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恨无常(6)

石萬嗔知道脫身不得,微微冷笑,便又坐下。

一會兒酒菜端了上來,曾鐵鷗斟了一杯酒,道:「大夫,我敬你一杯。」石萬嗔道:

「好好!」舉杯喝乾,道:「我也敬各位一杯。」右手提着酒壺,左手摸索四人的酒杯,替每人斟上一杯,斟酒之時,指甲輕彈,在各人酒杯中彈上了毒藥,手法便捷,卻是誰也沒瞧出來。

可是他號稱「毒手藥王」,曾鐵鷗雖然沒見下毒,如何敢喝他所斟之酒,輕輕巧巧的,便將自己一杯酒和石萬嗔面前的一杯酒換過了。

這一招誰都看得分明,便只石萬嗔沒法瞧見。胡斐心中嘆息:「你雙眼已盲,還在下毒害人,當真是自作孽,不可活。我又何必再出手殺你?」

他站起身來,付了店帳。只聽曾鐵鷗笑道:「請啊,請啊,大家幹了這杯!」四名武官臉露奸笑,手中什麼也沒有,一齊說道:「乾杯!」只見石萬嗔拿着他下了毒藥的一杯酒,嘴角邊露出一絲狡猾的微笑。胡斐知他料定這四名武官轉眼便要毒發身亡,是以兀自還在得意,見到石萬嗔這般情狀,心中忽生憐憫之感,大踏步走出了飯店。

數日之後,到了滄州鄉下父母的墳地。當他幼時,每隔幾年,平四叔便帶他前來掃墓。三年前他又曾來過一次。每次到這地方,他總要在父母墓前呆呆坐上幾天,想着各種各樣的事情:如果爹爹媽媽這時還活着……如果他們瞧見我長得這麼高大了……如果爹爹見我這麼使刀,不知會說什麼……。這日他來到墓地時,天色已經向晚,遠遠瞧見一個穿淡藍衫子的女人,一動不動的站在他父母墓旁。這塊墓地中沒別的墳墓,「難道這女子竟是我父母的相識?」他心中大奇,慢慢走近,只見那女子是個相貌極美的中年婦人,一張瓜子臉兒,秀麗出眾,只是臉色過於蒼白,白得沒半點血色。她見胡斐走來,也是微感訝異,抬起了頭瞧着他。這時胡斐離北京已遠,途中不遇追騎,已不再喬裝,回復了本來面目,但風塵僕僕,滿身都是泥灰。那女子見是個不相識的少年,也不在意,轉過了頭去。

這麼一轉頭,胡斐卻認出她來——她是當年跟着田歸農私奔的苗人鳳之妻。當年在商家堡,苗人鳳的女兒大叫「媽媽」,張開了雙臂要她抱,她卻硬起心腸,轉過了頭去。她的相貌胡斐已記不起了。但這麼狠心一轉頭,他永遠都忘不了。他忍不住冷冷地道:「苗夫人,你獨個兒在這裡幹什麼?」她陡然聽到「苗夫人」三字,全身一震,慢慢回過身來,臉色更加白了,顫聲道:「你……你怎知道我……」說了這幾個字,緩緩低下了頭,下面的話再也說不出來了。胡斐道:「我出世三天,父母便長眠於地下,終身不知父母之愛,但比起你的女兒來,我還是快活得多。那天商家堡中,你硬着心腸不肯抱女兒一抱……不錯,我比你的女兒是快活得多了。」苗夫人南蘭身子搖搖欲倒,道:「你……你是誰?」胡斐指着墳墓,說道:「我是到這裡來叫一聲『爹爹,媽媽!』只因他們死了,這才不答我,這才不抱我。」南蘭道:「你是胡大俠胡一刀……的……的令郎?」胡斐道:「不錯,我姓胡名斐。我見過金面佛苗大俠,也見過他的女兒。」南蘭低聲道:「他們……他們很好吧?」

