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 恨无常(5)

一轉身間,只見慕容景岳和薛鵲雙膝漸漸彎曲,身子軟了下來,臉上似笑非笑,神情極是詭異。石萬嗔大吃一驚,叫道:「怎麼啦?七心海棠,七心海棠?難道死丫頭種成了七心海棠?這……這蠟燭……」

腦海中猶如電光一閃,想起了少年時和無嗔同門學藝時的情景。有一天晚上,師父講到天下的毒物之王,他說鶴頂紅、孔雀膽、墨蛛汁、腐肉膏、彩虹菌、碧蠶卵、蝮蛇涎、番木鱉、白薯芽等等,都還不是最厲害的毒物,最可怕的是七心海棠。這毒物無色無臭,無影無蹤,再精明細心的人也防備不了,不知不覺之間,已是中毒而死。死者臉上始終帶着微笑,似乎十分平安喜樂。師父曾從海外得了這七心海棠的種子,可是不論用什麼方法,都是種它不活。那天晚上,師兄和他自己都向師父討了九粒七心海棠的種子。師父微笑道:「幸好這七心海棠難以培植,否則世上還有誰能得平安。」瞧慕容景岳和薛鵲的情狀,正是中了七心海棠之毒,他立即屏住呼吸,伸手按住口鼻,正想細察毒從何來,突然間眼前一黑,再也瞧不見什麼。一瞬之間,他還道是蠟燭熄滅,但隨即發覺,卻是自己雙眼陡然間失明。「七心海棠!七心海棠!」他知道幸虧在進廟之前,口中先含了化解百毒的丹藥,七心海棠的毒性一時才不致侵入臟腑,但雙目己然抵受不住,竟自盲了。

胡斐事先卻給程靈素餵了抵禦七心海棠毒性的解藥,雙目無恙,一切看得清清楚楚,眼見慕容景岳和薛鵲慢慢軟倒,眼見石萬嗔雙手在空中亂抓亂撲,大叫:「七心海棠,七心海棠!」衝出廟去。只聽他悽厲的叫聲漸漸遠去,靜夜之中,雖然隔了良久,還聽得他的叫聲隱隱從曠野間傳來,有如發狂的野獸呼叫一般:「七心海棠!七心海棠!」

胡斐身旁躺着三具屍首,一個是他義結金蘭的小妹子程靈素,兩個是他義妹的對頭、背叛師門的師兄師姊。破廟中一枝黯淡的蠟燭,隨風搖曳,忽明忽暗,他身上說不出的寒冷,心中說不出的淒涼。終於蠟燭點到了盡頭,忽地一亮,火焰吐紅,一聲輕響,破廟中漆黑一團。胡斐心想:「我二妹便如這蠟燭一樣,點到了盡頭,再也不能發出光亮了。她一切全算到了,料得石萬嗔他們一定還要再來,料到他小心謹慎不敢點新蠟燭,便將那枚混有七心海棠花粉的蠟燭先行拗去半截,誘他上鈎。她早已死了,在死後還是殺了兩個仇人。她一生沒害過一個人的性命,她雖是毒手藥王的弟子,生平卻從未殺過人。她是在自己死了之後,再來清理師父的門戶,再來殺死這兩個狼心狗肺的師兄師姊。「她沒跟我說自己的身世,我不知她父親母親是怎樣的人,不知她為什麼要跟無嗔大師學了這一身可驚可怖的本事。我常向她說我自己的事,她總是關切的聽着。我多想聽她說說她自己的事,可是從今以後,那是再也聽不到了。「二妹總是處處想到我,處處為我打算。我有什麼好,值得她對我這樣?值得她用自己的性命,來換我的性命?其實,她根本不必這樣,只須割了我的手臂,用他師父的丹藥,讓我在這世界上再活九年。九年的時光,那是足夠足夠了!我們一起快快樂樂的度過九年,就算她要陪着我死,那時候再死不好麼?」忽然想起:「我說『快快樂樂』,這九年之中,我是不是真的會快快樂樂?二妹知道我一直喜歡袁姑娘,雖然發覺她是個尼姑,但思念之情,並不稍減。那麼她今日寧可一死,是不是為此呢?」在那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心中思潮起伏,想起了許許多多事情。程靈素的一言一語,一顰一笑,當時漫不在意,此刻追憶起來,其中所含的柔情蜜意,才清清楚楚的顯現出來。

