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风雨深宵古庙(4)

忽聽一人說道:「不用鋪床,吃過飯後,不管雨大雨小,還是乘黑趕路。」胡斐聽了這口音,心中一愣,這時後殿點的柴枝尚未熄滅,火光下只見袁紫衣也是微微變色。又聽前殿另一人道:「老爺子也太把細啦,這麼大雨……」這時雨聲直響,把他下面的話聲淹沒了。先前說話的那人卻是中氣充沛,語音洪亮,聲音隔着院子,在大雨中仍是清清楚楚地傳來:

「黑夜之中又有大雨,正好趕路。莫要貪得一時安逸,卻把全家性命送了,此處離大路不遠,別鬼使神差地撞在小賊手裡。」聽到此處,胡斐再無懷疑,心下大喜,暗道:「當真是鬼使神差,撞在我手裡。」低聲道:「呂洞賓,外邊又是一位掌門人到了,這次就讓我來搶。」袁紫衣「嗯」了一聲,卻不說話。胡斐見她並無喜容,心中微感奇怪,於是緊了緊腰帶,將單刀插在腰帶里,大踏步走向前殿。

只見東廂邊七八個人席地而坐,其中一人身材高大,坐在地下,比旁人高出了半個頭,身子向外。胡斐一見他的側影,認得他正是佛山鎮的大惡霸鳳天南。只見他將那條黃金棍倚在身上,抬眼望天,呆呆出神,不知是在懷念佛山鎮那一份偌大的家業,還是在籌劃對付敵人、重振雄風的方策?胡斐從神龕後的暗影中出來,前殿諸人全沒在意。西邊殿上生着好大一堆柴火,火上吊着一口大鐵鍋,正在煮飯。胡斐走上前去,飛起一腿,嗆啷啷一聲響亮,將那口鐵鍋踢得飛入院中,白米撒了一地。

眾人一驚,一齊轉頭。鳳天南、鳳一鳴父子等認得他的,無不變色。空手的人忙搶着去抄兵刃。

胡斐見了鳳天南那張白白胖胖的臉膛,想起北帝廟中鍾阿四全家慘死的情狀,氣極反笑,說道:「鳳老爺,這裡是湘妃廟,風雅得行啊。」鳳天南殺了鍾阿四一家三口,立即毀家出走,一路上晝宿夜行,盡揀偏僻小道行走。他做事也真乾淨利落,胡斐雖然機靈,畢竟江湖上閱歷甚淺,沒能查出絲毫痕跡。這日若非遭遇大雨,陰差陽錯,決不會在這古廟中相逢。鳳天南眼見對頭突然出現,不由得心中一寒,暗道:「看來這湘妃廟是鳳某歸天之處了。」但臉上仍是十分鎮定,緩緩站起身來,向兒子招了招手,叫他走近身去,有話吩咐。胡斐橫刀堵住廟門,笑道:「鳳老爺,也不用囑咐什麼。你殺鍾阿四一家,我便殺你鳳老爺一家。咱們一刀一個,決不含糊。你鳳老爺與眾不同,留在最後,免得你放心不下,還怕世上有你家人剩着。」鳳天南背脊上一涼,想不到此人小小年紀,做事也居然如此辣手,將黃金棍一擺,說道:「好漢一人做事一身當,多說廢話幹麼?你要鳳某的性命,拿去便是。」說着搶上一步,呼的一聲,一招「摟頭蓋頂」,便往胡斐腦門擊下,左手卻向後急揮,示意兒子快走。鳳一鳴知道父親決不是敵人對手,危急之際哪肯自己逃命?大聲叫道:「大伙兒齊上!」只盼倚多為勝,說着挺起單刀,縱到了胡斐左側。隨着鳳天南出亡的家人親信、弟子門人,一共有十六七人,其中大半均會武藝,聽得鳳一鳴呼叫,有八九人手執兵刃,圍將上來。

