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回 相见欢(6)

胡斐和程靈素到得當地,但見四下裏白茫茫的一片,都是蘆葦,西風一哄,蘆絮飛舞,有如下雪,滿目儘是肅殺蒼涼之氣。忽聽「啊」的一聲,一隻鴻雁飛過天空。程靈素道:

「這是一隻失群的孤雁了,找尋同伴不着,半夜裡還在匆匆忙忙的趕路。」忽聽蘆葦叢中有人接口說道:「不錯。地匝萬蘆吹絮亂,天空一雁比人輕。兩位真是信人,這麼早便來赴約了。」胡程二人吃了一驚:「我們還想來查察對方的陰謀布置,豈知他們早便到處伏下了暗樁,這人出口成詩,看來也非泛泛之輩。」胡斐朗聲道:「奉召赴約,敢不早來?」只見蘆葦叢中長身站起一個滿臉傷疤、身穿文士打扮的秀才相公,拱手說道:「幸會,幸會。只是請兩位稍待,敝上和眾兄弟正在上祭。」胡斐隨口答應,心下好生奇怪:「福康安半夜三更的,到這荒野之地來祭什麼人?」

驀地里聽得一人長聲吟道:「浩浩愁,茫茫劫。短歌終,明月缺。鬱郁佳城,中有碧血。碧亦有時盡,血亦有時滅,一縷香魂無斷絕。是耶?非耶?化為蝴蝶。」

吟到後來,聲轉嗚咽,跟着有十餘人的聲音,或長嘆,或低泣,中間還夾雜着幾個女子的哭聲。

胡斐聽了那首短詞,只覺詞意情深纏綿,所祭的墓中人顯是一個女子,而且「碧血」云云,又當是殉難而死,靜夜之中,聽着那淒切的傷痛之音,觸動心境,竟也不禁悲從中來,便想大哭一場。

過了一會,悲聲漸止,只見十餘人陸續走上一個土丘。胡斐身旁的那秀才相公叫道:

「道長,你約的朋友到啦。」那獨臂道人說道:「妙極,妙極!小兄弟,咱們來拚斗三百合。 」說着縱身奔下土丘。胡斐便迎了上去。

那道人奔到離胡斐尚有數丈之處,驀地里縱身躍起,半空拔劍,借着這一躍之勢,疾刺過來。這一刺出手之快,勢道之疾,實是威不可當。胡斐見他如此兇悍,激起了少年人的剛強之氣,也是縱身躍起,半空拔刀。兩人在空中一湊合,噹噹噹噹四響,刀劍撞擊四下,兩人一齊落下地來。這中間那道人攻了兩劍,胡斐還了兩刀。兩人四隻腳一落地,立時又是噹噹噹噹噹噹六響。土丘之上,彩聲大作。那道人劍法凌厲,迅捷無倫,在常人刺出一劍的時刻之中,往往刺出了四五劍。胡斐心想:「你會快,難道我便不會。」展開「胡家快刀」,也是在常人砍出一刀的時刻之中砍出了四五刀。相較之下,那道人的劍刺還是快了半分,但劍招輕靈,刀勢沉猛,胡斐的刀力,卻又比他重了半分。兩人以快打快,什麼騰挪閃避,攻守變化,到後來全說不上了,直是閉了眼睛狠斗,只聽叮叮噹噹刀劍碰撞,如冰雹亂落,如眾馬奔騰,又如數面羯鼓同時擊打,繁音密點,快速難言。那獨臂道人一面狠斗,一面大呼:「痛快,痛快!」劍招越來越是凌厲。胡斐暗暗心驚,陡逢強敵,當下將生平所學盡數施展出來,刀法之得心應手實是從所未有,自己獨個兒練習之時,那有這等快法?原來他這胡家刀法精微奇奧之處甚多,不逢強敵,數招間即足取勝,其妙處不顯,這時給那獨臂道人一逼,才現出刀法中的綿密精巧來。那獨臂道人一生不知經歷過多少大陣大仗,當此快斗之際,竭力要尋這少年刀法中的破綻,可是只見他刀刀攻守並備,不求守而自守,不務攻卻猛攻,每一招之後,均伏下精妙的後着,哪裡有破綻可尋?

這獨臂道人的功力實比胡斐深厚得多,倘若並非快斗,胡斐和他見招拆招,自求變化,獨臂道人此時已然得勝。但越打越快之後,胡斐來不及思索,只是將平素練熟了一套「快刀」使將出來應付。這路「快刀」乃明末大俠「飛天狐狸」所創,傳到胡斐之父胡一刀手上,又加了許多變化妙着。此時胡斐持之臨敵,與胡一刀親自出陣已無多大分別,所差者只是火候而已。不到一盞茶時分,兩人已拆解了五百餘招,其快可知。時刻雖短,但那道人已是額頭見汗,胡斐亦是汗流浹背,兩人都可聽到對方粗重的呼吸。

