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回 江湖风波恶(4)

心中不自禁想到:八年之前,也是與鍾氏三雄對敵,也是屋中起火,也是自己身上有傷,只是陪着自己的卻不是女兒,而是後來成為自己妻子的姑娘。不,她沒有陪,是在危急之際先逃出去了……胡斐眼見火勢猛烈,轉眼便要成災,料想苗人鳳必可支持得一時,倒是先救火要緊,拋下單刀奔進廚房,見灶旁並列着三隻七石缸,缸中都貯着清水,於是伸臂抱住了一隻,喝一聲:「起!」一隻裝了五六百斤水的大缸竟給他抱了起來。饒是他此時功力已臻第一流好手之境,也不禁腳步蹣跚。他不敢透氣,奮力將水缸抱到臥室之外,連缸帶水,一併擲了進去。火頭給這缸水一澆,登時小了,但兀自未熄。胡斐又去抱了一缸水,走到臥室門外,正要奮力擲出,忽聽背後呼的一響,有人偷襲。原來先前被他踢倒的那人拾起地下單刀,向他背心砍落。胡斐雙手抱着水缸。無法擋格躲閃,急忙反腳向後勾踢。這一踢怪異之極,當年閻基學得這一招,連馬行空這等著名武師都難以拆解。這時胡斐反腳踢出,正中那人小腹。砰的一響,那人連刀帶人飛了起來,掠過胡斐頭頂,跌在他抱着的水缸之中。他抱着那口七石缸本已十分吃力,手上突然又加了一百五六十斤重量,如何支持得住?順手一推,水缸與人一齊飛入火中。水缸破裂,只割得那人滿身是傷,好在火頭已熄,才不致葬身火窟。胡斐將火救熄,正要出去相助苗人鳳,忽聽屋後傳來大聲喝罵,又有拳打足踢之聲,有兩人斗得極是激烈。聽那喝罵的聲音,卻是劉鶴真所發,只聽他喝道:「好奸賊,給我上這個大當!」胡斐心想:「他與誰動手?此人是罪魁禍首,說什麼也得將他抓住。」從後門奔將出去,只見劉鶴真正和一人近身糾纏,赤手廝打。瞧這人身形,便是縱火的那人。胡斐大是奇怪,心想今日之事當真難以索解,這兩人明明是一路,怎麼自相火拚起來了?反正兩個都不是好人,當下縱身而前,施展大擒拿手,一抓下去便擒住了兩人後心要穴,兩人正自惡鬥,分不出手相抗,否則二人武功都頗不弱,也不能給他一拿便即得手。胡斐側耳沒聽到大門外有相鬥的聲音,生怕苗人鳳目光不便,遭了鍾氏兄弟的毒手,眼見身頭有一口井,於是一手一個,將劉鶴真和那人都投入井中,又到廚房中抱出第三口大缸壓在井上,這才繞過屋子,奔到前門。

但見鍾氏兄弟已躍在地下,與苗人鳳相隔七八丈,手中各拿着一對判官筆,卻不欺近動手、胡斐道:「苗大俠,我給你抱孩子。」苗人鳳正想自己雙目已瞎,縱然退得眼前的鍾氏三兄弟,但由於「打遍天下無敵手」這個外號太惡,生平結下仇家無數,只要江湖上一傳開自己眼睛瞎了,強仇紛至沓來,那時如何抵禦?看來性命難以保全,最放心不下的便是這個女兒。他以耳代目,聽得胡斐卻敵救火,乾淨利落,智勇兼全,這人素不相識。居然如此義氣,女兒實可託付給他,於是問道:「小兄弟,你尊姓大名,與我可有淵源?」

胡斐心想我爹爹不知到底是不是死在他的手下,此刻不便提起,當下說道:「丈夫結交,何重義氣,只須肝膽相照,何必提名道姓?苗大俠若是信託得過,在下便是粉身碎骨,也要保護令愛周全。」苗人鳳道:「好,苗人鳳獨來獨往,生平只有兩個知交,一個是遼東大俠胡一刀,另一個便是你這位不知姓名、沒見過面的小兄弟。」說着抱起女兒,遞了過去。

