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三生緣結盟鴛誓一劍誅仇俠士心

杜洱說道:「一來我沒有留意你的眼神,二來怪也怪你那匹坐騎,令我不敢猜疑是你。」

韓芷說道:「其實我的那匹坐騎也正是借來的鐘姐姐那匹坐騎。」

杜洱詫道:「那匹坐騎毛色可是純白的呀!」

「簡單得很,我是用一種特殊的染料把它的毛色染黃的,這種染料雨淋也不會褪色,必須我用另一種藥水才能把它洗掉。」

「啊,你有這樣奇妙的染料,那可好了。把我們的坐騎也染了另一種顏色,就更加不易給人看破了。」

「我早就把段大哥的坐騎染了黑白相間的雜色啦。我是剛剛從馬廄回來的。趁現在大約還有兩個時辰才會天亮,我替你們也改變一下容貌吧。」

「韓姑娘,你要把我們變成什麼身份的人?」

「恢復你們本來的身份。」

段劍平吃一驚道:「恢復本來的身份?那不是更容易給他們識破?」

韓芷笑道:「我的看法剛剛相反。你要知道,你本來是個貴公子,扮作小商人,容貌縱然能夠改變,氣質是改變不了的。有經驗的江湖人物,一看就會看出破綻,倒不如你仍然扮作一個富家子弟,是個上京趕考的秀才。小洱子仍然裝書僮。身子大致和原來一樣,容貌可以不相同,你們的言談舉止就用不着矯揉造作了。那耷王鷹爪也決想不到你會扮作貴公子身份的書生的。他們可能懷疑販夫小卒,也不會疑心你!」

段劍平恍然大悟,拍掌笑道:「妙極,妙極!這正是兵法中實則虛之,虛則實之的道理!不過,我們的衣服可沒有帶來。」韓芷說道:「我早已給你們備辦了。你們看合不合身?」

段劍平又驚又喜,說道:「韓姑娘,你是神仙嗎?怎的知道我們會有這場災禍,恰好在我們需要你的時候,你就出現在我們的面前。一切又都已準備得這樣周到!」韓芷笑道:「你們換好衣服,待會兒我再告訴你。」

段劍平聽罷她所說的經過之後,嘆口氣道:「大伙兒都這樣關心我,真是令我慚愧。但韓姑娘,我最想要知道的一件事情,你還沒告訴我呢?」

「什麼事情?」

「陳石星和雲瑚到了山上沒有?」

「沒有,我們猜測,他們二人可能是進京去了。」

「為什麼他們也要上京?」

「渭水漁樵約人上京行刺龍文光這個狗官。他們雖然或許尚未授到邀請,不過他們和這狗官都有大仇,如今又發生了瓦刺密使前來和這狗官勾結之事,他們知道這個消息,不必渭水漁樵邀請,十九是會上京,和渭水漁樵干相同之事。」

段劍平道:「我是盼望在我們未到京城之前,就救出我的父親。不過,即使能夠成功,我也還是要進京的。小洱子可以送我的爹爹往金刀寨主的山寨上,韓姑娘,那時還要請你幫我的忙。」

韓芷笑道:「段大哥,這幫忙二字,你可用得不對了。陳石星固然是你的好朋友,也是我的義兄呢。實不相瞞,我本來想請金刀寨主派我上京接應他們的,只因你這裡的事情更為緊急,我才趕來大理。」

說話之間,韓芷已經幫他們化好了妝,段劍平攬鏡自照,只見鏡中映出來的是個風度翩翩的書生,但面貌卻是和自己本來的面目大不相同。段劍平不禁贊道:「韓姑娘,你的改容易貌之術真是妙絕,莫說那班鷹爪,就是爹爹見到了我,只怕也未必認得出來。」

杜洱笑道:「韓姑娘,我本來擔心你把我變成一個『討厭的傢伙』的,多謝你把我變得比原來的小洱子還更好看。」

他們算準那班人押解囚車所行的速度,日落之前預先到一個小鎮投宿,等待他們到來。不料這一晚,那班人竟然沒來到這個小鎮。

段劍平恐防他們是走另一條路,叫杜洱回頭再去探消息。杜洱半夜時分回到他們住的客店,告訴段劍平道:「他們是在後面那個小市鎮投宿,並沒走第二條路。」

第二天,到了他們預定投宿的市鎮,韓芷忽道:「你們先去投宿,我留在後面,見機而為。」

這次可給他們等着了。他們找的是鎮上最大的一間客店,提早吃過晚飯,將近天黑的時分,只聽得蹄聲得得,車聲隆隆,那班人果然來到這個客店投宿了。

突然多了一個人。這個陌生的人提着一個藥箱,憂形於色的跟在石廣元,沙通海後面,看來似乎是個大夫,石沙二人則一左一右扶着段劍平的父親下車,段劍平的父親滿面病容,看來也似是得了病症。

段劍平這才恍然大悟,「原來是爹爹患了病,怪不得這兩天他們走得這樣的慢。唉,爹爹養尊處優慣了,怎捱得起路上的辛勞?我可得趕快救他脫險!」

那班人一踏進客店,寧廣德就和他們吵起嘴來。

杜洱在門縫偷偷張望,悄悄告訴段劍平道:「那兩個狗官扶着你的爹爹走入對面中間那間房間去了。嗯,那郎中也進去了。」

接着聽見寧廣德在對面那間房間敲門的聲音,「你們不讓我服侍段老先生,讓我進來行不行?」

石廣元似乎不願和他衝突,說道:「好,你要進來就進來吧。不過,你可不能站在段老先生的身邊。」

寧廣德一進了那間客房,爭吵隨之又起。

他首先問那郎中:「你有沒有把握醫好這位老先生的病?」那個郎中道。」實不相瞞,我只是在鄉下行醫的草頭郎中,醫小病擔保死不了,醫重病那我只有求老天爺保佑病人了。」

寧廣德哼了一聲,說道:「你自知本領不濟,還站在這裡做什麼?」

那郎中哭喪着臉道:「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是你們把我硬拉來的。」

寧廣德道:「石大人,沙大人,救命要緊,你們可得趕快另請名醫!」

石廣元道:「在這小鎮,哪裡去找名醫?找來的恐怕也不過是這樣的貨色。」

寧廣德道。」說不定會找到本領較好的大夫的,多兩個大夫會診也好。如今天黑未久,你們還可以到縣城裡去請大夫。」

沙通海冷笑道:「你要我們抽出人來,出了事怎麼辦?要去你自己去!」

寧廣德沒有使得動他們,自己去又怕他們耍甚陰謀詭計,正自躊躇,忽聽得一串銅鈴聲響,隨着鈴聲,有人唱道:「賽華佗丘半仙,專醫奇難雜症,吃我的藥,消災且去病,擔保你不怕閻王來請。」

石廣元不願弄成僵局,笑道:「咱們剛說要請大夫,大夫就到,這人敢誇海口,或許有幾分本領,就請他來看看段老先生如何?」寧廣德道:「滿嘴江湖口物,能有什麼真實的本領?」

