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风雨深宵古庙(5)

袁紫衣見他痴痴望着自己,似乎已答應自己要求,心中正自喜歡,哪知道他竟會突然出手,兩人相距不遠,這一招「大三拍」來得猛惡,銀絲鞭又長又軟,本已不易抵擋,而他左手又發暗器,但聽風聲勁急,顯是這暗器出手極是沉重,只怕鳳天南未必擋得住。袁紫衣心念一閃:「他不會傷我!」長鞭甩出,急追上去,當的一聲,將那錠紋銀打落,對胡斐的刀招竟是不封不架。原來胡斐知她武功決不在己之下,只要一動上手,便非片時可決,鳳天南父子不免逃走,是以突然發難,但身邊暗器只有錢鏢,便是打中也不能致命,於是將一錠五兩重的紋銀髮了出去,這一下手勁既重,去勢又怪,眼見定可成功,豈料袁紫衣竟然冒險不護自身,反而去相救旁人,他刀鋒離她頭頂不及數寸,凝臂停住,喝道:「這為什麼?」袁紫衣道:「迫不得已!」身形驀地向後縱開丈余,銀鞭回甩,叫道:「看招吧!」胡斐舉刀一擋,待要俟機再向鳳天南襲擊,但袁紫衣的銀絲軟鞭一展開,招招殺着,竟是不容他有絲毫緩手之機,只得全神貫注,見招拆招。大殿上只見軟鞭化成一個銀光大圈,單刀舞成一個銀光小圈,兩個銀圈盤旋衝擊,騰挪閃躍,偶然發出幾下刀鞭撞擊之聲。

斗到分際,袁紫衣軟鞭橫甩,將神壇上點着的蠟燭擊落地下,胡斐心念一動:「她要打滅燭火,好讓那姓鳳的逃走。」可是雖知她的用意,一時卻無應付之策,只有展開祖傳胡家刀法中精妙之招,着着進攻。袁紫衣叫道:「好刀法!」鞭身橫過,架開了一刀,鞭頭已捲住了西殿地下點燃着的一根柴火,向他擲去。煮飯的鐵鍋雖被胡斐踢翻,燒得正旺的二三十根柴火卻兀自未熄。胡斐見她長鞭捲起柴火擲來,不敢用力去砸,只怕火星濺開,傷了頭臉,於是躍開閃避,這一閃一避,便不能再向前進擊。袁紫衣緩出手來,將火堆中燃着的柴火隨卷隨擲,一根甫出,二根繼至,一時之間,黑暗中閃過一道道火光。胡斐見柴火不斷擲來,又多又快,只得展開輕功,在殿中四下遊走。眼見鳳天南的家人、子弟、車夫僕從一個個溜向後殿,點中了穴道的也給人抱走,鳳天南父子卻目露凶光,站在一旁。他生怕鳳天南乘機奪路脫逃,刀光霍霍,身子竟是不離廟門。鬥了一會,空中飛舞的柴火漸少,掉在地下的也漸次熄滅。袁紫衣笑道:「胡大哥,今日難得有興,咱們便分個強弱如何?」說着軟鞭揮動,甫點胡斐前胸,隨即轉而打向右脅。胡斐舉刀架開了前一招,第二招來得怪異,急忙在地下一個打滾,這才避開。袁紫衣笑道:「不用忙,我不會傷你。」這句話觸動了胡斐的傲氣,心想:「難道我便真的輸於你了?」催動刀法,步步進逼。此時大殿正中只餘一段柴火,兀自燃燒,只聽袁紫衣道:「我這路鞭法招數奇將,你可要小心了!」突然風雷之聲大作,轟轟隆隆,不知她軟鞭之中,如何竟能發出如此怪聲。胡斐叫了聲:「好!」先自守緊門戶,要瞧明白她鞭法的要旨,再謀進擊,忽聽得必卜一聲,殿中的一段柴火爆裂開來,火花四濺,霎時之間,火花隱滅,殿中黑漆一團。這時雨下得更加大了,打在屋瓦之上,刷刷作聲,袁紫衣的鞭聲夾在其間,更是隆隆震耳。胡斐雖然大膽,當此情景,心中也不禁慄慄自危,猛地里一個念頭如電光石火般在心中一轉:「那日在佛山北帝廟中,鳳天南要舉刀自殺,有一女子用指環打落他的單刀。瞧那女子的身形手法,定是這位袁姑娘了。」想到此處,胸口更是一涼:「她與我結伴同行,原來是意欲不利於我。」不知怎地,心中感到的不是驚懼,而是一陣失望和淒涼,意念稍分,手上竟也略懈,刀頭給軟鞭一卷,險些脫手,急忙運力往裡回奪。

