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铁厅烈火(8)

胡斐見趙半山安然無恙,撲了上去,連叫:「趙伯伯,趙伯伯。」趙半山鬚眉盡焦,但仍是鎮定如恆,微微一笑,贊道:「好孩子!」忽聽得王劍英叫道:「劍傑!劍傑!你在哪裡?」趙半山四下一瞧,果然不見王劍傑,驚道:「難道他沒出來?」王劍英大叫:「我兄弟沒出來啊,沒出來啊。」此時廳中樑柱東一條西一條,橫七豎八地倒塌,已燒成一個火窟,王劍英雖是手足情殷,卻也不敢進去相救,只是大叫:「劍傑,快出來,快出來!」趙半山與胡斐同時想到:「他若能夠出來,豈有不出來之理?」他二人俱是天生的俠義心腸,當下更不多想,一老一少,不約而同地衝進火窟之中,冒煙突火,來尋王劍傑。胡斐踏在燒得炙熱的磚上,不禁燙得雙足亂跳。趙半山道:「孩子,你快出去。」胡斐道:「不,趙伯伯,你快出去。」他剛說了這句話,忽地叫道:「在這裡了!」俯身將王劍傑拉起,飛奔出外。原來王劍傑挨不住熾熱,將口鼻湊在狗洞上吸氣,不料一陣黑煙自外衝進,將他薰得暈了過去。

胡斐給煙嗆得大聲咳嗽,王劍傑身材魁梧,難以橫抱,只好拉了他着地拖將出去,將到門口,門外眾人突然大聲驚呼,但見屋頂一根火梁直跌下來,壓向胡斐頭頂。胡斐加緊腳步,想要搶出廳門,但那梁木甚長,其勢已然不及。趙半山哼了一聲,踏上半步,一招「扇通背」,右掌已托住火梁。這梁木本身之重不下四五百斤,從上面跌將下來,勢道更是驚人。趙半山雙腿馬步穩凝不動,右掌這一托,火梁反而向上一抬,那「閃通背」的下半招跟着發出,左掌搭在梁木上向外一送,只見一條火龍從廳口激飛而出,夭矯入空,直飛出六七丈外,方始落地。廳門外眾人見他露了這手功夫,呆了半晌,這才震天價響喝起采來,連商家堡的莊丁,也不自禁地站在遠處叫好。王劍英扶着兄弟,忙着替他撲熄衣上火焰,心中暗自慚愧:「我自己親兄弟有難,卻要旁人相救。」

馬行空與徐錚出了鐵廳,立即找尋馬春花,但東張西望,不見她的影蹤。徐錚心下起疑:「她定是與姓商的小子到什麼地方搗鬼去了。」他身出火域,心中妒火又旺,叫道:「師父,我去找她。」拔步飛奔。馬行空年紀一大,究已不如小伙子硬朗,給煙火炙得頭暈眼花,只想找個地方休息一會,突覺背後有掌風襲到。這一下突襲全然出他意料之外,那一掌來得又快又勁,馬行空不及招架,只得吸氣硬接,砰的一響,身子給打得搖搖晃晃,但覺眼前一黑,全身發軟,接着臀上又被人踢了一腿,身不由主地向鐵廳的火窟中跌去,迷糊中只聽得商老太縱聲大笑,叫道:「劍鳴,劍鳴,我終於給你報了一點兒仇……」一陣熱氣裹住全身,登時什麼也不知道了。

趙半山剛將呂小妹救醒,忽見商老太突然從煙火里鑽出來,將馬行空打入火窟,不禁一呆。只見商老太弓身走入廳門,對熊熊大火竟是視若無睹,他大叫:「快出來,你這不是送死麼?」他一言方畢,又是一條極大火梁落了下來,騰的一聲巨響,火焰四下飛舞,已將廳門封住。商老太懷抱紫金八卦刀,臉露笑容,端坐在火焰之中,全身衣服頭髮均已着火,卻竟似不覺痛苦。她心中在想:「復仇的心愿雖然難了,我卻不久就可與劍鳴相會了。」趙半山長嘆一聲,心想此位老太太雖是女流,性子剛烈,勝於鬚眉,又想此番東來之事已了,無意中結識了一個少年英雄,也算此行不虛,見孫剛峰、王劍英等各自正在忙碌,於是轉頭向胡斐道:「小兄弟,咱們走吧,一起走一程如何?」胡斐道:「好極,好極!」在他幼小的心靈之中,想到了世間許許多多變幻難測之事,想到呂小妹的報仇是如此,而商老太的報仇卻又如此。他與趙半山攜手同行,默默想着心事,走出里許,回頭一望,只見商家堡兀自燒得半天通紅。

趙半山道:「小兄弟,今天的事很慘,是不是?商老太的性子,唉!」說着搖了搖頭。胡斐道:「趙伯伯……」趙半山轉過頭來,說道:「小兄弟,你我今日萍水相逢,意氣相投,雖然我年紀大了幾歲,但我見你俠義仁厚,實是相敬。他日你必名揚天下,我何敢以長輩自居?」此時東方初白,趙半山的臉色在朝曦照耀之下顯得又是莊嚴,又是誠懇。胡斐一張小臉上滿是炭灰血漬,聽了他這幾句話,不禁脹得通紅,又道:「趙伯伯……」趙半山搖了搖手,說道:「趙伯伯三字,今後休得再出你口。我與你結義為異姓兄弟,可好?」想千手如來趙半山在江湖上是何等的威名,何等的身分,今日竟要與一個十餘歲的孩童義結金蘭,實是事非尋常。他倒不是瞧在胡斐武功的份上,而是敬重他捨身救人的仁俠心腸,覺得他年紀雖小,但所作所為,與紅花會眾兄弟已並無二致。胡斐聽了此言,不由得感激不勝,兩道淚水從眼中流下,撲翻身軀,納頭便拜,叫道:「趙……趙……」趙半山跪下答禮,說道:

「賢弟,從今後你叫我三哥便了。」於是一老一少兩位英雄,在曠野中撮土為香,拜了八拜。趙半山心中快慰,撮口長嘯,只聽得西面馬蹄聲急,那白馬奮鬣揚蹄而來,片刻間奔到了身前。胡斐贊道:「這馬真好。」趙半山心想:「可惜此馬乃四弟妹所有,她愛若性命,否則經你這麼一贊,我自然送你。」當下微微一笑,也不解釋,問道:「賢弟,你在此間可還有什麼未了之事?」胡斐道:「我去跟平四叔說一聲,當送三哥一程。」趙半山也不捨得立即與他分別,道:「那再好沒有。」牽了韁繩,和胡斐並肩而行。轉過一個山坡,忽見一株大樹後面站着一人,探頭探腦地在不住窺探。胡斐認得他的背影,低聲道:「這是徐錚!」

心想他師父慘遭焚死,他躲在此處不知鬼鬼祟祟地幹什麼勾當,說道:「我過去瞧瞧。」悄悄走上前去,在他身後向前一張。徐錚正瞧得出神,不知身後來了旁人。

只見前面二十餘丈一株楊樹之下,一男一女,相互偎倚在一起,神情異常親密。胡斐凝神一看,原來男的是商家堡作客的福公子,女的竟是馬春花。但見福公子一手摟着她腰,不住親她面頰。馬春花軟洋洋地靠在他懷裡,低聲不知說些什麼。胡斐年幼,還不大明白男女之事,只是瞧得有趣,心中暗暗好笑:「馬姑娘和這公子只相識一天,便這般要好。」卻聽得徐錚口中發出嘰嘰格格的怪聲,原來是在咬牙切齒,又舉起拳頭,不住捶打自己胸口,已是憤怒到了極點。胡斐笑道:「徐大哥,你在這裡幹什麼?」徐錚全神貫注在馬春花身上,對胡斐的話竟是全沒聽見。突然之間,他大叫一聲:「我和你拚了!」拔出腰間單刀,向福公子衝去。胡斐雖然聰明伶俐,對這種私情糾葛卻是全然不解,隱隱約約只知道馬春花生得美麗,所以前日晚間商寶震對她這樣,而今日福公子和徐錚又是為她打架。

福公子和馬春花在大廳上溜了出來,唯恐給人見到,遠遠躲到這株大楊樹下偎倚蜜語。男歡女愛,不知東方之既白。商家堡鬧得天翻地覆,他二人竟是半點也不知道,突見徐錚全身燒焦、披頭散髮地提刀殺來,同時大驚站起。徐錚雙目如欲噴出火來,這一刀砍下去力道極猛。福公子武藝平庸,眼見鋼刀迎頭砍到,急忙後退。徐錚這一刀用力大了,登的一聲卻砍在大楊樹上,急切間拔不出來。馬春花急道:「你幹什麼?你幹什麼?」徐錚怒喝:「幹什麼?我要殺了這小子!」用力一拔,那刀脫卻楊樹,反彈上來,砰的一下,刀背撞上他的額頭。馬春花吃了一驚,叫道:「小心!可撞痛了麼?」徐錚伸手使勁將她推開,道:「不用你假惺惺做好人。」跟着趕上前去,舉刀又向福公子砍下。馬春花見這個平日對自己從來不敢違拗半點的師哥,此時突然發瘋一般,知他妒火中燒,不可抑制,心中又是羞愧,又是焦急,搶過去攔在他面前,雙手叉腰,說道:「師哥,你要殺人,先殺了我吧。」徐錚見她一意維護福公子,更是大怒若狂,厲聲道:「我先殺他,再來殺你。」左手在她肩頭一推。馬春花一個踉蹌,險險跌倒,隨手搶起地下一根枯枝,擋架他的單刀,一面轉頭向福公子叫道:「你快走,快走啊。」福公子不知她和徐錚乃是未婚夫婦,大聲道:「這人瘋了,你可要小心。」一面遠遠躲開。徐錚舞動單刀,數招之間,已將馬春花手中枯枝砍斷,喝道:

「你再不讓開,可莫怪我無情了。」馬春花將半截枯枝往地下一丟,轉過了頭,將脖子向着他刀口,說道:「師哥,這一生一世,我終究是不能做你妻子的了。你一刀將我殺了吧。」徐錚滿臉紫脹,怒道:「我……我……」左手用力抓胸,說不出話來。胡斐見他單刀上下揮盪,神色狂怒,只怕一個克制不住,順手便往馬春花身上砍了下去,當即搶上前去,隔在二人之間,左掌起處,已按在徐錚胸前,微一發勁,將他推得退後三步,笑道:「徐大哥,天下有誰想動馬姑娘一根毫毛,除非先將我胡斐殺了。」徐錚一愕,怒道:「你……你……連你這乳臭未乾的孩子,她也勾搭上了?」

只聽啪的一聲,馬春花縱上前來打了他一記耳光。徐錚一來是盛怒之下神智不清,二來胡斐夾在中間,擋住了他的眼光,這一巴掌竟是沒能避開,結結實實地,打得他半邊臉頰也腫了。

胡斐卻不懂徐錚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也不明白馬春花何以大怒。在他心中,自己給商老太擒住拷打之時,馬春花曾向商寶震求情,後來又求他釋放自己,雖然自己已經先脫捆縛,但對她這番眷念之恩,卻是銘感於心。此時馬春花與師哥起了爭執,他自是全力維護。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