沙通海冷笑說道:「你有本領,你自己去找名醫。哼,沒有大夫,你稱我們吵鬧,有了大夫,你又嫌長嫌短,嘿、嘿,寧師傅呀,你可要比你的『老王爺』更難服侍!」

石廣元勸解道:「莫吵,莫吵。我們鄉下有句俗語,沒有馬只好騎牛,縣裡也未必就有名醫,既然沒有名醫,不如就請這位江湖郎中來試試。」

寧廣德無可奈何,對這江湖郎中他雖不存奢望,總勝於沒有,於是說道:「也好,就讓他試試吧。」

原來的那郎中道:「有了新的大夫,我可以走了吧?說老實話,我實在是小病醫不死,大病救不了的!」

躲在對面客房裡的段劍平聽到這個「賽華倫」自稱「丘半仙」,不覺心頭一動,從門縫裡張望出去,只見跟着呼延豹進來的這個大夫,帶着藥箱,手提「虎撐」(一根四五尺長的杆棒,一端繫着銅鈴,是一般江湖郎中慣用的工具之一,用來防禦惡狗和招攬生意的,倒是很像個走方郎中的模樣。

不過相貌卻和韓芷原來打扮的那個令人一見就覺厭煩的模樣不同。段劍平不覺猜疑不定,不知是否就是韓芷。

那走方郎中跟着呼延豹走進房間,沙通海道:「你真的有你自誇的這樣大本領?」

那走方郎中道:「治病活命,解難消災,這是我的拿手本領。不過也得病家相信我才行,要是病家既來請我,又要懷疑,我的藥就難以見效了。」

石廣元道:「你這個郎中倒是古怪,同樣的藥,為什麼相信你就靈驗,不相信你就不靈驗?」

那郎中道:「心病難醫,你沒聽過?只有病人相信大夫一定會醫得好他,他才能真的脫離災難。」

段劍平心中一動:「她番話莫非是說給我聽的。」

石廣元道:「唔,說得也有點道理,不過你要是把他醫壞了,我們不會放過你的!」說罷,一拍那個走方郎中的肩頭。

他這一拍,是試這走方郎中懂不橫武功,這一拍,正當肩上琵琶骨之處,要是內力一吐,琵琶骨一碎,多好的功夫也要變成廢人。所以假如對方懂得武功的話,一定會看出這是捏碎琵琶骨的手法,也一定會抵抗躲避。

那郎中道:「大人,我是有心醫好病人的,但你這樣嚇我,我倒不敢放心下藥了。」

石廣元去了疑心,哈哈笑道:「你用心看病吧,我們是有賞有罰的,醫好了,我賞你一百兩銀子。」那郎中道:「如此先多謝了。」正要過去給躺在床上的段劍平父親看病,沙通海忽道:「且慢!」那郎中怔了一怔,說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沙通海道:「你看病不喜歡太嘈雜吧?」

那郎中不覺又是一怔,「莫非他又是來試探我?要是我順着他的口氣,請他們都退出的話,他們可能會反而起疑了。」

「本來應該讓病人清靜的。」那郎中想了一想,說道:「不過,要是只有我一個人在這裡替老先生看病,倘若有什麼意外,我也擔當不起。不如你們哪一位留下來陪我,三個人還不至於人氣太濁。」

沙通海道:「不錯,就這樣吧。寧師傅,請你出去!」

寧廣德道:「為什麼要我出去?大夫,請問你,留下來的應該是病人的親人吧。」

那郎中道:「按道理是該這樣的,親人在旁,病人可以比較安心。」

寧廣德道:「着呀,我雖然不算親人,但總比你們和段老先生比較親近。」

沙通海道:「你又忘記了,這裡不是『王府」,在『王府』里,你是『老王爺』的親信,當然該你服侍,在這裡嘛,我們卻是奉命在身,必須和『老王爺』『親近』的,縱然他討厭我也好,也只能把我當作『親人』了。」寧廣德怒道:「你們有這許多人看守,還怕我和這大夫串通,把段老先生劫走了不成?」

沙通海道:「我不管你怎樣想法,總之你要出去。」寧廣德無可奈何,只好退出房間。

老王爺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的病看不看都是不會好的啦。」

「老先生,你別擔心,你一定會好的。」那郎中在沙通海的監視之下,開始替病人把脈了。

段劍平沒有猜錯,這個走方郎中不是別人,正是韓芷冒充的。

韓芷的義父丘遲對醫卜星相無所不通,是以她也懂得一點粗淺的醫術。把過了脈,不覺暗暗吃驚。原來「老王爺」的病,病情確實不輕。「他的病主因是由於憂憤而起,副因是養尊處優慣了,捱不起囚犯之苦。脫險之後,只怕也難復原。」心念未已,沙通海已在問她:「怎麼樣?」

韓芷說道:「這位老先生是心脈失調,肝氣鬱結以至引起外感內冒夾攻。」跟着說了幾樣病狀,都說得很對。沙通海聽她講得頭頭是道,心想:「看來是比我昨天拉來的那個大夫高明得多。於是說道:「你有把握醫好他嗎?要多少天?」

韓芷說道:「老先生的病雖然不輕,尚未至於絕望,不過要多少天那就很難說了。讓我開張方子試試吧!」

沙通海道:「好,請大夫用心處方。」韓芷在藥箱取出紙筆墨硯,和沙通海面對面的坐在桌子的兩旁。沙通海親自給她磨硯,讓她靜心思索。

墨已磨濃,沙通海道:「大夫想好了如何處方了吧?」

韓芷說道:「想好了!」突然把桌子一拍,這一拍她是用上內力的,硯墨登時跳了起來,墨汁潑得沙通海滿面淋淋。

奇變突生,沙通海驟吃一驚,「啊呀」的叫聲剛剛出口,說時遲,那時快,韓芷已是一把抓住他的脈門。

石廣元衝進房間,喝道:「你幹什麼?」只見沙通海給她擒住,竟不理會夥伴,就向病榻奔去。

韓芷本是要把沙通海擒作人質以便突圍的,不料石廣元竟然不理會她的威脅,反過來威脅她。「快放開沙大人,否則我先把你的『老王爺』殺了!」石廣元喝道。喝聲還未了,只聽得「嗤」的一聲,他已撕破了病床的蚊帳。

韓芷雖然明知石廣元出言恐嚇,卻也不能不驚。在這樣的緊急形勢之下,無暇再思索,立即振臂一甩,把沙通海向着石廣元推過去,石廣元側身一讓,只聽得「呼」的一聲,韓芷已是從腰間解下軟鞭,纏打石廣元雙足。

石廣元反手一拿,沒有抓着鞭梢,掌鋒順勢一撥,那條軟鞭已是給他撥開了,但亦已給掃了一下,腕骨火辣辣作痛,不得不後退幾步,大叫道。」來人哪……」

沙通海跌了四腳朝天,爬起來大聲喝道:「好小子,膽敢來暗算我,我不殺你,誓不為人!」

韓芷使開軟鞭,在病塌前緊緊防禦,但雙掌難敵四手,不過數招,已是險象環生。韓芷大叫道:「段大哥,快!」一個「快」字尚未出手,只聽得「砰」的一聲,窗門打開,段劍平已是跳進來了!