袁紫衣究是女子,招數雖精,膂力卻遠不及胡斐,給他一奪之下,手臂發麻,當即手腕外抖,軟鞭鬆開了刀頭,鞭梢兜轉,順勢便點他膝彎的「陰谷穴」。胡斐閃身避過,還了一刀。這時古廟中黑漆一團,兩人只憑對方兵刃風聲招架。胡斐更是全神戒備,心想:「單是這位袁姑娘,我已難勝,何況還有鳳天南父子相助。」此時他料定袁紫衣與鳳天南乃是一黨。今日顯是落入了敵人的圈套之中。

兩人又拆數招,都是每一近身便遇兇險。胡斐刷的一刀,翻腕急砍,袁紫衣身子急仰,只覺冷森森的刀鋒掠面而過,相距不過數寸,不禁嚇了一跳,察覺他下手已毫不容情,說道:「胡大哥,你真生氣了麼?」軟鞭輕抖,向後躍開。胡斐不答,凝神傾聽鳳天南父子的所在,防他們暗中忽施襲擊。袁紫衣笑道:「你不睬我,好大的架子!」突然軟鞭甩出,勾他足踝。這一鞭來得無聲無息,胡斐猝不及防,躍起已自不及,忙伸刀在地下一拄,欲待擋開她的軟鞭,不料那軟鞭一卷之後隨即向旁急帶,卸開了胡斐手上的抓力,輕輕巧巧便將單刀奪了過去。

這一下奪刀,招數狡猾,勁力巧妙,胡斐暗叫不好,兵刃脫手,今日莫要喪生在這古廟之中,當下不守反攻,縱身前撲,直欺進身,伸掌抓她喉頭。這一招「鷹爪鈎手」招數極是狠辣,他雖依拳譜所示練熟,但生平從未用過。袁紫衣只覺得一股熱氣湊近,敵人手指竟已伸到了自己喉頭,此時軟鞭已在外緣,若要迴轉擋架,哪裡還來得及?只得將手一松,身子後仰,嗆啷啷一響,刀鞭同時摔在地下。胡斐一抓得手,第二招「進步連環」,跟着迫擊。袁紫衣反手一指,戳中在胡斐右臂外緣,黑暗之中瞧不清對方穴道,這一指戳在肌肉堅厚之處,手指一拗,「啊喲」一聲呼痛。胡斐暗叫:「慚愧!幸好她瞧不清我身形,否則這一指已被點中要穴。」兩人在黑暗之中赤手搏擊,均是守御多,進攻少,一面打,一面便俟機去搶地下兵刃。袁紫衣但覺對方越打越狠,全不是比武較量的模樣,心下也是越來越驚,暗想:「他怎地忽然如此兇狠?」她自出回疆以來,會過不少好手,卻以今晚這一役最稱惡鬥,突然間身法一變,四下遊走,再不讓胡斐近身。胡斐見對方既不緊逼,當下也不追擊,只守住了門戶,側耳靜聽,要查知鳳天南父子躲在何處,立即發掌先將兩人擊斃。但袁紫衣奔跑迅速,衣襟帶風,掌力發出來也是呼呼有聲,竟聽不出鳳天南父子的呼吸之聲。

胡斐心生一計:「她既四下遊走,我便來個依樣葫蘆。」當下從東至西,自南趨北,依着「大四象方位」,斜行直衝,隨手胡亂發掌,只要鳳天南父子撞上了,不死也得重傷,便算不撞上,只要一架一閃,立時便可發覺他父子藏身之所。兩人本來近身互搏,此時突然各自盲打瞎撞,似乎互不相關,但只要有誰躍近兵刃跌落之處,另一人立即衝上阻擋,數招一過,又各避開。胡斐在殿上轉了一圈,沒發覺鳳天南父子的蹤跡,心想:「莫非他已溜到了後殿?不對不對!眼下彼強我弱,以他眾人之力,一擁而上,足可制我死命。定是他正在暗中另布陷阱,誘我入彀。大丈夫見機而作,今日先行脫身,再圖後計。」於是慢慢走向殿門,要待躍出。忽聽得呼喇一響,一股極猛烈的勁風撲面而來,黑暗中隱約瞧來,正是一個魁梧的人形撲到。胡斐大喜,叫道:「來得好!」雙掌齊出,砰的一聲,正擊在那人胸前。這兩拳他用上了十成之力,鳳天南當場便得筋折骨斷,立時斃命。但手掌甫與那人相觸,已知上當,只覺着手處又硬又冷,掌力既發,便收不回來,四下里泥屑紛飛,瑟瑟亂響,原來撲過來的竟是廟中的神像。只聽得又是砰嘭一聲巨響,那神像直跌出去,撞在牆上,登時碎成數截。袁紫衣笑道:「好重的掌力!」這聲音發自山門之外,跟着嗆啷啷一響,卻是軟鞭與單刀都已被她搶在手中。

