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血印石(6)

鳳天南慘然道:「一身做事一身當,鳳某行事不當,惹得尊駕打這個抱不平,這與小兒可不相干。鳳某不敢再活,但求饒了小兒性命。」說着橫過單刀,便往頸中刎去。

忽聽得屋樑上一人大叫:「鳳大哥,使不得!」原來那個粗壯大漢兀自雙手抱住橫樑,懸身半空。

鳳天南臉露苦笑,揮刀急砍。眾人大吃一驚之下,誰也不敢阻攔,眼見他單刀橫頸,立時要血濺當場、屍橫祖廟,忽聽得嗤嗤聲響,一件暗器從殿門外自高而下的飛射過來,錚的一聲,在單刀上一碰。鳳天南手一盪,單刀立時歪了,但還是在左肩上劃了一道口子,鮮血迸流。

胡斐定睛一看,只見射下的暗器卻是一枚女子手上所戴的指環。鳳天南膂力甚強,這小小一枚首飾,居然能將他手中單刀盪開,那投擲指環之人的武功,只怕不在自己之下。他心中驚詫,縱身搶到天井,躍上屋頂,但見西南角上人影一閃,倏忽間失了蹤跡。胡斐右足一點,撲了過去,暮色蒼茫之中,四顧悄然,竟無人影,他心中嘀咕:「這背影小巧苗條,似是女子模樣,難道世間女子之中,竟有這等高手?」他生怕鳳天南父子逃走,不敢在屋頂久耽,隨即轉身回殿,只見鳳天南父子摟抱在一起。鳳天南臉上老淚縱橫,也不知是愛是憐,是痛是悔?

胡斐見了這副情景,倒起了饒恕他父子之意。鳳天南放脫兒子,走到胡斐跟前,撲地跪下,說道:「我這條老命交在你手裡,但望高抬貴手,饒了我兒子性命。」鳳一鳴搶上來說道:「不,不!你殺我好了。你要替姓鍾的報仇,剖我肚子便是。」胡斐一時倒不知如何發落,若要殺了二人,有些不忍下手,倘是給他父子倆一哭一跪,便即饒恕,又未免太便宜了他們。正自躊躇,鍾阿四突然走上前來,向胡斐道:「好漢爺救了小人的妻兒,又替小人一家明冤雪恨,大恩大德,小人粉身難報。」一面說,一面撲翻在地,冬冬冬冬,磕了幾個響頭。胡斐連忙扶起。鍾阿四轉過身來,臉色鐵青,望着鳳天南道:「鳳老爺,今日在北帝爺爺神前,你憑良心說一句,我家小三子有沒偷你的鵝吃?」鳳天南為胡斐的威勢所懾,低頭道:「沒有。是……是我弄錯了。」鍾阿四又道:「鳳老爺,你再憑良心說,你叫官府打我關我,逼死我的兒子,全是為了要占我的菜園,是不是?」鳳天南向他臉上望了一眼,只見這個平時忠厚老實的菜農,咬緊牙關,目噴怒火,神情極是可怕,不由得低下了頭,不敢回答。鍾阿四道:「你快說,是也不是?」鳳天南抬起頭來,道:「不錯,殺人償命,你殺我便了。」

忽聽廟門外一人高聲叫道:「自稱拔鳳毛的小賊,你敢不敢出來斗三百回合?你在北帝廟中縮頭縮頸,幹麼不敢出來啊?」這幾句話極是響亮,大殿上人人相顧愕然,聽那聲音粗魯重濁,滿是無賴地痞的口氣。

胡斐一怔之下,搶出廟門,只見前面三騎馬向西急馳,馬上一人回頭叫道:「縮頭烏龜,料你也不敢和老子動手。」胡斐大怒,見廟門旁一株大紅棉樹下繫着兩匹馬,縱身過去一躍上馬,拉斷韁繩,雙腿一夾,催動坐騎,向那三人急追下去。遠遠望見三乘馬向西沿着河岸急奔,瞧那三人坐在馬背上的姿式,手腳笨拙,騎術更劣,不知是否有意做作,但胯下所乘卻是良馬,胡斐趕出里許,始終沒能追上。聽那三人不時高聲叫罵,肆無忌憚,對自己毫不畏懼,實似背後有極厲害之人撐腰,他焦躁起來,俯身在地下抓起幾塊石子,手腕抖處,五六塊石子飛了出去,只聽得「啊喲」「媽呀」之聲不絕,三個漢子同時打中,一齊摔下馬來。

兩個人一跌下來,趴在地上大叫,第三人卻左足套在馬鐙之中,被馬拖着直奔,霎時之間已轉入柳蔭深處。胡斐跳下馬來,只見那二人按住腰臀,哼哼唧唧的叫痛。胡斐在一人身上踢了一腳,喝道:「你說要和我斗三百回合,怎不起身來斗?」那人爬起身來,說道:

「欠了賭債不還,還這麼橫!總有一日鳳老爺親自收拾你。」胡斐一怔,問道:「誰欠了賭債不還?」另一人猛地里跳將起來,迎面一拳往胡斐擊去。這一拳雖有幾斤蠻力,但出拳不成章法,顯是全無武功。胡斐微微一笑,揮手輕帶。那人一拳打偏,砰的一聲,正好打中同伴的鼻子,登時鼻血長流。出拳之人嚇了一跳,不明白怎地這一拳去勢全然不對,只撫着拳頭髮呆。被擊之人大怒,喝道:「狗娘養的,打起老子來啦!」飛起一腿,踢在他的腰裡。那人回手相毆,砰砰嘭嘭,登時打得十分熱鬧,不再理會胡斐。胡斐見這二人確實不會武功,居然敢向自己叫陣,其中大有蹊蹺,雙手分別抓住兩人頭頸,往後一扯,將兩人分了開來。但兩人打得眼紅了,不住口的污言穢語互相辱罵,一個罵對方專偷人家蘿蔔,另一個說對方是佛山的偷雞好手,看來兩人都是市井無賴,心中越加起疑,大聲喝道:「誰叫你們來罵我的?」說着雙手一擺,砰的一下,將兩人額角對額角的一撞,登時變了兩條怒目相向的獨角龍。

那偷雞賊膽子極小,一吃到苦頭,連聲:「爺爺,公公,我是你老人家的灰孫子。」胡斐喝道:「呸,我有你這等賤孫子?快說。」那偷雞賊道:「英雄會館開寶的鄺寶官說,你欠了會館裡的賭債不還,叫我們三個引你出來打一頓。他給了我們每人五錢銀子,這坐騎也是他借的。你賭債還不還,不關我事……」胡斐聽到這處,「啊」的一聲大叫,心道:「糟啦,糟啦!我恁地胡塗,竟中了敵人調虎離山之計。」雙手往外一送,將兩名無賴雙雙跌了個狗吃屎,飛身上馬背,急往來路馳回,心想:「鳳天南父子定然躲了起來,偌大一座佛山鎮,我卻往哪裡找去?好在他搜刮霸占的產業甚多,我一處處的鬧將過去,攪他個天翻地覆,瞧他躲得到幾時?」

不多時已回到北帝廟前,廟外本有許多人圍着瞧熱鬧,這時已走得乾乾淨淨,連孩子也沒留下一個。胡斐心想:「那鳳天南果然走了。」翻身下馬,大踏步走向廟中,一步跨進大殿,不由得倒抽一口涼氣,胸口呼吸登時凝住,只嚇得身子搖搖擺擺,險些要坐倒在地。原來北帝廟大殿上滿地鮮血,血泊中三具屍身,正是鍾阿四、鍾四嫂、鍾小二三人,每人身上都是亂刀砍斬的傷口,血肉模糊,慘不忍睹。胡斐呆了半晌,一股熱血從胸間直衝上來,禁不住伏在大殿地上,放聲大哭,叫道:「鍾四哥四嫂,鍾家兄弟,是我胡斐無能,竟然害了你們性命。」只見三人雖死,眼睛不閉,臉上充滿憤怒之色。他站起身來,指着北帝神像說道:「北帝爺爺,今日要你作個見證,我胡斐若不殺鳳天南父子給鍾家滿門報仇,我回來在你座前自刎。」說着砰的一掌,將神案一角打得粉碎,案上供奉的香爐燭台都震在地下。他定神一想,到廟門外牽進馬匹,將三具屍身都放上馬背,心中悔恨不已:「我年幼無知,不明江湖上的鬼蜮伎倆,卻來出頭打抱不平,枉自又害了三條人命。那姓鳳的家中便是布滿了刀山油鍋,今日也要闖進去殺他個落花流水。」當下牽了馬匹,往大街而來。但見家家店鋪都關上了大門,街上靜悄悄的竟無一個人影,只聽得馬蹄得得,在石板路上一路響將過去。胡斐來到英雄當鋪和英雄酒樓,逐一踢開大門,均是寂然無人,似乎霎時之間,佛山鎮上數萬人忽地盡數消失,只是當鋪與酒樓各處堆滿柴草,不知是何用意。再去賭場,也是一個人也沒有,成萬兩銀子卻兀自放在門板之上,沒一人敢動。胡斐隨手取了幾百兩放入包袱,心中暗暗驚訝:「這鳳天南定然擺下鬼計,對付於我,彼眾我寡,莫要再上他的當。」他步步留神,沿街走去,轉了幾個彎,只見一座白牆黑瓦的大宅第,門上懸着一面大匾,寫着「南海鳳第」四個大字。那宅第一連五進,氣象宏偉。大門、中門一扇扇都大開着,宅中空空蕩蕩的似乎也無一人。胡斐心道:「就算你機關萬千,我一把火燒了你的龜洞,瞧你出不出來。」正要去覓柴草放火,忽見屋子後進和兩側都有煙火冒將上來,一怔之間,已明其理:

「這鳳天南好厲害的手段,竟然舍卻家業不要,自己一把火燒個乾淨。如此看來,他定要高飛遠走。若不急速追趕,只怕給他躲得無影無蹤。」

於是將馬匹牽到鳳宅旁鍾家菜園,找了一柄鋤頭,將鍾阿四夫婦父子三人葬了。只見菜園中蘿蔔白菜長得甚為肥美,菜畦旁丟着一頂小孩帽子,一個粗陶娃娃。胡斐越看越是傷心惱怒,伏地拜了幾拜,暗暗祝禱:「鍾家兄嫂,你若在天有靈,務須助我,不能讓那兇手走脫了。」

忽聽得街上腳步聲響,數十人齊聲吶喊:「捉拿殺人放火的兇手!」「莫走了無法無天的江洋大盜!」「那小強盜便在這裡。」胡斐繞到一株大樹之後,向外一張,只見二三十名衙役兵丁,手執弓箭刀槍、鐵尺鐵鏈,在鳳宅外虛張聲勢地叫喊。他凝神一看,人群中並無鳳家父子在內,心道:「這鳳天南驚動官府,明知拿我不住,卻是要擋我一陣。」當下縱身上馬,向荒僻處疾馳而去。出得鎮來,回頭望時,只見鳳宅的火焰越竄越高,同時當鋪、酒樓、賭場各處也均冒上火頭。看來鳳天南決意將佛山鎮上的基業盡數毀卻,那是水遠不再回頭的了。胡斐心中惱恨,卻也不禁佩服這人陰鷙狠辣,勇斷明決,竟然不惜將十來年的經營付之一炬,心想:「此人這般工於心計,定有藏身避禍的妙策,該當到何處找他才是?」一時立馬佛山鎮外,彷徨不定。遠遠聽得人聲嘈雜,救火水龍在石板路上隆隆奔馳。胡斐心想:「適才追那三個無賴,來去不到半個時辰。這鳳天南家大業大,豈能在片刻之間料理清楚?他今晚若不親自回來分斷,定有心腹親信去他藏身的所在請示。我只守住路口便了。」料想白日定然無人露面,於是在僻靜處找了株大樹,爬上樹去閉目養神,想到鍾家四口被害的慘狀,悲憤難平,心中翻來覆去地起誓:「若不殺那鳳賊全家,我胡斐枉自生於天地之間。」等到暮色蒼茫,他走到大路之旁,伏在長草中守候,睜大了眼四處觀望,幾個時辰過去,竟是沒點動靜,直到天色大明,除了賣菜挑糞的鄉農之外,無人進出佛山。正感氣沮,忽聽馬蹄聲響,兩乘快馬從鎮上奔了出來,馬上乘客穿着武官服色,卻是京中侍衛的打扮。胡斐心中一動,記起鳳一鳴曾道,他父親因要陪伴御前侍衛,不能分身來見,這兩名侍衛定與鳳天南有所干連。心念甫起,兩騎馬已掠過他伏身之所,當即撿起一塊小石,伸指彈出,波的一聲輕響,一匹馬的後腿早着。石子正好打中那馬後腿的關節,那馬奔跑正速,突然後腿一曲,向後坐倒,那腿登時斷折。馬上乘客騎術甚精,這一下變故突起,他提身躍起,輕輕落在道旁,見馬匹斷了後腿,連聲哀鳴,不由得皺起眉頭,叫道:「糟糕,糟糕。」胡斐離着他有七八丈遠,只見另一名侍衛勒馬回頭,問道:「怎麼啦?」那侍衛道:「這畜牲忽然失蹄,折斷了腿,只怕不中用啦。」胡斐聽了他說話的聲音,猛然想起這人姓何,數年前在商家堡中曾經見過。

另一名侍衛道:「咱們回佛出去,另要一頭牲口。」那姓何的侍衛正是當年和徐錚打過一架的何思豪,說道:「鳳天南走得不知去向,佛山鎮上亂成一團,沒人理事,還是去向南海縣要馬吧。」說着拔出匕首,在馬腦袋中一劍插進,免得那馬多受痛苦。那侍衛道:「咱們合騎一匹馬吧,慢慢到南海縣去。何大哥,你說鳳天南當真不回佛山了?」何思豪道:

「他毀家避禍,怎能回去?」那侍衛道:「這次南來,不但白辛苦一趟,還害死了你一匹好馬。」何思豪跨上馬背,說道:「也不一定是白辛苦。福大帥府里的天下掌門人大會,是何等盛事,鳳天南是五虎門掌門,未必不到。」說着伸手在馬臀上一拍。那馬背上乘了兩人,不能快跑,只有邁步緩行。胡斐聽了「福大帥府里的天下掌門人大會」這幾個字,心裡一喜,暗想:「天下掌門人聚會,那可熱鬧得緊哪。鳳天南便算不去,他落腳何方,多少也能在會中打聽到一些消息。但不知那福大帥邀會各派掌門人,卻是為了何事?」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