(Youth註:這種關鍵時刻,韓段兩位竟然還是你做你的,我干我的,沒個商量嗎?奇怪也哉!)

段劍平喝道;「給我滾開!」雙指一伸,倏地就挖到了石廣元的面門。石廣元只道這位「小王爺」不過是個公子哥兒,能有多大本領,不料他出手竟是如此奇快,剛聽到窗門打開,便即聲到人到。眼睛一花,隱約感到對方的指尖似乎已觸及自己的眼帘。

這一招是攻敵之所必救,段劍平只要輕輕一挖,石廣元的兩顆眼珠就要奪眶而出,石廣元膽子再大,也只好乖乖聽話的閃過一邊。

段劍平叫道:「爹爹別怕,孩兒來了!」揭開蚊帳,單臂抱起父親。說時遲,那時快,石廣元已是大怒喝道:「好小子,這叫做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偏進來,你們父子到閻王老爺那裡相會吧!」口中大罵,雙掌已是劈了到來。這一招名為「盤龍雙撞掌」,正是他練的大摔碑手功夫。

段劍平輕飄飄的一掌拍出,石廣元雙掌之力竟給他輕描淡寫的一舉化開,身不由己的轉了一圈,不禁大吃一驚,連忙拔出腰刀,堵着門戶。

「老王爺」喘着氣嘶聲叫道:「平兒,當真是你麼!唉,你怎麼可以冒這樣大的危險?我這麼大的年紀,你救我出去,也沒用了。快別救我,自己跑吧。」

段劍平柔聲說道。」爹爹,你閉上眼睛別看!孩兒能夠把你救出去的!」他一隻手使出擒拿手法,按拍抓戳,和石廣元的鋼刀惡鬥,石廣元竟是近不了他的身,但急切之間他也是沖不出來。

只聽得寧廣德喝道:「擋我者死,避我者生。」「蓬」的一聲,似乎有一個人已是給他擊倒,他腳步未曾跨進房間,劈空掌的掌力已是波及到石廣元身上。

段劍平立即抱着父親,奪門而出。跟着韓芷也出來了。

段劍平抱着有病的父親,不敢縱高躍低,剛剛衝出客店的後門,就給他們追上了。後門外面是一塊荒廢的空地,霎那間,呼延四兄弟已是站好方位,四面推進,把段劍平圍在核心。沙通海冷笑喝道:「你要保全父親的性命,趕快乖乖投降!」

就在此際,一個瘦小的身形,也不知是哪裡鑽出來的,忽地到了段劍平身邊。

段劍平又驚又喜,「小洱子,你怎麼還在這裡?你,你快……」

杜洱叫道:「把老王爺給我!」

正當杜洱鑽進圈子之時,寧廣德亦已快步衝來。沙通海喝道:「你這老匹夫當真不知好歹!」

寧廣德喝道:「我就是要豁出這條老命,和你們拼了!」大喝聲中,呼呼呼連劈三掌。

沙通海見他狀如瘋虎,不敢硬接,只好退入呼延兄弟的劍陣之中。

在圈子裡的段劍平見此情形,亦已無暇思索,只好把父親交給了社洱,悽然說道:「好兄弟,你跑得了就跑,跑不了咱們就死在一處吧!」

他放下父親,本身已是毋需顧忌,懷着決死之心,驀地一聲長嘯,一招「流星趕月」,劍尖晃動,抖出三朵劍花,左刺呼延龍小腹的「血海穴」,右刺呼延豹前胸的「乳突穴」,中間又刺向呼延虎的「璇璣穴」,一招之間,遍襲三個對手,只有一個呼延蛟站的方位較遠,攻擊不到。呼延四兄弟不由得都是暗吃一驚,想不到一個公子哥兒模樣的段劍平,劍法竟然如此凌厲。

寧廣德飛身猛撲,拳打沙通海,掌劈呼延蚊,當真是有如鐵斧開山,巨錘鑿石,沙通海不敢硬架硬接,只避其鋒,寧廣德衝出缺口,踏進了一大步,但劈向呼延蛟那一掌,卻給呼延龍斜刺攻來的一劍化解了。

只聽得「蓬」的一聲,呼延虎給寧廣德硬生生的一撞,竟然跌出一丈開外。但寧廣德也避不開呼延龍平胸刺來的一劍。

幸虧寧廣德的內功造詣甚是不凡,在這危機瞬息之間,一覺劍氣沁肌,便即吞胸吸腹,腹肌凹了半寸,這一劍沒有正中心房,但亦已在他肩膊下左乳邊劃開一道傷口。

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劍陳,由於呼延虎摔倒,登時露出一個缺口,杜洱何等機靈,早已從那缺口鑽出去了。接着的三人也相繼衝出劍陣。

途中韓芷替寧廣德敷上金創藥,寧廣德功力深厚,接過她的虎撐,當作拐杖,居然健步如飛。一行人逃入樹林,段劍平叫道:「小洱子!」話猶未了,便即聽到小洱子的聲音,但卻不是回答段劍平,而是和老主人說話:「老王爺,你張開眼睛瞧瞧,來的是誰?小洱子可沒騙你吧?」

段劍平三步並作兩步跑到父親跟前,「老王爺」張開眼睛,不由得驚喜交集,「平兒,當真是你!我、我不是在做夢吧?」

段劍平跪了下去,哽咽說道:「孩兒不孝,累爹爹受苦了。」

老王爺忽然說道:「多謝上蒼垂憐,咱們父子還能相見。」

段劍平道。」爹,別說不吉利的話,你會活下去的。」

寧廣德跟着過來請安,「老王爺」見他血染衣裳,駭然問道:「寧師傅,你,你受了傷了?」段劍平道:「爹爹,這次是寧師傅舍了性命幫助孩兒脫險的。」

「老王爺」嘆了口氣,說道:「其實我的一隻腳已是踏進棺材裡了,為了我這個沒有用的老人,累你幾乎斷送性命,我真是過意不去。」

寧廣德道:「我這點傷算不了什麼,我是氣不過那班鷹爪才和他們拼命的。我很慚愧幫不了老王爺脫險,說起來這還是多虧了這位丘大夫。」

「老王爺」目光移到韓芷身上,段劍平正不知要怎樣給韓芷介紹的好,他的父親已是說道:「我知道,他也是舍了性命救我的。不過,我卻是有個疑問,正想問你。」韓芷已經猜到幾分,說道:「老伯想要知道什麼?」

老王爺說道:「寧師傅捨命救我,我知道他是念在賓主之情,但你我素昧平生,何以你也甘冒此險?」

杜洱噗嗤一笑,說道:「老王爺,你不知道她,她……」老王爺道:「他又怎麼樣?」杜洱說道:「她是咱們自己人。」韓芷脫下帽子,露出青絲,說道。」小女子韓芷曾受令郎恩惠,不敢雲報。」

杜洱在旁吱吱喳喳,把他們相識的經過稟告主人,話語之中自是不免「加油添醬」向老主人暗示,他們業已相愛。

「老王爺」又驚又喜道:「韓姑娘,你這次將我救了出來,使我不至於在魔掌中屈辱而死,我已經是非常感激你了。但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希望你今後替我照料平兒。」