此時劇斗正酣,胡斐和那獨臂道人心中卻都起了惺惺相惜之意,只是劍刺刀劈,招數綿綿不絕,誰也不能先行罷手。刀劍相交,叮噹聲中,忽聽得一人長聲唿哨,跟着遠處傳來兵刃碰撞和吆喝之聲。那獨臂道人一聲長笑,托地跳出圈子,叫道:「且住!小兄弟,你刀法很高,這當口有敵人來啦!」胡斐一怔之間,只見東北角和東南角上影影綽綽,有六七人奔了過來。黑夜中刀光一閃一爍,這些人手中都持着兵刃。又聽得背後傳來吆喝之聲,胡斐回過頭來,見西北方和西南方也均有人奔到,約略一計,少說也有二十人之譜。獨臂道人叫道:「十四弟,你回來,讓二哥來打發。」那指引胡斐過來的書生手持一根黃澄澄的短棒模樣兵刃,本在攔截西北方過來的對手,聽到獨臂道人的叫喚,應道:「好!」手中兵刃一揮,竟然發出嗚嗚聲響,反身奔上小丘,和眾人並肩站立。月光下胡斐瞧得分明,福康安正站在小丘之上,他身旁的十餘人中,還有三四個是女子。胡斐大喜:「四面八方來的這些人都和福康安為敵,不知是那一家的英雄好漢?瞧這些人的輕身功夫,武功都非尋常。我和他們齊心協力,將福康安這奸賊擒住,豈不是好?」但轉念又想:「福康安這惡賊想不到武功竟是奇高,手下那些人又均是硬手,瞧他們這般肆無忌憚的模樣,莫非另行安排下陰謀?」

正自思疑不定,只見四方來人均已奔近,一看之下,更是大惑不解,奔來的二十餘人之中,半數是身穿血紅僧袍的藏僧,餘人穿的均是清宮衛士的服色。他縱身靠近程靈素,低聲道:「二妹,咱們果然陷入了惡賊的圈套,敵人里外夾攻,無法抵擋,向正西方沖!」

程靈素尚未回答,清宮衛士中一個黑須大漢越眾而出,手持長劍,大聲說道:「是無塵道人麼?久仰你七十二路追魂奪命劍天下無雙,今日正好領教。」那獨臂道人冷冷地道:

「你既知無塵之名,尚來挑戰,可算得大膽。你是誰?」胡斐聽了那黑須衛士的話,禁不住脫口叫道:「是無塵道長?」無塵笑道:「正是!趙三弟誇你英雄了得,果然不錯。」胡斐驚喜交集,道:「可是……可是,那福康安……我趙三哥呢?」那黑須大漢回答無塵的話道:

「在下德布。」無塵道:「啊,你便是德布。我在回疆聽人言道:最近皇帝老兒找到了一隻牙尖爪利的鷹犬,叫作什麼德布,稱做什麼『滿洲第一勇士』,是個什麼御前侍衛的頭兒。便是你了?」他連說三個「什麼」,只把德布聽得心頭火起,喝道:「不錯!你既知我名,還敢到天子腳下來撒野,當真是活得不耐煩了……」他「不耐煩了」四字剛脫口,寒光一閃,無塵長劍已刺向身前。德布橫劍擋架,當的一響,雙劍相交,嗡嗡之聲不絕,顯是兩人劍上勁力均甚渾厚。無塵贊了聲:「也還可以!」劍招源源遞出。德布的劍招遠沒無塵快捷,但門戶守得極是嚴密,偶爾還刺一劍,卻也十分的狠辣,那「滿洲第一勇士」的稱號,果然並非幸致。

胡斐曾聽圓性說過,紅花會二當家無塵道人劍術之精,當世數一數二,想不到自己竟能和他拆到數百招不敗,不由得心頭暗喜,又想:「幸虧我不知他便是無塵道長,否則震於他的威名,心中一怯,只怕支持不到一百招便敗下來了。」又想:「他是紅花會英雄,趙三哥的朋友,然則那福康安,難道當真我是認錯了人?」正自凝神觀看無塵和德布相鬥,兩名清宮侍衛欺近身來,喝道:「拋下兵器!」胡斐道:「幹什麼?」一名侍衛道:「你膽敢拒捕麼?」胡斐道:「拒捕便怎樣?」那侍衛道:「小賊好橫!」舉刀砍將過來。胡斐閃身避開,還了一刀。豈知另一名侍衛手中一柄鐵錘驀地里斜刺打到,擊在胡斐的刀口之上,此人膂力甚大,兵器又是奇重。胡斐和無塵力戰之餘,手臂隱隱酸麻,一個拿捏不住,單刀脫手,直飛起來。那人一錘迴轉,便向他背心橫擊。胡斐兵刃離手,卻不慌亂,身形一閃,避開了他的鐵錘,順勢一個肘槌,撞正他腰眼。那人大聲叫道:「啊喲,好小子!」痛得手中鐵錘險些跌落。跟着又有兩名侍衛上來夾攻,一個持鞭,一個挺着一枝短槍。

程靈素叫道:「大哥,我來幫你。」抽出柳葉刀,欲待上前相助。胡斐叫道:「不用,且瞧瞧你大哥空手入白刃的手段。」程靈素見他在四個敵人之間遊走閃避,情勢似乎甚險,但聽他說得悠閒自在,又知他武功了得,便站在一旁,挺刀戒備。

胡斐展開從小便學會的「四象步法」,東跨一步,西退半步,在四名高手侍衛之間穿來插去。他這「四象步」按着東蒼龍、西白虎、北玄武、南朱雀四象而變,每象七宿,又按二十八宿之形再生變化。敵人的四件兵刃有輕有重,左攻右擊,可是他步法奇妙,往往在間不容髮之際避過敵人兵刃,有時相差不過數寸之微,可就是差着這麼幾寸,便即夷然無損。程靈素初時還擔着老大心事,但越瞧越是放心,到後來瞧着他精妙絕倫的步法,竟有點心曠神怡起來。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