胡斐尋思:「兵刃已被她奪去,該當上前續戰,還是先求脫身?」對方雖是個妙齡少女,但武功之強,實在絲毫輕忽不得,各持兵刃相鬥,一時難分上下,眼下她有軟鞭在手,自己只余空手,那就非她之敵,何況她尚有幫手,這念頭甫在心中一轉,忽聽得馬蹄聲響,袁紫衣叫道:「喂,南霸天,你怎麼就走了?可太不夠朋友了!」雨聲中馬蹄聲又響,聽得她上馬追去。胡斐暗叫:「罷了,罷了!」這一下可說是一敗塗地。雖想鳳天南的家人弟子尚在左近,若要出氣,定可追上殺死一批,但罪魁已去,卻去尋這些人的晦氣,不是英雄所為。他從懷中取出火折,點燃了適才熄滅的柴火,環顧殿中,只見那湘妃神像頭斷臂折,碎成數塊,四下裏白米柴草撒滿了一地。廟外大雨兀自未止。他瞧着這番惡鬥的遺蹟,想起適才的兇險,不由得暗自心驚,看了一會,坐在神壇前的木拜墊上,望着一團火光,呆呆出神。

心想:「袁姑娘與鳳天南必有瓜葛,那是確定無疑的了。這南霸天既有如此強援,再加上佛山鎮上人多勢眾,制我足足有餘,卻何以要毀家出走?他們今日在這古廟中設伏,我已然中計,若是齊上圍攻,我大有性命之憂,何以既占上風,反而退走?瞧那鳳天南的神情,兩次自戕,半點不假,那麼袁姑娘暗中相助,他事先是不知的了。」

再想起袁紫衣武功淵博,智計百出,每次與她較量,總是給她搶了先着。適才黑暗中激鬥,唯恐慘敗,將她視作大敵,此時回想,嘴角邊忽露微笑,胸中柔情暗生。不自禁想到:

「我跟她狠斗之時,出手當真是毫不留情?」這一問連自己也難以回答,似乎確已出了全力,但似乎又未真下殺手。「當她撲近劈掌之時,我那『穿心錐』的厲害殺着為何不用?我一招『上馬刀』砍出,她低頭避過,我為什麼不跟着使『霸王卸甲』?胡斐啊胡斐,你是怕傷着她啊。」突然間心中一動:「她那一鞭剛要打到我肩頭,忽地收了回去,那是有意相讓呢,還是不過湊巧?還有,那一腳踢中了我左腿,何以立時收力?」回憶適才的招數,細細析解,心中登時感到一絲絲的甜意:「她決不想傷我性命!她決不想傷我性命。難道……難道

……」想到這裡,不敢再往下想,只覺得腹中飢餓,提起適才踢翻了的鐵鍋,鍋中還剩着一些白米,於是將倒瀉在地的白米抓起幾把,在大雨中衝去泥污,放入鍋中,生火煮了起來。過不多時,鍋中漸漸透出飯香,他嘆了一口長氣,心想:「若是此刻我和她並肩共炊,那是何等風光?偏生鳳天南這惡賊闖進廟來。」轉念一想:「與鳳天南狹路相逢,原是佳事。我胡思亂想,可莫誤入了歧途。」

心中暗自警惕,但袁紫衣巧笑嫣然的容貌,總是在腦海中盤旋來去,米飯漸焦,竟自不覺。

就在此時,廟門外腳步聲響,啊的一聲,廟門輕輕推開。胡斐又驚又喜,躍起身來,心道:「她回來了!」火光下卻見進來兩人,一個是五十歲左右的老者,臉色枯黃,形容瘦削,正是在衡陽楓葉莊見過的劉鶴真,另一人是個二十餘歲的少婦。那劉鶴真一隻手用青布纏着,掛在頸中,顯是受了傷。那少婦走路一蹺一拐,腿上受傷也自不輕。兩人全身盡濕,模樣甚是狼狽。胡斐正待開口招呼,劉鶴真漠然向他望了一眼,向那少婦道:「你到裡邊瞧瞧!」那少婦道:「是!」從腰間拔出單刀,走向後殿。劉鶴真靠在神壇上喘息幾下,突然坐倒,臉上神色是在傾聽廟外聲息。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