韓芷低頭不語,「老王爺」道:「韓姑娘,你不肯答應我嗎?啊,對了,平兒,你也應該親自去求婚啊!」

段劍平道:「韓姑娘,我自知配你不起,但請你看在我爹爹的份上,答應……」

韓芷滿面羞紅,說道:「不是我不答應,我只是怕我配不起你,老王爺,我不想瞞你,我是個出身寒微,無父無母的孤女。今後我也只能是個流浪江湖的女子,和你們『王府』恐怕是門不當,戶不對的!」

「老王爺」咳了一聲,緩緩說道:「韓姑娘,別這麼說。你這麼說,倒令我慚愧。不錯,我以前是唯恐惹事上身,不放心兒子和江湖人物來往。如今經過了這次教訓,我業已明白,你不想惹事,事情也會惹上你的。今後你們夫婦喜歡做什麼事就做什麼。一起去闖蕩江湖,替我多殺幾個奸賊更好!」聽了這話,韓芷才點了點頭。

「老王爺」哈哈笑道:「韓姑娘已經答應了,平兒,你今後也得好好看待她,但願你們相敬如賓,白頭偕老。」就在笑聲中氣絕了。

段劍平放聲大哭,韓芷勸道:「平哥,請記住爹爹的遺囑,咱們還有大事要辦。」

段劍平翟然一省,抹了眼淚,說道:「不錯,爹爹要咱們為他多殺幾個奸賊,龍文光這大奸賊就正是害死我爹爹的仇人,料理了爹的後事,咱們一起上京去吧。」

寧廣德咽淚道:「我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但盼公子這次上京,能夠諸事順利,手刃仇人,以慰老王爺在天之靈,唉,不過……」

段劍平見他忽然嘆起氣來,似乎有話想說而又不想說的神氣,不覺怔了一怔,說道:「不過什麼?」

寧廣德道:「我有幾句話不知該不該和公子說?」段劍平道:「寧師傅,我當你是長輩親人一樣,有什麼你還不能跟我說呢?」

寧廣德道:「我一面是盼望你報得父母之仇,但想到段家只有你這一根苗裔,我可又不放心讓你冒險。想那姓龍的狗官身為兵部尚書兼九門提督,手下能人定然不少。據我所知呼延四兄弟,還不過是他手下的二流角色呢!報仇固然要緊,但也千萬不要魯莽從事。」

段劍平道:「寧老師教誨,我自當謹記在心。」寧廣德道:「我有一位朋友,本是住在昆明的龍門劍客楚青雲,但因上代在北京做官,在京城也有產業。我知道他在京城的地址,據我所知,他和武杯人物也是都有交情的,你可以去找他。」說罷,寫了地址,又脫下拇指戴的形式奇特的斑玉戒指,給段劍平帶去作為信物。

如花愛侶,結伴同行。段劍平得到韓芷善言開解,心頭的創傷雖未平復,鬱悶的心情卻是為之稍減了。

這日到了京城,入城之際,段劍平見韓芷若有所思,問道:「咦,芷妹,你在想什麼?」

韓芷這才回過頭來,微笑說道:「平哥,你應該知道我在想誰,但願到了京城,很快就能見得着他們。」

段劍平道:「啊,原來你又在想念陳石星和雲瑚了?」韓花說道:「難道你不思念他們麼?平哥,上次你送我到金刀寨主那兒,卻不願在山上停留,當時是不是還有點想避開他們?現在你該不會害怕碰上他們了吧?」段劍平面上一紅,說道:「瑚妹,咱們已經定了夫妻名份,我的心裡也只有一個你了。我和你一樣,也是巴不得早日見到他們,好把咱們的喜事說給他們知道。我想他們知道了也一定會替咱們高興的。」

韓芷說道:「平哥,我不過和你說說笑而已,你怎的認真起來了?我當然相信你,但盼他們也有喜訊帶給咱們。只不知他們到了京城沒有?」

他們在想念陳石星和雲瑚,陳石星和雲瑚也在想念着他們。

陳石星和雲瑚來到北京已有好幾天了。

雲瑚曾經在北京度過她的一段童年,在七歲的時候,才由父親帶回老家大同去的。

往事雖不堪回首,她還隱約記得外祖父家住在何處,也還記得龍家是在什麼地方。她去打聽消息,才知道外祖父和外祖祖母早已死了。有個舅舅,也早已離開北京了。她在龍家附近,租了一個破落戶的後園和陳石星同住。

在來到北京的第三天晚上,她就和陳石星去夜探過龍家了。

雲瑚在北京的時候,她的母親雖然還沒有改嫁,但龍文光已是經常到她外祖父家,而她也曾跟母親到龍家作客,在龍家住過的。是以對龍文光家裡的情形相當熟悉。

不過,他們第一次夜探龍家,卻沒有找到龍文光,也沒有找到龍成斌。

他們偷聽龍家衛土的談話,才知道龍文光被邀到瓦刺使者的賓館,要過兩天方始回來。那瓦刺使者也準備在三天之後,到龍家回拜。龍家上下正在為此事而忙,因為那瓦刺使者也可能在龍家住兩天的。

至於龍成斌則是外出未歸,不過衛士的談話之中透露出,過幾天他也就會回來的。

雲瑚帶領陳石星夜探龍家,大出他們意料之外,竟是風不吹、草不動、神不知、鬼不黨的來去自如。意料中的風險,絲毫也沒碰上。

回到寓所,陳石星笑道:「想不到龍府的衛士如此膿包,我本以為必定會碰上幾個高手的。」

雲瑚說道:「那老賊手下,本領最厲害的是令狐雍。對啦,你好像和我說過,你曾經和他交過手的。」陳石星道:「他奉命去捉丘遲,我與他在王屋山碰上。那廝本領確實不在章鐵夫之下。昨晚要是他在龍家,咱們恐怕就不能這樣輕易地來去自如了。」

雲瑚說道:「想必是龍老賊要他隨身護衛,帶他到瓦刺使者的賓館去了。但呼延四兄弟和石廣元沙通海等人卻也不見,倒是奇怪。」

陳石星忽地想了起來,說道:「這六個人恐怕是到大理去。」

雲瑚吃了一驚,「你怎麼知道?」

陳石星道:「你還記得假山旁邊那兩個衛士的談話嗎?當時他們正在說到龍成斌這個小賊為什麼在『貴客』,來臨的時候,卻外出的。」

雲瑚道。」對,他們好像在說這小賊是出京去打聽什麼消息。」

陳石星道:「我比你多聽見兩句話。」

「那兩句話是什麼?」

陳石星道:「第一句是那胖子說的,他說:按說他們走了一個多月,也足夠從滇邊回來了。」

雲瑚怔了一怔,說道:「他們,滇邊?」

陳石星道:「我猜,『他們』就是沙、石、呼延等人。跟着那個高瘦衛土說道:莫非是出了意外?」

雲瑚暗暗吃驚,半晌說道:「如此說來,那班鷹爪所要拿捉的欽犯就是段大哥!」

陳石星道:「段府在大理耳目眾多,段大哥武功也不弱,我看是不會讓那班鷹爪輕易得手的。反正過幾天那小賊就要回來,到時咱們自會知道確實的消息,最好那小賊回來的時候,那瓦刺使者也還在龍家。」

