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難補情天空有憾豈能琴劍兩相忘

這少女臉若塗脂,眉長入鬢,美艷不亞於雲瑚。這剎那間,把陳石星看得呆了。

「陳大哥,請莫怪我捉弄你,我不是想捉弄你的。我已有幾分猜疑是你,但不敢斷定,不能不謹慎一些。」那少女見陳石星呆若木雞,禁不住嫣然一笑,說道。

陳石星定了定神,說道:「哪裡話來,姑娘你救了我的性命,我還沒有多謝你呢。請問姑娘,丘老前輩哪裡去了?姑娘,你又是他的什麼人?」

那少女笑容頓斂,黯然說道:「你來遲了一步,爹爹已經死了。」

此言一出,如有晴天霹靂,令得陳石星不覺又是呆了半晌,流下淚來,說道:「令尊殷殷囑我回來找他,不料他已仙逝,真是意想不到。不知他可有什麼遺言交代麼?」

他在悲痛之中也有幾分詫異:「原來丘老前輩還有一個女兒,怎的半年前我在她爹爹的茶館裡又沒見過她,丘老前輩也沒和我說起。難道她是出嫁了的女兒,不和爹爹同住的?」但看這少女不過十八九歲年紀,身材體態,似乎還是一個黃花閨女。

那少女也似乎知道他的心思,說逍:「我不是他的親生女兒。我是他的義女。我姓韓,單名一個芷字。」一面說,一面以指代筆,把她的名字寫在桌子上給陳石星看。

陳石星道:「丘老爺子怎麼死的?聽姑娘方才的口氣,敢情他是曾經向姑娘提起了我?」

「你坐下來,讓我替你泡壺好茶,慢慢告訴你吧。」

「韓姑娘不必費神,還是先告訴我吧。」

「我應該替義父招待你的,你別心急,反正那些強盜都已給你打跑了,我一面烹茶,一面說給你聽。」

原來韓芷的父親名叫韓遂,本是通州人氏,為了躲避戰禍,逃難來到王屋山下的。韓遂飽讀詩書,沒有第二樣求生的本領,於是在王屋山下開了一間蒙館,教農家和獵戶的孩子讀書。戰事過後,他知道在老家的妻子已死,他喜愛這裡的民風淳樸,於是他就隨遇而安,「權把他鄉做故鄉」,在王屋山下住下來了。韓芷說道:「我爹爹開的蒙館在山北,丘老伯開的茶館在山南,相距大約有五六十里。但由於他們二人志趣相投,每隔兩三天,不是我爹爹到他的茶館喝酒,就是他來我爹的蒙館談詩論文,兩人成為好朋友!」

說至此處,那壺水已經開了,韓芷泡了兩碗茶,說道:「我知道你會喝酒,可惜剩下的小半壇酒,方才為了嚇走那幾個強盜,也都給我糟塌了。這是我珍藏起來的義父留下的雨前茶,只好請你以茶代酒了。」

韓芷陪他喝過了茶,繼續說道:「那時我還是一個五、六歲的頑皮的小女孩,丘老伯卻很喜歡我,他好像平生沒娶過妻子,沒子沒女,於是把我收為義女,傳授給我武功。」

說至此處,呷了口茶,續續着笑道:「我義父的本事大得很,除了武功,他還有許多古怪的本事。我這改容易貌之術也是他教的,想不到今天派上用場。」

陳石星道:「你的改容易貌之術,當真是神乎其技,方才連我也看不出來。」

韓芷笑道:「這是因為我假扮的是我最熟悉的義父之故,要是冒充別人,恐怕就瞞不過你的眼睛了。」接着說下去道:「三年前,我爹爹忽動歸思,帶找回到通州,探望故舊。不料回到原籍不久,就染上病,臥病經年,去年竟然不幸死了。我料理了爹爹的後事,回來投靠義父。三個月前回到此地。