鳳天南眉頭一皺,心想:「咳!當真是不識好歹。若是人多便能打勝,我佛山鎮上人還不夠多?又何必千里迢迢地背井離鄉,逃亡在外?」但事到臨頭,也已別無他法,只有決一死戰。他心中存了拚個同歸於盡的念頭,出手反而冷靜,一棍擊出,不等招術用老,金棍斜掠,拉回橫掃。胡斐心想此人罪大惡極,如果一刀送了他性命,刑罰遠不足以抵償過惡,眼見金棍掃到,單刀往上一拋,伸手便去硬抓棍尾,竟是一出手便是將敵人視若無物,鳳天南暗想我一生闖蕩江湖,還沒給人如此輕視過,不由得怒火直衝胸臆,但佛山鎮上一番交手,知對方武功實非己所能敵,手上絲毫不敢大意,急速收棍,退後一步。只聽得頭頂禿的一響,眾人雖然大敵當前,還是忍不住抬頭一看,原來胡斐那柄單刀拋擲上去,斬住了屋樑,留在樑上不再掉下。胡斐縱聲長笑,突然插入人群之中,雙手忽起忽落,將鳳天南八九名門人弟子盡數點中了穴道,或手臂斜振,或提足橫掃,一一甩在兩旁。霎時之間,大殿中心空空蕩蕩,只剩下鳳氏父子與胡斐三人。

鳳天南一咬牙,低聲喝道:「鳴兒你還不走,真要鳳家絕子絕孫麼?」鳳一鳴兀自遲疑,提着單刀,不知該當上前夾擊,還是奪路逃生?胡斐身形一晃,已搶到了鳳一鳴背後,鳳天南一聲大喝,金棍揮出,上前截攔。胡斐頭一低,從鳳一鳴腋下鑽了過去,輕輕一掌,在他肩頭一推,鳳一鳴站立不穩,身子後仰,便向棍上撞去。鳳天南大驚,急收金棍,總算他在這棍上下了數十年苦功,在千鈞一髮之際硬生生收回,才沒將兒子打得腦漿迸裂。胡斐一招得手,心想用這法子斗他,倒也絕妙,不待鳳一鳴站穩,右手抓住了他後頸,提起左掌,便往他腦門拍落。鳳天南想起他在北帝廟中擊斷石龜頭頸的掌力,這一掌落在兒子腦門之上,怎能還有命在?急忙金棍遞出,猛點胡斐左腰,迫使他回掌自救。

胡斐左掌舉在半空,稍一停留,待金棍將到腰間,右手抓着鳳一鳴腦袋,猛地往棍頭急送。鳳天南立即變招,改為「挑袍撩衣」,自下向上抄起,攻敵下盤。胡斐叫道:「好!」

左掌在鳳一鳴背上一推,用他身子去抵擋棍招。如此數招一過,鳳一鳴變成了胡斐手中的一件兵器。胡斐不是拿他腦袋去和金棍碰撞,便是用他四肢來格架金棍。鳳天南出手稍慢,欲待罷斗,胡斐便舉起手掌,作勢欲擊鳳一鳴要害,叫他不得不救,但一救之下,總是處處危機,沒一招不是令他險些親手擊斃了兒子。又斗數招,鳳天南心力交瘁,突然向後退開三步,將金棍往地下一擲,當的一聲巨響,地下青磚碎了數塊,慘然不語。

胡斐厲聲喝道:「鳳天南,你便有愛子之心,人家兒子卻又怎地?」鳳天南微微一怔,隨即強悍之氣又盛,大聲說道:「鳳某橫行嶺南,做到五虎派掌門,生平殺人無算。我這兒子手下也殺過三四十條人命,今日死在你手裡,又算得了什麼?你還不動手,羅里羅唆的幹麼?」胡斐喝道:「那你自己了斷便是,不用小爺多費手腳。」鳳天南拾起金棍,哈哈一笑,迴轉棍端,便往自己頭頂砸去。

突然間銀光閃動,一條極長的軟鞭自胡斐背後飛出,捲住金棍,往外一奪。鳳天南膂力甚強,硬功了得,這一奪金棍竟沒脫手,但迴轉之勢,卻也止了。這揮鞭奪棍的正是袁紫衣,她手上用力,向里一拉,鳳天南金棍仍是凝住不動,她卻已借勢躍了出來。