雲瑚笑道:「一網打盡,當然最好。不過,咱們也要多應付許多強敵了。」

陳石星道:「我本就沒有打算活着回去,我知道你也是一樣的。多出幾天工夫,你不高興嗎?」

兩人心意相通,雲瑚笑道。」咱們能夠多聚幾天,我當然高興,再說,你還沒有來過北京,我也應該替你充當嚮導,陪你痛痛快快的玩個幾天。」

陳石星給她說中心思,笑道:「是呀,我正擔心騰不出時間遊覽北京名勝,如今可是天從人願了。」又道:「別的地方不去也還罷了,倘若不上長城遊覽,那豈不是如入寶山空手回?」忽見雲瑚神色黯然,若有所思,陳石星吃了一驚,「瑚妹,你在想什麼?你不高興去游長城?」

雲瑚說道:「沒什麼,我只在想,長城我也沒有去過,正好陪你一同遊玩。」原來她小時候住在北京,她的母親經常和龍文光去遊山玩水,卻不帶她。那次她父親帶她回老家那天,她的母親正是和龍文光到長城遊玩,想起此事,她更痛心於母親的受騙,也更痛恨龍文光使她自小就失去母愛了。

「我給你安排遊覽日程,長城留到最後一天遊玩。嘿,說句不吉利的話,游罷了長城,咱們也不算虛此一生了。」雲瑚說道。

來到長城,先經過犀庸關,明成祖年間,為了防備蒙古再來入侵,在外圍又建築了兩處,西邊的叫「北門鎖鑰」,東邊的叫「唐庸外鎖」。但現在都已沒有兵駐守了。

陳石星登上「居庸外鎖」的關口西眺,只見一處懸崖上鑿有「天險」二字,山峰重疊,一望無盡,萬山叢中,只有這一條關隘可通。不覺喟然嘆道:「當真不愧『天險』二字,可惜明成祖的子孫不肖,當今的皇帝老兒,只知寵信龍文光這等奸臣,但求苟安一時,不思抵禦外禍。有『天險』而無『人謀』,天險亦不足侍了!」

雲瑚笑道:「別大發議論了,咱們只有半天工夫,還有許多地方要遊覽呢。」陳石星道:「對,咱們還是早點到萬里長城去吧。」

他們準備登臨的這段長城是用巨石為基,上層用大型的城磚砌成。城寬可容五六匹馬並列前進。由於長年的風砂侵蝕,有些地方已經倒塌。雲瑚說道:「據說天朗氣清的日子,在這裡的長城之上,可以看得見北京城裡北海的白塔呢。今天天氣不錯,咱們上去看看吧。」

兩人攜手同上長城,居高臨下,倚牆四望,只見腳下的長城有如一條看不見首尾的長龍翻山越嶺,北京城那個方向,卻是煙波瀰漫,隱約可見一個好似塔尖的東西,也不知是不是北海的白塔。

陳石星披襟迎風,只覺滿腔熱血,壯懷沉鬱,不覺朗聲吟道:「前不見古人,後不見來者。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涕下。」

雲瑚道:「你又發牢騷了?」陳石星道:「想秦始皇當年使蒙古北築長城,而守藩籬,卻匈奴七百餘里,胡人不敢南下而牧馬,士不敢彎弓而報怨。如今長城淪於荒煙蔓草之間,雄關已成腹壘,眼看胡馬又將南下,怎不令人感嘆?」

雲瑚說道:「今晚咱們去行刺通番賣國的龍老賊,也算稍盡一點報國之心。」

陳石星嘆道:「就是怕殺了一個龍文光,還有第二個龍文光。」

雲瑚柳眉一皺,說道:「依你之見,難道這仇就不要報了?」

陳石星道:「不,不是這個意思,這番議論不過是有感而發罷了。唉,旋乾轉坤,咱們自問沒有這個力量,行刺龍老賊,則或許還可做到。」

雲瑚看看天色,說道:「日頭快將近午,咱們還是回去吧。」

陳石星道:「這麼早就回去?」

雲瑚笑道:「要是咱們還有江南雙俠的坐騎代步,黃昏回去也還不遲。如今咱們可是只能靠兩條腿走路呀。」

陳石星道:「早些回去也好,可以養足精神,準備今晚行事。」

雲瑚帶領陳石星從另一條路回去。正午時分,又看見巍然矗立的居庸關了。正行走間,忽聽得有叮叮咚咚的清脆音響,如聞仙樂,悅耳非常。陳石星道:「咦,這裡怎的竟有琴聲。」

雲瑚噗嗤一笑,說道:「你這位大行家的耳朵也給騙過了,這不是琴聲。」

陳石星笑道:「我知道不是琴聲,但可真像。」

雲瑚說道:「這地方叫朔琴峽,由於水流音響清脆有如琴聲而得名。這也是八達嶺有名的風景之一呢。我知道你酷愛音樂,所以才特地帶你從這條路回來的,讓你聽聽天然的琴聲。陳石星在那山澗旁邊細聽那「天然的琴聲」,不覺悠然神往。

雲瑚忽道:「陳大哥,你肯為我做一件事麼?」

陳石墾道:「莫說一件,十件我也願意。」

雲瑚說道:「這地方叫做彈琴峽,我想聽你彈琴。」陳石星道:「我家傳這張古琴,段劍平還了給我之後,我還未曾彈過呢。讓我想想,給你彈一曲什麼呢?」

只見他遙望遠方,如有所思,過了半晌,緩緩說道:「段大哥曾經想我彈廣陵散,我因這曲太不吉利,沒有彈給他聽。如今咱們是不用有此避忌了,我不妨彈給你聽。」

「廣陵散」是晉人稽康臨刑之時思念良友之作,曲中充滿生離死別的感情,正合乎陳石星此際的心境。

雲瑚喜道:「原來自古相傳早已失傳的廣陵散你也會彈,那太好了。生死綽閒耳,絕曲難一聽,我當然是不避忌的。」

琴聲緩緩從陳石星指下流出,前半段歡愉輕快,那是思念良友同游之樂的,在雲瑚聽來,卻好像是情人的喁喁細語,不覺心魂俱醉。

曲調一變,忽地好像從春暖花開的季節到了木葉搖落的秋天,一片蕭索之感。

再聽下去,更如巫峽猿啼,鰱人夜泣,蠕婦盼子,孟姜哭夫。一曲未完,雲瑚不覺已是淚濕衣裳。

琴聲隨風飄送,陳石星只道山上沒人,卻不料還是有人聽見,這人正是段劍平。雖然他聽得不很分明,卻也不夢陡然起疑了。

段劍平和韓芷正在「穆桂英點將台」上並肩遊覽,遙想這位民間傳說中的「楊家女將」,當年在這點將台上叱咤風雲的英姿。

「穆桂英點將台」和陳石星雲瑚所在之處的彈琴峽隔着一道山坳,段劍平內功造詣甚深,聽覺特別靈敏,山風吹來。聲隱隱可聞。

韓芷見段劍平忽然停止說話,好像豎起耳朵來聽似的,不覺怔了一怔,問道:「平哥,你在聽些什麼?」

段劍平道。」你聽見了沒有,好像是有人彈琴?」韓芷笑道:「咱們剛剛游罷彈琴峽,你聽到的恐怕還是彈琴峽的流水聲音吧?剛才在彈琴峽之時,段劍平也曾驚詫於那流水聲音的奇妙的。

