳註莊子東南西北的四至,以及每間房子的名稱,花園、廳堂、廂房,以至灶披、柴房、馬廄等等,無不書寫明白。再翻下去,則是莊子中婢僕的名字,日用金銀、糧食、牲口、車轎、家具、衣着等等,無不具備。胡斐翻閱一過,大是迷惘,將簿子交給程靈素,道:「你看。」程靈素看了一遍,也猜不透是什麼用意,笑道:「恭喜發財,恭喜發財!」那商人道:「敝上說倉卒之間,措備不周,實是不成敬意。」頓了一頓,說道:「待會小人陪胡大爺,到房舍各處去瞧瞧。」胡斐問道:「你貴姓?」那商人道:「小人姓張。這裡的田地房產,暫時由小人替胡大爺經管。胡大爺瞧着有什麼不妥,只須吩咐便是。田地房屋的契據,都在這裡,請胡大爺收管。」說着又呈上許多文據。胡斐道:「你且收着。常言道:無功不受祿。如此厚禮,我未必能受呢。」那商人道:「胡大爺太謙了。敝上只說禮數太薄,心中着實過意不去。」胡斐自幼闖蕩江湖,奇詭怪異之事,見聞頗不在少,但突然收到這樣一份厚禮,而送禮之人又避不見面,這種事卻從沒聽見過。看這姓張的步履舉止,決計不會武功,談吐中也毫無武林人物的氣息,瞧來他只是奉人之囑,不見得便知內情。

酒飯已罷,胡斐和程靈素到書房休息。但見書房中四壁圖書,幾列楸枰,架陳瑤琴,甚是雅致。一名書僮送上清茶後退了出去,房中只留下胡程二人。

程靈素笑道:「胡員外,想不到你在這兒做起老爺來啦。」胡斐想想,也是不禁失笑,但隨即皺眉說道:「我瞧送禮之人定有歹意,只是實在猜不出這人是誰?如此作法有什麼用意?」程靈素道:「會不會是苗人鳳?」胡斐搖頭道:「這人雖和我有不共戴天的深仇,但我瞧他光明磊落,實是一條好漢,不致幹這等鬼鬼祟祟的勾當。」程靈素道:「你助他退敵,他便送你一份厚禮,一來道謝,二來盼望化解怨仇,恐怕倒是一番美意。」胡斐道:「姓胡的豈能瞧在這金銀田產份上,忘了父母大仇?不,不!苗人鳳不會如此小覷了我。」程靈素伸了伸舌頭,道:「那倒是我小覷了你啦。」

兩人商量了半日,瞧不出端倪,決意便在此住宿一宵,好歹也要探尋出一點線索。到了晚間,胡斐在後堂大房中安睡,程靈素的閨房卻設在花園旁的樓上。胡斐一生之中從未住過如此富麗堂皇的屋宇,而這屋宇居然屬於自己,更是匪夷所思。他睡到二更時分,輕輕推窗躍出,竄到屋面,伏低身子一望,見西面後院中燈火未熄,於是展開輕身功夫,奔了過去。足鈎屋檐,一個「倒卷珠簾」,從窗縫中向內張望,只見那姓張的滴滴篤篤的打着算盤,正自算帳,另一個老家人在旁相陪。那姓張的寫幾筆帳,便跟那家人說幾句話,說的都是工薪柴米等等瑣事。胡斐聽了半天,全無頭緒,正要回身,忽聽得東邊屋面上一聲輕響。他翻身站直,手握刀柄,只見來的卻是程靈素。她做個手勢,胡斐縱身過去。程靈素悄聲道:「我前前後後都瞧過了,沒半點蹊蹺。你看到什麼沒有?」胡斐搖了搖頭。兩人分別回房,這一晚各自提防,反覆思量,都沒睡得安穩。次晨起身,早有僮僕送上參湯燕窩,跟着便是麵餃點心,胡斐卻另有一壺狀元紅美酒。胡斐心想:「有靈姑娘為伴,談談講講,倒也頗不寂寞。在這裡住着,說得上無憂無慮,快樂逍遙。」驀地轉念:「那姓鳳的惡霸殺了鍾阿四全家,我不伸此冤,有何面目立於天地之間?」想到此處,胸間熱血沸騰,便向程靈素說道:

「咱們這就動身了吧?」程靈素也不問他要到何處,答道:「好,是該動身了。」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