「小妹子對情郎——恩情深,

你莫負了妹子——一段情,

你見了她面時——要待她好,

你不見她面時——天天要十七八遍掛在心!」

王鐵匠那首情歌,似乎又在耳邊纏繞,「我要待她好,可是……可是……她已經死了。她活着的時候,我沒待她好,我天天十七八遍掛在心上的,是另一個姑娘。」

天漸漸亮了,陽光從窗中射進來照在身上,胡斐卻只感到寒冷,寒冷……終於,他覺到身上的肌肉柔軟起來,手臂可以微微抬一下了,大腿可以動一下了。他雙手撐地,慢慢站起身來,深情無限地望着程靈素。突然之間,胸中熱血沸騰。「我活在這世上有什麼意思?二妹對我這麼多情,我卻是如此薄倖的待她!我不如跟她一齊死了!」

但一瞥眼看到慕容景岳和薛鵲的屍身,立時想起:「爹娘的大仇還未報,害死二妹的石萬嗔還活在世上。我這麼輕生一死,什麼都撒手不管,豈是大丈夫的行徑?」卻原來,程靈素在臨死之時,這件事也料到了。她將七心海棠蠟燭換了一枝細身的,毒藥份量較輕的,她不要石萬嗔當場便死,要胡斐慢慢的去找他報仇。石萬嗔眼睛瞎了,胡斐便永遠不會再吃他的虧。她臨死時對胡斐說道,害死他父母的毒藥,多半是石萬嗔配製的。那或許是事實,或許只是猜測,但這足夠叫他記着父母之仇,使他不致於一時衝動,自殺殉情。她什麼都料到了,只是,她有一件事沒料到。胡斐還是沒遵照她的約法三章,在她危急之際,仍是出手和敵人動武,終致身中劇毒。又或許,這也是在她意料之中。她知道胡斐並沒愛她,更沒有像自己愛他一般深切的愛着自己,不如就是這樣了結。用情郎身上的毒血,毒死了自己,救了情郎的性命。很淒涼,很傷心,可是乾淨利落,一了百了,那正不愧為「毒手藥王」的弟子,不愧為天下第一毒物「七心海棠」的主人。少女的心事本來是極難捉摸的,像程靈素那樣的少女,更加永遠沒人能猜得透到底她心中在想些什麼。

突然之間,胡斐明白了一件事:「為什麼前天晚上在陶然亭畔,陳總舵主祭奠那個墓中姑娘時竟哭得那麼傷心?」原來,當你想到最親愛的人永遠不能再見面時,不由得你不哭,不由得你不哭得這麼傷心。他將程靈素和馬春花的屍身搬到破廟後院。心想:「兩人屍身上都沾着劇毒,須得小心,別沾上了。我還沒報仇,可死不得!」生起柴火,分別將兩人火化了。他心中空空洞洞,似乎自己的身子,也隨着火焰成煙成灰,隨手在地下掘了個大坑,把慕容景岳和薛鵲夫婦葬了。

眼見日光西斜,程靈素和馬春花屍骨成灰,於是在廟中找了兩個小小瓦壇,將兩人的骨灰收入壇內,心想:「我去將二妹的骨灰葬在我爹娘墳旁,她雖不是我親妹子,但她如此待我,豈不比親骨肉還親麼?馬姑娘的骨灰,要帶去湖北廣水,葬在徐大哥的墓旁。」