段劍平道:「不,這次聽到好像是真的琴聲呢!啊,彈得如此動聽,莫非正是陳石星在那裡彈琴?」韓芷不由得也豎起耳朵來聽,可惜陳石星此際已是彈出了最後的一個音符,琴聲嘎然止了。

韓芷笑道:「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此刻雖然並非在夢中,也恐怕是因為思念陳大哥太過的緣故吧?」

段劍平驚疑不定,忽地心念一動,說道:「芷妹,陳石星是聽過你吹簫的,是麼?」韓芷說道:「不錯。你為何忽然問起這個?」

段劍平道:「我想聽你吹蕭。聽不到陳大哥的琴聲,聽你吹蕭,也是一樣。」

韓芷冰雪聰明,笑道:「你是希望陳石星聽得見我的蕭聲?但只怕令你失望呢!」

段劍平道:「你不要當作是吹蕭給陳石星聽,是吹給我聽。我聽你的吹蕭,一千次一萬次也不嫌多,就只怕今後聽不到你的蕭聲了。」

韓芷清懷激動,說道:「好,我吹給你聽。」便即吹起玉蕭,蕭聲如怨如慕,如泣如訴。

陳石星正在收起家傳的古琴,準備離開彈琴峽,忽地隱隱聽見蕭聲,不覺呆了。

雲瑚「咦」了一聲,說道:「大哥,你在想些什麼?為何不走?」

陳石星道:「我好像聽見了蕭聲。吹蕭的人,如果不是葛南威,就一定是韓芷。」

雲瑚笑道:「韓姐姐遠在雁門關外呢,她怎會無緣無故,來到京城?葛南威是八仙中的人物,他倒是有可能來的。不過恐怕他也沒有這樣閒情逸緻來游長城吧?」

陳石星沒有說話,過了一會,說道:「我細聽這蕭聲的韻味,似乎更像韓芷吹的。」

雲瑚道:「你聽得樂聲來處,離此大約多遠呢?」

「似乎只是隔着這個山坳的。」

「我是不相信韓姐姐會忽然來到這裡吹蕭的,不過你既然有此疑心,咱們也不妨過去看看。」

她正要舉步,陳石星忽道:「且慢,有人來了!」雲瑚的內功造詣不及陳石星,隔着一道山坳的蕭聲她聽不見,但比較近處傳來的腳步聲,她已是開始聽見了。

陳石星忽地皺起眉頭,「不對!」

雲瑚怔了一怔,「什麼不對?」

「不是兩個人,是四個人。有一個的聲音似曾相識。」

「那人是誰?」

「我一時想不起來。咦,更不對了,四人當中,好像還雜有瓦刺人。」

當下兩人不再說話,伏地聽聲。雲瑚也開始聽得出是四個人的腳步聲。陳石星只聽得那似曾相識的聲音笑道:「小王爺,這不是琴聲。前面這個地方是彈琴峽,你聽到的是彈琴峽的流水之聲。」

雲瑚在陳石星耳邊低聲笑道:「小王爺倒是小王爺了,但只怕這個小王爺不是那個小王爺!」

陳石星道,「不錯,當然不是段大哥。我剛才聽到這小王爺說了兩句話,不知他說的是什麼,但我知道他說的是瓦刺話。我曾在雁門關外好幾次碰上瓦刺兵,瓦刺話雖然聽不懂,還是可以聽出來的。」

正當他們說話之際,天空忽然飛過一隻鳥兒,羽毛雪白,腳爪和鳥啄卻是紅色。陳石星童心頓起,說道:「這鳥兒真好看,唱得也好聽。小時候我常常捉鳥兒玩的。」

雲瑚說道:「這鳥兒叫雪裡紅,據說每年一到秋天,就要飛往南方避冬,到了第二年春暖花開的時候才回來。別種鳥類多是喜歡合群的,只有這種鳥兒喜歡單獨飛行。是很難得的一種鳥類。」正在說話,忽然聽見那些人的腳步聲已是朝着他們這邊走來。

兩人凝神靜聽,忽聽得那「小王爺」叫了一聲:「可惜!」跟着是陳石星似曾相識的那個聲音說道:「小王爺,原來你是想要這鳥兒,何不跟我早說?我就把它打下來了。不過,既然發現了這種鳥兒,想必不會僅有一隻的,待會兒要是有它的同伴飛過,我打一隻下來給你玩玩。」

沒多久,果然有一隻「雪裡紅」飛來了,陳雲二人在那班人的前面半里之遙,「雪裡紅」當然是先從他們的頭頂飛過。陳石星心念一動,捏了一顆泥九,輕輕一彈,「雪裡紅」給他打個正着,跌了下來。雲瑚拾了起來,交給陳石星,說道:「大哥,你真好功夫,鳥兒一點也沒受傷!」

那「小王爺」又在說話了:「奇怪,我分明聽見鳥鳴,和剛才唱的那隻鳥兒一樣,料想該是它的同伴。怎的卻不見飛來?」他一面說話,一面加快腳步,不一會兒,那班人就來到了彈琴峽了。一共是四人。陳石星定睛一看,其中一個是年約十六、七歲的少年,衣服麗都,想必是那個「小王爺」,跟在他們後面的兩個漢子,穿的雖是漢人服飾,長得好像漢人,但還是看得出並非漢人。這三個人也還罷,而那第四個人,陳石墾一見,卻是不由得大吃一驚。