「茶館是給軍官燒掉的,鄉人告訴我,我的義父為了避禍,不知躲到什麼地方去了。我想起義父從前和我說過不只一次,他很喜歡王屋山上最高那座山峰翠蔽峰的風景,他說要不是因為捨不得和老朋友分開的話,他早就上翠蔽峰結廬隱居了。我爹不會武功,他是不能爬上翠蔽峰的。

「我抱着姑且一試的心情,上翠蔽峰找他。可以說是幸,也可以說是不幸。我找着了他,但他已是病得很重,快要咽氣了。」

陳石星在傷痛之中也有一分欣慰:「還好,不是給軍官害死的。」說道:「你的義父身具絕世武功,我和他分手那天,他還曾大顯神通,喝了一壇酒噴出來,把呼延四兄弟嚇走的。想不到他竟然死得這麼快。」韓芷說道:「武功高強的人,可能幾十年都沒有生過一點小病,但一旦病起來就非常嚴重的。我義父的情形也正是如此。怪也怪我沒來早幾天,他老人家沒人服待——」陳石星安慰她道:「生死有命,誰又能夠須知,這可怪不得你。我不是也來遲了。」

韓芷嘆了口氣,說道:「我總算是不幸中之幸,趕得上送他老人家的終。」

陳石星道:「他老人家有甚遺言?」

韓芷說道:「他說人生必有一死,我年過七旬,可算高壽,死又何憾?說老實話,像我這樣一個出身御林軍軍官的武林人物,能夠在古稀之年壽終正寢,已經是非我始料之所及了,我唯一未放得下的心事只是記掛一位年輕朋友,他是我的故人之子,陳大哥,你當然明白,他老人家說的就是你了。」

陳石星虎目蘊淚,「他老人家對我這樣好,可惜我已是無法報答他了?」

韓芷說道。」你這次桂林之行,替我義父了卻平生心愿,已經是報答他了,未曾報答他的恩情的是我。」

陳石星道:「他怎樣和你說我?」韓芷說道:「他把和你約會告訴我,就只不知你什麼時候回來,回來恐怕也不知道要到這裡來找他。但他還是希望我在這裡等你,雖然期望渺茫,總勝於錯過和你見面的機會。」陳石星道:「這兩個多月,你是一直在這裡的嗎?」由於屋內的跡象早已沒人居住,是以他不禁有此一問。

韓芷說道:「我在這間屋子住了一個多月,不見你來。我不知你是否已經來過,或許來過了,因為打聽不到他的蹤跡又走了也說不定,左思右想,與其守株待兔,不如到山下打聽你的消息。我是半個月前下山的。」

她喝了一口茶,繼續說道:「沒打聽到你的消息,我回到家父以前的那間蒙館,住了十多天,今天忽然想起,義父還有一些圖書和字畫要我收拾,於是今天一早又趕了回來。這真是應了一句俗語,無巧不成書。幸好我今天回來,終於見着你了。」說至此處,不覺粉臉微泛輕紅。

原來他的義父是有兩樁心事的,她剛才對陳石星說了一半。

除了記掛陳石星之外,丘遲的另外一樁心事就是掛念她的終身大事,遺憾未能替義女找到一個如意郎君。當然丘遲這樁心事,她是不方便對陳石星說的。

幸好陳石星沒有怎樣注意她的面色,說道:「也幸虧你今天回來,否則我恐怕不能坐在這裡和你說話了。你是聽見我的嘯聲趕來相救的吧?」

韓芷說道:「不只聽見嘯聲,還聽見你吟陸游的那首詞呢。」

陳石星說道:「這是我的爺爺當年和你的義父締交之時,特地寫了陸游這首詞送給他的呢。」

韓芷說道:「那時我剛在義父墓前,聽見你用傳音入密的內功吟這首詞,心裡已經猜疑是你來了。於是我趕快抄捷徑回來,偷偷從屋後進入。可笑呼延四兄弟坐在門前部沒知道。也幸虧沒給他們發現。」