袁紫衣笑道:「胡大哥,咱們只奪掌門之位,可不能殺傷人命。」胡斐咬牙切齒地道:

「袁姑娘你不知道,這人罪惡滔天,非一般掌門人可比。」袁紫衣搖頭道:「我搶奪掌門,師父知道了不過一笑。若是傷了人命,他老人家可是要大大怪罪。」胡斐道:「這人是我殺的,跟姑娘毫無干係。」袁紫衣答道:「不對,不對!搶奪掌門之事,因我而起。這人是五虎派掌門,怎能說跟我沒有干係?」胡斐急道:「我從廣東直追到湖南,便是追趕這惡賊。他是掌門人也好,不是掌門人也好,今日非殺了他不可。」袁紫衣正色道:「胡大哥,我跟你說正經話,你好好聽着了。」胡斐點了點頭。袁紫衣道:「你不知我師父是誰,是不是?」胡斐道:「我不知道。姑娘這般好身手,尊師定是一位名震江湖的大俠,請問他老人家大名怎生稱呼。」袁紫衣道:「我師父的名字,日後你必知道。現下我只跟你說,我離回疆之時,我師父對我說道:『你去中原,不管怎麼胡鬧,我都不管,但只要殺了一個人,我立時取你的小命。』我師父向來說一是一,說二是二,決沒半分含糊。」胡斐道:「難道十惡不赦的壞人,也不許殺麼?」袁紫衣說道:「是啊!那時我也這般問我師父。他老人家道:『

壞人本來該殺。但世情變幻,一人到底是好是壞,你小小年紀怎能分辨清楚?世上有笑面老虎,也有虎面菩薩。人死不能復生,只要殺錯一個人,那便終身遺恨。』」胡斐點頭道:

「話是不錯。但這人親口自認殺人無算,他在佛山鎮上殺害良善,又是我親眼見到,決計錯不了。」袁紫衣道:「我是迫於師命,事出無奈。胡大哥,你瞧在我份上,高抬貴手,就此算了吧!」

胡斐聽她言辭懇切,確是真心相求,自與她相識以來,從未聽過她以這般語氣說話,不由得心中一動,但隨即想起鍾阿四夫婦父子死亡枕藉的慘狀,想起北帝神像座前石上小兒剖腹的血跡,想起佛山街頭惡犬撲咬鍾小二的狠態,一股熱血湧上心頭,大聲道:「袁姑娘,這兒的事你只當沒碰上,請你先行一步,咱們到長沙再見。」

袁紫衣臉色一沉,慍道:「我生平從未如此低聲下氣地求過別人,你卻定是不依。這人與你又無深仇大怨,你也不過是為了旁人之事,路見不平而已。他毀家逃亡,晝宿夜行,也算是怕得你厲害了。胡大哥,為人不可趕盡殺絕,須留三分餘地。」胡斐朗聲說道:「袁姑娘,這人我是非殺不可。我先跟你賠個不是,日後尊師若是怪責,我甘願獨自領罪。」說着一揖到地。只聽得刷的一響,袁紫衣銀鞭揮起,捲住了屋樑上胡斐那柄單刀,一扯落下,輕輕一送,卷到了他面前,說道:「接着!」胡斐伸手抓住刀柄,只聽她道:「胡大哥,你先打敗我,再殺他全家,那時師父便怪我不得。」胡斐怒道:「你一意從中阻攔,定有別情。尊師是堂堂大俠,前輩高人,難道就不講情理?」袁紫衣輕嘆一聲,柔聲道:「胡大哥,你當真不給我一點兒面子麼?」火光映照之下,嬌臉如花,低語央求,胡斐不由得心腸一軟,但越是見她如此懇切相求,越是想到其中必有詐謀,心道:「胡斐啊胡斐,你若惑於美色,不顧大義,枉為英雄好漢。你爹爹胡一刀一世豪傑,豈能有你這等不肖子孫?」眼見若不動武,已難以誅姦殺惡,叫道:「如此便得罪了。」單刀一起,一招「大三拍」,刀光閃閃,已將袁紫衣上盤罩住,左手揚處,一錠紋銀往鳳天南心口打去。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