胡斐雖與他一見心折,但唯恐他是殺父仇人,恩仇之際,實所難處,待聽他說自己父親是他生平知交,心頭一喜,雙手接過女孩,只見她約莫六七歲年紀,但生得甚是嬌小,抱在手裡,又輕又軟,淡淡星光之下見她合眼睡着,呼吸低微,嘴角邊露着一絲微笑。

鍾氏三雄見胡斐也在此處,又與苗人鳳如此對答,心中都感奇怪。苗人鳳撕下一塊衣襟,包在眼上,雙手負在背後,低沉着嗓子道:「無恥奸賊,一齊上吧。我女兒睡着了,可莫大聲吵醒了她。」鍾兆英踏上一步,怒道:「苗大俠,當年我徒兒死在你手下,我兄弟來跟你算帳,後來得知我徒兒覬覦別人利器,行止不端,死有應得,這事還得多謝你助我清理門戶。」苗人鳳「哼」了一聲,道:「說話小聲些,我聽得見。」鍾兆英怒氣更增,大聲道:

「只是那時你腿上受傷,我三兄弟仍非敵手,心中不服,苦練了八年武功之後,今日再要來討教。在途中得悉有奸人要對你暗算,我兄弟兼程趕來,要請你提防。眼下奸人已去,你肯不肯賜教,但憑於你,何以口出惡言?又何以自縛雙眼,難道我鍾氏三雄如此不肖,你連一眼都不屑看麼?還是你自以為武功精絕,閉着眼睛也能打敗我三兄弟?」苗人鳳聽他語氣,似乎自己雙目中毒之事,他並不知情,沉着嗓子道:「我眼睛瞎了!」

鍾兆英大驚,顫聲道:「啊唷,這可錯怪了你苗大俠,我兄弟苦練八年,武功也沒什麼長進,跟你討教之事,那不用提了。你可知韋陀門有個名叫劉鶴真之人嗎!適才你打走的人中,並沒他在內。此人一兩日內,定會來訪。苗大俠你眼睛不便,此人來時,務須小心在意。」

胡斐插口說道:「鍾大爺,那劉鶴真下毒之事,你當真不知情麼?」鍾兆英道:「你跟苗大俠到底是友是敵?咱們要阻截那劉鶴真,你何以反而極力助他?」胡斐道:「此事說來慚愧,其中原委曲折,小弟也弄不明白。好在那劉鶴真已給小弟擒住,壓在後面井中。咱們一問便知端的。」轉頭問苗人鳳道:「鍾氏三兄弟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

鍾兆文冷冷地道:「我們既不行俠仗義,又不濟貧助孤,算什麼好人?」苗人鳳道:

「鍾氏三雄並非卑鄙小人。」三兄弟聽了苗人鳳這句品評,心中大喜,當真是一言之褒,榮於華袞。三張醜臉都是顯得又喜歡又感激。

兆文、兆能兄弟倆繞到屋後,抬開井上的水缸,喝道:「跳上來吧!」只聽得井中哼哼唧唧,竟有兩個人的聲音,砰的一響,又是拍的一聲,還夾着稀里嘩啦的水聲,那兩人似乎正在拚命相鬥。在這井中一個人轉折都是不便,兩人竟擠着互毆,狼狽之情,可想而知。鍾兆文將井邊的吊桶垂了下去,喝道:「抓住吊桶。我吊你們上來。」覺得繩上一緊,下面已經抓住,於是使勁收繩,果然濕淋淋的吊起兩人。劉鶴真腳未着地,一掌便向另一人拍了過去。那人武功不及他,在井中已吃了不少苦頭,給他按着喝飽了水,已然昏昏沉沉。鍾兆文眼見這一掌能致他死命,忙伸手格開。鍾兆能一對判官筆分點兩人後心,喝道:「要命的便不許動。」兄弟倆將兩人抓到屋中。這時胡斐已將那女孩交回給苗人鳳,點亮了燭台。臥室中燒得一塌胡塗,滿地是水,竟無立足之處。苗人鳳將女兒放在廂房中自己床上,回身出來時,鍾氏兄弟已將劉鶴真和另一人抓到。苗人鳳輕輕嘆了口氣,說道:「『韋陀雙鶴』的名頭,我二十多年前便已聽到過。劉師兄和萬師兄兩位,江湖上的聲名並不算壞啊。」劉鶴真道:「苗大俠,我上了奸人的當,追悔莫及。你眼睛的傷重麼?」鍾氏三兄弟一齊「啊」的一聲。他們不知苗人鳳眼睛受傷,原來還只適才之事。苗人鳳不答,向那使刀之人說道:

「你是田歸農的弟子吧?天龍門的武功也學到七成火候了。」那人嚇得魂不附體,突然雙膝跪倒,連連叩頭,說道:「苗大俠,小人是受命差遣,概不由己,請你老人家高抬貴手。」猛地里「哇、哇」兩聲,吐出幾口水來。劉鶴真罵道:「奸賊,你騙得我好苦!」撲上去又要動手。鍾兆英伸手一攔,道:「有話好好說,到底是怎地?」劉鶴真也是武林中的成名人物,只因上了別人的大當,這才氣急敗壞,難以自制,給鍾兆英這麼一攔,想起自己既做了錯事,又給人拋在井裡,弄得如此狼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眼前一黑,頹然坐倒在地,說道:「罷了,罷了!苗大俠,真正對你不住。」苗人鳳道:「一個人一生之中,不免要受小人的欺騙,那又算得了什麼?定是這人騙你來送信給我了。」他雙目中毒,顯已瞎了,說話卻仍是如此輕描淡寫,胡斐和鍾氏兄弟等都好生佩服,均想如此定力,人所難及。

劉鶴真道:「這人我是在衡陽楓葉莊上識得的。他自稱名叫張飛雄,說以前受過萬師弟的恩惠,得知萬師弟的死訊後十分難過,趕來弔喪。」苗人鳳道:「萬鶴聲老師死了?」劉鶴真道:「是啊。我見這姓張的說話誠懇,他又着意和我結納,也就沒起疑心,兩人結伴北上。他在途中見到鍾氏三雄,顯得很是害怕,當晚在客店中我和他同室而睡,聽得他說起夢話來,說什麼這封信若不送到,便害了無數仁人義士的性命。我想此事不能袖手旁觀,便用言語探問。他說:『劉老師,我見你跟朝廷的侍衛為難,大是英雄豪傑,這話也不用瞞你。』於是取出一封信來,說必須送到金面佛苗大俠手中,請他出手相救,否則有幾十位義士要給朝廷害死。」

苗人鳳不置一詞。劉鶴真續道:「這姓張的奸賊又說,鍾氏三雄與苗大俠有仇,定要設法截阻。他不是鍾氏三雄的敵手:請我相助一臂之力。我想這件事義不容辭,當下一力承當。但途中和鍾氏三雄一交手,我這老兒還是栽了筋斗。後來內人王氏趕到相助,仍是不敵。也是事當湊巧,在湘妃廟中遇上了這位小兄弟。我在楓葉莊上曾得他之助,後來又見他連顯身手,武功實在高強,於是我夫婦假裝受傷,安排機關,請他阻擋鍾氏三雄,這位小兄弟果然上了我的當,我卻又上了這奸賊的當。」說着圓睜雙目,髭鬚翹動,氣憤難平。胡斐默想經過,心道:「這人的話倒似不假,原來我和袁姑娘一路上之事,有許多都給他瞧見了。」

想到此處,臉上微微一熱,瞥眼見到桌上放着的三件兵刃,問道:「那你拿了鍾氏三雄的兵刃,又來幹麼?」

劉鶴真道:「鍾氏三雄前來尋仇,苗大俠未必知道。我先行給他報個訊息,教他好有所防備。送這兵刃前來,是取信的意思。至於我說這信是鍾氏兄弟送來,那是說給你小兄弟聽的。我知你緊緊跟隨在後,怕你不利於我,這麼一說,盼你心中疑惑難明,便不會貿然動手,反正苗大俠一看信便知端的,豈知,豈知……」胸口氣塞,再也說不下去了。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