陳石星恍然大悟,說道:「原來你是在這間屋子裡改容易貌的。」

韓芷說道。」正是。我穿上義父的舊衣裳,廚房裡也還有一些麵粉,剛好夠我改容易貌之用。義父能夠喝一壇酒噴出來同時傷四個人,我只能喝半葫蘆的酒對付一個功力較弱的人,差得太遠了。也幸虧他們四兄弟上次給我的義父嚇破了膽,一見我「重施故技」他們哪裡還敢懷疑?」陳石星道:「我見不着你的義父,也該到他老人家的墳前拜祭,韓姑娘,你可以帶我去嗎?韓芷似乎忽地想起一件事,說道:「對了,我的義父有件物事,要我在他的墳前交給你的。」

陳石星道:「什麼物事?」

韓芷說道:「待會兒你自然會知道。」聽她的口氣,似乎是丘遲的遺言要她這樣做的,所以她不能先告訴陳石星。陳石星不便再問下去,心裡想道:「想必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丘老前輩才要如此鄭重其事。唉,他老人家對我恩重如山,倘若有什麼未了之事囑咐我,我還能不盡心盡力嗎?」

陳石星心裡藏着一個悶葫蘆,來到丘遲墓前,只見一座新墳,墓碑上刻着:「故義士丘遲之墓七個大字,想起丘遲對他一家三代的恩惠,不覺淚盈於睫,說道:「義士這兩個字題得最好,也只有丘老前輩才無愧於義土的稱呼。」韓芷說道:「這是他老人家的意思。」陳石星拜倒墓前,悲從中來,不可斷絕。心裡想道:「他最喜歡聽我爺爺彈琴,可惜我那張古琴已經送了給人,不能彈給他聽了。」

想起了那張古琴,自自然然的也就難免想起了雲瑚:「丘老前輩是我爺爺的生平知己,我和他雖然只是見過一面,他對我可要比親人還親;瑚妹的爺爺也是我爺爺的知音人,雖然爺爺生前還未知道。至於瑚妹本人,她更可以說是我的紅顏知己了。唉,想不到我如今已是永遠見不到丘老前輩,瑚妹也不知何時才能見面。」丘遲與雲瑚,雖然身份大不相同,一個是白頭長者,一個是紅粉佳人,但在陳石星的眼裡,都是把他們當作「親人」看待的。如今長者長埋地下,佳人遠在他方,一個死別,一個生離,死別固然可痛,生離亦是可悲,陳石星拜倒丘遲墓前,不知不覺從死別想到生離,但覺悲從中來,難以斷絕。

韓芷不知他的心事,安慰他道:「義父壽過七旬,壽終正寢,可說已無遺憾。陳大哥,你也無須這樣傷悲了。」

陳石星默然不語,滿懷鬱悶的心情,只是想要發泄出來,他沒有古琴,忽地擊石高歌:

「當年萬里覓封侯,匹馬戍梁州。關河夢斷何處?塵睹舊貂裘。胡未滅,鬃先秋,淚空流,此生誰料,心在天山,身在滄州。」

陳石星高歌此曲,固然是悼念丘遲,但另一方面,他也有着詞中所寫的心境了。雖然他還這樣年輕。「今生我註定是流浪江湖的了,將來恐怕我也會像丘老前輩一樣。」丘遲是沒有妻兒,孤零零一個人死在荒山的。他還算有點「福氣」,有個義女在他咽氣之前,趕到來給他送終。「將來我恐怕連這點福氣也未必會有。」一腔鬱悶沉痛的心情,借着高聲發泄。歌聲高亢之極,林中棲鳥部給嚇得驚飛!