這個人不是別人,正是陳石星在半年之前,在王屋山翠蔽峰丘遲隱居之處,不但曾經見過,而且和他交過手的那個令狐雍。

陳石星業已改容易貌,令狐雍倒是不認識他了,不過也覺得似乎有點眼熟。

令狐雍心念一動,走上來就問:「喂,剛才是你們在這裡彈琴麼?」

雲瑚說道:「沒有啊。我們只是坐在這裡聽琴聲。」

令狐雍道:「聽誰彈琴?那個人呢?」

雲瑚笑道:「聽流水彈琴。」

「小王爺」看見陳石星掌心那隻「雪裡紅」,大喜說道:「啊,原來這隻鳥兒是給你捉着了,可以給我看看麼?」

「小王爺」看了陳石星手裡的那隻「雪裡紅」,越發高興,說道:「你用什麼方法將它捉下來的?它一點也沒受傷!」

陳石星裝作不知道他的「小王爺」身份,說道:「公子喜歡這隻鳥兒,我送給你玩吧!」

「小王爺」道:「我和你剛剛認識,怎好要你的東西?」

陳石星笑道:「不過是一隻鳥兒,區區玩物,算得什麼?」

那「小王爺」喜歡之極,接過鳥兒,說道:「你這人真好,你叫什麼名字,住在什麼地方?」

陳石星胡亂捏了一個名字,說是住在一個朋友的地方,那地方當然也是胡亂說的。不過北京近郊是有這麼一個地方而已。料想「小王爺」不會前往找他。

果然那「小王爺」說道:「雷兄,我想和你交個朋友。不過我爹管得我很嚴,今天也是抽空出來玩的,恐怕不便去找你了,不知你來找我好不好?」

令狐雍和那兩個瓦刺人連忙向「小王爺」使個眼色,生怕這位「小王爺」不懂事,把自己的身份和住址泄露出來。原來這個「小王爺」一點不假,不過,卻是瓦刺的「小王爺」。

那個瓦刺密使乃是大汗的叔叔,親王的身份。這個「小王爺」,正是他最鍾愛的幼子。小王爺要游長城,令狐雍特地給他作嚮導的,為了恐怕給別人識破,是以一行人都作漢人打扮。

這小王爺雖然不大懂事,卻也知道他和父親所住的賓館,不能隨便讓外人探訪,想了一想,說道:「你知道北京城裡有一位龍文光龍大人嗎?」

陳石星佯作一驚,說道。」公子說的,敢情就是兵部尚書兼九門提督的龍大人?」

小王爺道:「不錯,這位龍大人是我的好朋友,你可以到他家裡找我。要是我不在那兒,你有什麼事情要人幫忙的話,盡可以求龍大人幫忙。我把這析扇子給你帶去作為信物,他看見這柄扇子,料想不管你求的是什麼事情,他都會替你做到。」說罷,拿出一柄扇子,有一塊漢玉作為扇墜。原來這把扇子上面有宋代名書法家兼畫家米南宮(米芾)的字畫,正是龍文光得到皇帝賞賜的珍物之一,由他轉送給這位小王爺的。

陳石星心中暗笑:「我要的可是龍文光的首級!」但為了免得這小王爺起疑,而且覺得米南宮的字畫落在瓦刺人手中也可惜,於是便即接了過來,裝作歡天喜地的說道:「多謝公子厚賜,我哪還敢再有奢求?時候不早,我們還要走路回去,告辭了。」小王爺道:「投桃報李,這是應該的。你回到北京,記得快點來找我啊。過幾天,我就要回去的。」他自幼有漢人宿儒教他念書,說話已經懂得運用一些漢人的普通典故了。

令狐雍走上前來,皮笑肉不笑的打了個哈哈,說道:「你這小子真好福氣,一隻鳥兒就換了一件寶貝,還有錦繡前程等着你,夠你下半世享用的了。你是什麼人呀,我還沒有問你呢?」陳石星道:「小的和這位朋友都是上京趕考的秀才。」

令狐雍道:「其實只要你見到了龍大人,求一官半職,易如反掌,還何必去赴什麼考?」

陳石星道:「讀書人總是想求個正途出身,對不住,我們真的要趕回去了,今天來游長城,已經荒廢了一天讀書的工夫了。」

令狐雍淡淡說道:「雷公子如此勤奮好學,可敬可佩。今科狀元,非你莫屬了。」口裡說着恭維說話,心中卻在打着壞的主意。

他一面說話,一面向前邁進兩步,走近陳石星面前,忽地說道:「你背的這件是什麼東西?」

陳石星背的正是他家傳的那具古琴,裝在一個長方形的古木斑瀾的匣子裡面的,令狐雍佯作好奇的神氣,以手勢加強問話的語氣,說到「東西」二字,一掌就向他藏着古琴的匣子拍下。

陳石星焉能讓他毀壞家傳寶物?在這瞬息之間,也是裝作大吃一驚的神氣,腳步一滑,身形搖晃,向前傾斜,眼看就要跌倒的模樣。雲瑚也裝作手忙腳亂,忙跑過去將他扶穩。

陳石星站立之處正是在山澗旁邊,澗邊石塊,長滿菁苔,他裝作受驚滑倒,旁人一點也看不出破綻。倘若他不是如此,那小王爺恐怕反而會起疑了。

其實他裝作滑倒,使的卻是上乘的移形易位的功夫。令狐雍一掌拍空,不由得腳底也是陡然一滑,連忙使出千斤墜的重身法定着身形。由於陳石星裝得像極,饒是令狐雍武學深湛,見識高明,這一下也是令他有點猜疑不定。「這小子是真的滑倒,湊巧避開我這一掌的呢?還是他身具武功,有意想令我反跌一交呢?」

陳石星裝作又是吃驚,又是氣憤的樣子說道:「我的匣子裡有幾卷破書,和幾兩碎銀,還有幾百文爛銅錢,你是不是要我打開來給你搜?但我可得先問你的身份,你是公差嗎?拿公文來給我瞧瞧!否則我是趕考的秀才,讀書人是不能隨便讓你侮辱的!」小王爺很不高興,說道:「令狐先生,你何必嚇他。」跟着向陳石星道:「雷老兄,沒事了,你們去吧。記得回到北京,早點來找我啊。」

段劍平和韓芷還在「穆桂英點將台」上。他們已經等了許久,未見有人來到。

韓芷說道:「要是陳大哥當真是在彈琴峽那邊的話,他聽見我的蕭聲,一定立即趕來,此際也早該到了。」平哥,你還要再等下去嗎?」

段劍平也有點懷疑起來,「難道我剛才真是錯把彈琴峽的水聲,聽作了琴聲?」

韓芷笑道:「我看天下恐怕沒有這樣湊巧的事的,陳大哥怎能不約而同的和咱們都在今日來到長城。」

段劍平忽道:「且慢,你瞧!」

他們居高臨下,定睛望去,只見山坡的亂草叢中綽綽的出現了許多人影,韓芷吃了一驚,說道:「奇怪,咱們來的時候,沒碰見一個遊人,怎的突然間來了這許多人?」

段劍平道:「這些人步履輕健,看來恐怕都是練過武功的人。」韓茫看了一會,忽道:「不錯,這些人不似遊客,看來倒像是衛士一般。」

一經韓芷提醒,段劍平也注意到了。只見這些人在山腰的亂草叢中時隱時現,穿梭來去,但卻一直都是在那附近,並沒攀上山來。這情形的確是像衛士巡邏。

韓正居高臨下,定晴看去,說道:「有四個人從彈琴峽那邊來了,但不像是有陳大哥在內。」

段劍平道:「這四個人可不是尋常人物啊,你看……」

只見在亂草叢中埋伏的那些衛士此時全都現出身來,走出去迎接那四個人。

段韓二人伏地聽聲,只聽得有人叫道:「小王爺!」

韓芷吃了一驚,在段劍平耳邊悄悄笑道:「你這個虛有其名的小王爺可碰上真的小王爺了,卻不知他是哪一門子的小王爺?」

只聽得那小王爺斥道:「你們又忘記了,我不是吩咐過你們只許稱我做公子麼?」

那人喃喃說道:「稟、稟公子,這裡並沒有發現外人。」

跟着在那四人之中的另外一人問道:「上面有沒有人?」韓芷聽到這個人的聲音,面色忽地變了。

段劍平輕聲問道:「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韓芷說道:「現在還未看清楚,但聲音卻好像曾在哪裡聽過的。只是一時間想不起來。」看清楚了,大吃一驚;說道:「這人是龍文光帳下的第一高手令狐雍!」