胡斐斬釘截鐵地道:「不好!」

南蘭走上一步,道:「他們怎麼啦?胡相公,求求你,求你跟我說。」胡斐道:「苗大俠為奸人所害,瞎了雙目。苗姑娘孤苦伶仃,沒媽媽照顧。」南蘭驚道:「他……他武功蓋世,怎能……」胡斐大怒,厲聲道:「在我面前,你何必假惺惺裝模作樣?田歸農行此毒計,難道不是出於你的奸謀?此處若不是我父母的墳墓所在,我一刀便將你殺了。你快快走開吧!」南蘭顫聲道:「我……我確是不知。胡相公,這時候他已好了嗎?」胡斐見她臉色極是誠懇,不似作偽,但想這女子水性楊花、奸滑涼薄,什麼樣子都裝得出,不願跟她多說,哼了一聲,轉身便走。南蘭喃喃的道:「他……他竟被人弄瞎了眼睛,蘭兒,我苦命的蘭兒……」突然間翻身摔倒,暈了過去。胡斐聽得聲響,回頭一看,倒吃了一驚,微一躊躇,過去一探她鼻息,竟是真的氣厥,脈息微弱,越跳越慢,若是不加施救,立即便要身亡。他萬不料到這個無情無義的女子竟會如此,當下捏她的人中,在她脅下推拿。過了良久,南蘭才悠悠醒轉,低聲道:「胡相公,我死不足惜,只求你告我實情,他和我蘭兒到底怎樣了?」

胡斐道:「難道你還關懷他們?」南蘭道:「說來你定然不信。但這幾年來,我日日夜夜,想着的便是這兩個人。我自知已不久人世,只盼能再見他們一面,可是我哪裡又有面目再去見他父女?今日我到這裡來,因為苗大哥當年和我成婚不久,便帶着我到這裡,來祭奠令尊令堂,苗大哥說他一生之中,便只佩服胡大俠夫婦兩人。當年在這墓前,他跟我說了許多話……」

胡斐見她情辭真摯,確非虛假,他人雖粗豪,心腸卻軟,便道:「好,我便跟你說一說苗大俠父女的近狀。」於是將苗人鳳如何雙目中毒、如何力敗強敵等情簡略說了,只是自己如何從旁援手,卻輕輕一言帶過。南蘭絮絮詢問苗人鳳和苗若蘭父女的起居飲食,對苗若蘭相貌如何、喜歡什麼等等,問得更是仔細。但胡斐在苗家匆匆而來,匆匆而去,對這個小姑娘的情狀,卻是說不上什麼。

他一直說到夕陽西下,南蘭意猶未足,兀自問個不休。胡斐說到後來,實已無話可答,南蘭問他,她女兒穿什麼樣的衣服,是綢的還是布的?是她父親到店中買來,還是托人縫製?穿了合不合身?好不好看?

胡斐嘆了口氣,說道:「我都不知道。你既是這樣關心,當年又何必……」站起身來,道:「我要投店去啦。本來今日我要來埋葬義妹的骨灰,此刻天色已晚,只好明天再來!」

南蘭道:「好,明天我也來。」胡斐道:「不!我再也沒什麼話跟你說了。」他頓了一頓,終於問道:「苗夫人,我爹爹媽媽,是死在苗人鳳手下的,是不是?」

南蘭緩緩點了點頭,道:「他……他曾跟我說起此事……,不過,這是……」正說到這裡,忽聽得遠處有人叫道:「阿蘭,阿蘭!……阿蘭,阿蘭!你在哪裡?」胡斐和南蘭一聽,同時臉色微變,原來那正是田歸農的叫聲。

南蘭道:「他找我來啦!明兒一早,請你再到這裡,我跟你說令尊令堂的事。」胡斐道:「好,明日一早,一準在此會面。」他不願跟田歸農朝相,隱身在墳墓之後,心想:「明日問明爹爹媽媽身故的真相,若是當真和田歸農這奸賊有關,須饒他不得。料想苗夫人定要替他遮掩隱瞞,但我只要細心查究,必能瞧出端倪。只不知田歸農到滄州來,卻是為了何事?」只見南蘭快步走出墓地,卻不是朝着田歸農叫聲的方向走去,待走出數十丈遠,只聽得田歸農還在不住口的呼喚:「阿蘭,阿蘭,你在不在這兒?」南蘭才應道:「我在這裡。」

田歸農「啊」了一聲,循聲奔去。南蘭道:「我隨便走走,你也不許,便管得我這麼緊。」

隱隱約約聽得田歸農陪笑道:「誰敢管你啦?我記掛着你啊。這兒好生荒涼,小心別嚇着了……」兩人並肩遠去,再說些什麼,便聽不見了。胡斐心想:「天色已晚,不如便在這裡陪着爹娘睡一夜。」從包裹取出些乾糧吃了,抱膝坐於墓旁,沉思良久,秋風吹來,微感涼意。墓地上黃葉隨風亂舞,一張張撲在他臉上身上,直到月上東山,這才臥倒。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