出乎他的意外是,他高歌一起,韓芷也拿出一管洞蕭,吹起來與他相和。蕭聲激越,書拍絲毫不差。她在洞蕭上的造詣,竟似不在葛南威之下。陳石星與葛南威琴蕭相交,曾經認為葛南威是吹蕭吹得最好的人的。

一曲歌終,韓芷說道:「這是我義父生前最喜歡的一闕詞。」陳石星道:「我也知道。我爺爺當年就是因為看見他手書的這一闕詞,才識破他的身份,和他結交的。韓姑娘,你吹蕭的本事,也是丘老前輩教給你的嗎?」

韓芷說道。」這倒不是,是我自己的爹爹教給我的。」

陳石星道:「哦,原來是你爹爹教的。」忽地心念一動,問道:「你知道有個叫葛南威的人嗎?」

韓芷答道:「不知道。他是個什麼樣的人?」

陳石星道:「他是一個在江湖上很有一點名氣的少年俠士。」

韓芷說道:「我自幼在山村長大,今年春天爹爹回鄉探親,才是第一次出門。外面的人我都少見,哪認識什麼江湖人物。老一輩的成名俠客,義父有時或許還會和我偶然提及,年輕一輩的他也不知道。這個姓葛的人,他從來沒有和我說過,陳大哥,你為什麼突然向我問起這個人呢?」陳石星道:「他的蕭吹得非常好,是我所知道的第一洞蕭高手。不過你也不弱於他。」

韓芷面上一紅,說道:「陳大哥,你拿我開玩笑了。我是胡亂跟爹爹學的,怎能和高手相比。」

陳石星道:「我可不是胡亂稱讚你的,你的確吹得很好。更難得的你是一個年輕女子,卻吹得出蒼涼激越的蕭聲。你知道音樂有如詩詞,每位名家都有他的獨特風格。要不是我看見你在我的面前吹蕭,只憑耳朵來聽的話,我一定會以為是葛南威。」韓芷說道:「我怎配稱得上是什麼名家,不過你的朋友吹的蕭和我的一樣,我也覺得有點奇怪。」陳石星道:「你們簡直好像是同一名師所授。」

韓芷恍然大悟,說道:「所以你才問我。或許當年教我爹爹吹蕭的那個人,和你的那位朋友是出於同一師門。不過爹爹也從沒和我說過他跟誰學的。」

陳石星道:「我也正有如此猜想。倘若真是如此的話,教你爹爹吹蕭的那位名家,輩份當然是要比葛南威的師父高出好幾輩了。」

韓芷說道:「咱們還是別談不相干的事吧,時候不早,你要下山的話,恐怕也應該走了。」陳石星翟然一省,「不錯,你說丘老前輩有件東西,要你在他的墓前給我,現在可以給我了嗎?」韓芷這才把謎底揭開,說道:「是我義父留給你的遺書。」

陳石星拆開這遺書一看,不覺呆了。

原來這是一封給他提親的信,是丘遲開始得病的時候,預先寫下來留給他的。

信上說他年過七旬,忽遭二豎(方文中病魔之意)所侵,自知沉病難起,回首生平,無愧天地,死亦無憾。在行將離開塵世之際,只有兩樁未了的心事,令他牽掛。

看到這裡,陳石星已是隱約猜到幾分,心頭禁不住卜通一跳。果然丘遲繼續寫道,那兩件令他牽掛的事情,一是四十年前他對一柱擎天許諾的心愿,另一件就是他的義女的終身大事了。

在介紹了他義女的姓名、身世和才貌之後,丘遲說道,他相信第一件心愿,陳石星必定能夠替他完成,第二件心愿,也希望陳石星不要負他所託。

他說他知道陳石星尚未定親,他的這個義女足以作為陳石星的良配。他約他回來相見,就是想替他們撮合這段良緣的。可惜時不我與,恐怕是等不及陳石星回來相見了,所以留下這封遺書,好給陳石星作為媒證。

最後兩行,字跡潦草,筆力極弱,是他在臨終之際,添上去的。他已見到了義女,也知道韓芷的父親已經去世了。他說你們兩人都是無父無母的孤兒,我更加希望你們結合,即使不喜歡她,也得替我照顧她。但我已來不及和她說了,所以我把這封遺書交給她,讓她轉交給你。最後兩句,口氣說得很重,「仆與賢侄三代交情,想賢侄亦當不負仆之所託也!」

陳石星看完了這封信,心亂如麻,在丘遲墓前,呆若木雞。

不錯,他是下了決心,自以為是已揮「慧劍」,斬斷了與雲瑚的情絲了,但云瑚影子剛才還泛上他的心頭,他又哪能這樣快便移情別戀?