段劍平道:「就是你在王屋山上曾經和他交過手的那個今狐雍?」

韓芷說道:「當時是陳石星大哥和他交手,陳大哥那麼高強的本領,也還不免稍處下風。後來我扮作我的義父丘遲,才把他嚇走的,雖然他未必認識我,咱們還是早走為妙。」

到了此際,段劍平雖然還是希望能夠見到陳石星,也是非走不可。

他們的坐騎放在林中吃草,段劍平一聲口哨,把坐騎喚來,兩人跨上坐騎,從背着那些人的方向疾馳下山。

今狐雍看不見他們的面貌,只見兩騎駿馬如飛而去,轉瞬不見。

那小王爺卻嘆道。」真是兩匹龍駒,我在蒙古都未見過這樣的好馬!」

今狐雍道:「待我追去!」

濮陽昆吾冷笑道:「令狐先生,你的輕功雖好,也恐怕追不上駿馬吧?」他是瓦刺有名的高手,和令狐雍不免彼此妒忌。

今狐雍道:「到上面看看也好。」

小王爺道:「對了,你說上面有什麼名勝古蹟?我不想搶人家的駿馬,你也不用追了。咱們大可從容一些,到上面玩玩就是了。」

今狐雍放慢腳步,說道:「小王爺,上面這個古蹟,叫做穆桂英點將台。」

小王爺面色一變,說道:「什麼穆桂英?是不是你們漢人傳說的那位古代女英雄穆桂英?」

濮陽昆吾說道:「楊家女將中的穆桂英,據說曾大破遼人天門陣,是穆門漢人中鼎鼎有名的保家衛國的女英雄啊!」

小王爺面色一沉,說道:「今狐先生,你帶我們上穆桂英點將台,是什麼意思?」

今狐雍這才忽地省起,帶領瓦刺的小王爺上「穆桂英點將台」,乃是一件大大犯他忌諱之分,不覺尷尬之極,連忙說道:「小王爺,你,你不喜歡這裡的風景,那麼咱們還是早點到長城去玩吧。」

段劍平、韓芷快馬疾馳,沿途只聽得許多便裝的衛士譁然驚呼,羨慕和詫異他們的坐騎如此神駿。雖然有人想攔阻他們,也是攔阻不了。

不一會兒,跑到山下,段劍平喟然嘆道:「可惜錯過了和陳大哥見面的機會。」

陳石星手持「小王爺」所贈的摺扇,從容下山,衛士無人盤問,在山腰處,忽見兩騎快馬在另一面疾馳下山,初時還隱約可見,轉瞬之間,變成兩個小小的黑點,消失了蹤跡。

雲瑚贊道。」真是兩匹好馬,江南雙俠那兩匹白馬恐怕也未必比得過它們。」

陳石星沉吟半晌,說道。」恐怕就是江南雙俠那兩匹坐騎。。」

雲瑚笑道:「你還在疑心是段大哥和韓姑娘騎了那兩匹馬逃走?」

陳石星道:「我確實有此疑心,那人吹的簫聲,委實太像是韓姑娘的技法了。」

陳石星猜疑不定,笑笑說道:「反正是不是他們,咱們也是無法和他們見面的了。省得動腦筋去猜啦。」

好在行人稀少,他們雖然不敢在路上施展輕功,卻也可以比平時加快腳步,黃昏日落之前,就回到他們在北京城裡的寓所了。

他們租的寓所,是一個破落戶的廢園,沒人看管的,在房間裡可以放心談話。

「陳大哥,依你看那小王爺是什麼人?」雲瑚問道。陳石星說道:「那還用問,龍老賊手下的第一高手甘心給他當僕人,那一定是和瓦刺密使有關係的了。說不定就是那個密使的兒子。」

雲瑚說道:「你想令狐雍是否已經猜到你?」陳石星道:「從今天的情形看來,他是業已起疑,不過還未必就敢斷定是我。」

雲瑚說道,「但總之是引起他們的疑心,今晚定然加強防範了。那瓦刺密使的手下能夠殺掉黃葉道人,本領高強的人物,恐也不少。」

陳石星道:「不錯,跟隨小王爺的那個瓦刺武士,看起來就不過僅比令狐雍稍遜一籌。瑚妹,我也知道今晚咱們將會碰上很大的風險,但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難得瓦刺密使也在龍家。我是決意要上『虎山』一行的了。」

雲瑚忽道:「你有小王爺給你的這把扇子,最不是可以拿這把扇子去求見龍文光,乘機行刺他?」

陳石星想了一想,說道:「這個辦法恐怕更加不好,一來令狐雍對我業已起疑,我去求見龍老賊,恐怕正是自投羅網。二來我也不願利用朋友送給我的東西。」

雲瑚怔了一怔,說道:「你把那小王爺當作朋友了麼?倘若當真如你所料,他的父親就是那瓦刺密使的話,咱們可是與他的父親為敵的啊!」

陳石星道:「朋友也有多種,這位小王爺當然和咱們俠義道的朋友有分別,但既然他把我當作一個可以一交的朋友,即使不過是由於他的一時高興,我也該投桃報李,把他和他的父親區別開來。」

雲瑚笑道:「你的議論,倒和我的周伯伯金刀寨主有點相同。好,你們講究大仁大義的大道理,我說不過你,今晚要是碰上那小王爺,我不殺他就是。」

陳石星道:「你提起金刀寨主,我倒是頗感遺憾了,我到了雁門關外,卻還是無緣見他。」

雲瑚說道:「這次『八仙』入京行事,金刀寨主想必得知消息,他可能會派人來的。」

陳石星道:「還有一個遺憾,是今日失之交臂,沒見到段大哥和韓姑娘。」

雲瑚笑道:「你還是疑心不息嗎?段大哥和韓姐姐來到北京,這可能只是你的一種幻想,但『八仙』是一定要來的,而且恐怕早已在咱們之前,就已經來了。可惜咱們無法得到他們的消息。

陳石星說道:「我也想念他們,尤其是那位會吹蕭的葛南威。不過,我倒是認為在咱們行事之前,還是不見到他們的好。要是過了今晚,咱們還能僥倖生存,那時再去尋找他們。」

雲瑚冰雪聰明,初時一愕,立即便懂得他的意思了,說道:

「你說得對,要是咱們行刺,僥倖能夠成功,那就可以使得『八仙』和他們的朋友減少許多犧牲了。」正是:

寶刀欲飲仇人血,赴義爭先俠士心。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廣陵劍
廣陵劍
《廣陵劍》是梁羽生所著武俠小說作品,是萍蹤系列最後一部,講述了張丹楓的關門弟子陳石星與雲重的孫女雲瑚的感情和江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