回到廂房,但見程靈素的衣服包裹兀自放在桌上,凝目瞧了良久,忍不住又掉下淚來。

隔了半晌,這才伸手收拾,見到包中有幾件易容改裝的用具,膠水假須,一概具備,心想:「我若坦然以本來面目示人,走不上一天,便會遇上福康安派出來追捕的鷹爪,雖然不怕,但一路斗將過去,如何了局?」於是臉上搽了易容藥水,粘上三綹長須,將兩隻骨灰罈包入包裹,揚長出廟。他一路向南追蹤石萬嗔。這日中午,在陳官屯一家飯鋪中打尖,剛坐定不久,只聽得靴聲橐橐,走進四名武官來。領先一人瘦長身材,正是鷹爪雁行門的曾鐵鷗。胡斐心下微微一驚,側過了頭,心想自己雖已喬裝改扮,他未必認得出來,但此人甚是精明,說不定會給他瞧出破綻。

飯鋪中的店小二手忙腳亂,張羅着侍候四位武官。胡斐心想:「這四人出京南下,多半和我的事有關,倒要聽他們說些什麼。」可是曾鐵鷗等四人風花雪月,盡說些沒要緊之事,只聽得他好生納悶。便在此時,忽聽得店外青石板上篤篤聲響,有個盲人以杖探地,慢慢走了進來。那人一進飯鋪,胡斐心中怦怦亂跳,這幾日來他一路打探石萬嗔的蹤跡,追尋而來,查知他相距已經不遠,此人盲了雙眼,行走不快,遲早終須追上,不料竟在這個鎮上的飯店中狹路相逢。只見他衣衫襤褸,面目憔悴,左手兀自搖着那隻走方郎中所用的虎撐。

他摸索到一張方桌,再摸到桌邊的板凳,慢慢坐了下來,說道:「店家,先打一角酒來。」店小二見他是個乞兒模樣,沒好氣的問道:「你要喝酒,有銀子沒有?」石萬嗔從懷中取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店小二道:「好,我去打酒給你。」石萬嗔一走進飯鋪,曾鐵鷗便向三個同伴大打手勢,示意要上前捉拿。那日掌門人大會之中,程靈素口噴毒煙,使得人人肚痛,群豪疑心福康安在酒水中下毒,福康安等卻認定是這「毒手藥王」做了手腳。因此福康安派遣大批武官衛士南下,交代了三件要務:第一是追捕紅花會群雄和胡斐、程靈素、馬春花一行人,尋回福康安的兩個兒子,這是第一件要事;第二是捉拿拆散掌門人大會的「罪魁禍首」石萬嗔;第三是捉拿得悉重大陰私隱秘的湯沛及尼姑圓性。這時曾鐵鷗眼見石萬嗔雙目已盲,心下好生喜歡,但猶恐他是假裝,慢慢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怎地你店裡桌椅這麼少?要找個座頭也沒有?」一面說,一面向店小二作手勢,命他不可作聲。另一名武官接口道:「張掌柜的,今兒做什麼生意,到陳官屯來啊?」曾鐵鷗道:「還不是運米來麼?李掌柜,你生意好?」那武官道:「好什麼?左右混口飯吃罷啦。」兩人東拉西扯的說了幾句。曾鐵鷗道:「沒座位啦,咱們跟這位大夫搭個座頭。」說着便打橫坐在石萬嗔的桌旁。其實飯店中空位甚多,但石萬嗔並不起疑,對兩人也不加理睬。曾鐵鷗才知他是真盲,膽子更加大了,向另外兩名武官招手道:「趙掌柜,王掌柜,一起過來喝兩盅吧,小弟作東。「那兩名武官道:「叨擾,叨擾!」也過來坐在石萬嗔身旁。石萬嗔眼睛雖盲,耳音仍是極好,聽着曾鐵鷗等四人滿嘴北京官腔,並非本地口音,說的是做生意,但沒講得幾句。便露出了馬腳。他微一琢磨,已猜到了八九分,站起身來,說道:「店家,我今兒鬧肚子,不想吃喝啦,咱們回頭見。」曾鐵鷗按住他肩頭,笑道:「大夫你不忙,咱們喝幾杯再走。」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
《飞狐外传》主要讲述《雪山飞狐》主人公胡斐的成长历程,可以看作是《雪山飞狐》的前传。小说以胡斐除暴安良为故事中心,讲述了胡斐为追杀凤天南在路上所发生的一切,特别是与程灵素、袁紫衣所发生的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