何況他和韓芷今天才是初相識呢?但正如丘遲信中所說,他一家三代,都欠下丘遲的恩情,他又怎能負了丘遲之託?

韓芷見他這副樣子,吃了一驚,問道:「義父給你的信說些什麼?可是他要你做的事情,令你極感為難?」

陳石星尷尬極了,說道:「韓姑娘,你沒有看過這封信嗎?」

韓芷說道:「這是義父給你的信,我怎會拆開來看?」似乎頗為奇怪他有此一問。

陳石星鬆了口氣,說道:「我以為他給你先看過的。」韓芷說道:「他為什麼要給我先看?可是信中提及我了。」

陳石星道:「不錯,信中是有提及你的。」

韓芷心裡也是禁不住卜通一跳,低下了頭,輕聲問道:「義父怎樣說我?」陳石星道:「他要咱們好像兄妹一般,要我照顧你,你也要幫助我。」

他生平不慣說謊,當然他也並不是從未說過慌,對壞人他是說過的。但對好人,尤其是對友人,這次可是他平生第一次說謊。

說了這個謊話,他也不禁臉紅起來了。「不過丘老前輩要我照顧她總是真的,她是他的義女,我也等於他的子侄一般,說是兄妹,也不為過。」他只能在心裡替自己辯護。

韓芷臉上紅暈漸漸消散,淡淡說道:「義父那樣鄭重其事,原來只是交代這樁事情。」

陳石星微笑說道:「在你義父的心目中,這可是一樁很重要的事情啊!在這個世界上,他只有你這個親人,我也得感激他,在他臨終之際,他把我當作他的親人看待。韓姑娘,你願意有我這麼一個大哥麼?」

韓芷說道:「我上無父母,下無兄弟,如今義父也沒有了。陳大哥,你願意把我當作妹妹,那是我求之不得的事情。就只怕這個不中用的妹妹拖累了你。」

陳石星笑道:「不中用的是我,要不是有你這麼一個好妹妹,我現在恐怕不死也得重傷,還能站在這裡和你說話嗎?」

當下兩人就在丘遲的墓前,撮土為香,結為兄妹。

當他們結拜的時候,韓芷的神情頗為冷淡,但臉上卻又微泛紅暈。她的心裡正猜疑不定。

原來不僅陳石星說謊,她也同樣說了謊話。

不錯,她是沒有看過這封信,但她卻知道信中說的是什麼的。丘遲臨終之際,雖然沒有說得很清楚,但她已聽得明白,義父的意思,是要把她的終身大事付託給陳石星了。

「或許義父想到,我和他還是未曾見過面的陌生人,倘若馬上談婚論嫁,實是不宜,所以要我們先做兄妹吧!義父要他照顧我,已經是透露出那層意思了。」韓芷心想。

其實,在她知道義父的心意之後,她的心情也是混亂得很。雖然義父把陳石星說得那樣好,但一個從未見過面的陌生人,她怎知道自己是不是會喜歡他呢?即使現在,她已經見過陳石星了,她也不知道是否業已「愛」上了他?

不錯,她見過陳石星的本領,她的義父並沒有言過其辭。從初步的接觸中,她也感覺得到陳石星是個誠實可靠的君子。

她並不否認,她是越來越喜歡這個少年人了。不過說到終身大事,卻又是另外一回事情,「喜歡」並不等於就是「愛上」

「將來的事情將來再說吧。或許我會變為他的妻子,或許我們始終都是兄妹,那也很好,何況我喜歡他,也得他喜歡我才成。倘若只憑義父一紙遺書,使得他非要娶我,那又有什麼意思?」韓芷這麼一想,倒覺得義父這個「安排」,安排他們先結為兄妹,是考慮得十分周詳,正合她的心意了。

「芷妹,今後你打算怎樣?」結拜過後,陳石星問道。

「我也不知道呢。我爹爹死了,我本來是想回來依靠義父的。」韓主說道。神情好像一片茫然。陳石星問道:「你的老家還有親屬嗎?」

「近親是沒有了,有幾個用算盤才打得上的遠親,都是庸俗的小商人,我也不想倚靠他們。」

韓芷頓了一頓,繼續說道:「本來我可以回到爹爹那間蒙館的,那些鄉下人都很誠實可愛,我會和他們相處得很好的。不過,說實在話,我在那小山村里住了十幾年,也是實在住得悶了。過去有爹爹作伴,又有義父教我本領,日子當然過得很是快樂。唉,但今後可是不同啦!」

陳石星想了一想,說道:「你一身本領,也不應該在窮鄉僻壤埋沒了你這一生,茫妹,你和我一起走吧。」其實他的心裡也未打定主意,但想到了丘遲的遺書,「照顧」這位義妹,是他義不容辭之事,只好先和她這樣說了。

韓芷好像有點為難的神氣,說道:「兄妹雖然不必避嫌,我總不能老是跟着你。」她本來想說「我總不能跟隨你一輩子」的,話到口邊,忽覺不妥。但雖然改了措辭,粉臉不禁又紅起來了。

陳石星抬頭看天上的白雲,若有所思,對韓芷的神情似乎並不怎樣留意,忽地說道:「有了!」

「什麼有了?」韓芷問道。

「你知道雁門關外有個金刀寨主嗎?」陳石星說道。

「啊,你說的是金刀寨主周健民?我當然知道。他是雁門關中的中流砥柱,曾經幾次抵禦過勒子的入侵,可稱得是當今的豪傑,義父早就和我說過這位老英雄了,你這樣問我,敢情你是認識這位金刀寨主。意欲和我一起投奔他嗎?」韓芷驚喜交集的問道。

「我沒有見過金刀寨主,不過我有相識的朋友在他那兒。山寨里有女兵,他們正需要有本領的女子,要是你願意去幫他們的忙,他們一定歡迎你的。」

「那敢情好!」韓芷說道。

「不過,你可得先幫我個忙。」

「幫什麼忙,大哥,你儘管說吧,不必客氣。」

「你的改容易貌之術,很是精妙。我想你幫忙我將我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在大同城裡鬧過事,恐怕官府里的人都認得我。」

「這個容易。你喜歡變作老的?少的?俏的?丑的?」

陳石星笑道:「什麼都成,變作個醜八怪也無所謂。最好變得別人都不認得我。」

韓芷說道:「好,咱們先回到義父那間茅屋。義父還有幾件衣裳,我替你修改下,明天再給你打扮。」

這晚陳石星睡在外面的廳堂,韓芷在她義父生前那間臥室里做針線,三更過後,房間裡還亮着燈光。陳石星心裡感激她,卻是不便進去和她說話,只能在廳堂假裝熟睡。他心事如潮,一忽卻捏捏貼身收藏的那顆紅豆,一忽卻摸摸丘遲那封遺書。那封遺書也是和那顆紅豆貼身收藏的。韓芷的影子在紗窗上,雲瑚的影子卻在他心頭上。將近天明時,才不知不黨的朦朧入睡。

第二天一早,韓芷把他喚醒,笑道:「大哥,起來,我要把你變作醜八怪。」

她改的衣裳就好像度過身似的,正合陳石星身材。陳石星入房換過衣裳,經過她的妙手施展改容易貌之術,出來拿起韓芷給他的鏡子一照,只見鏡中出現的影子活像一個當地的土人,他的臉型本為是瘦削的,也給變得圓如滿月了。韓芷笑道;「你的身份是個收買山貨的小商人,這種小商人在大同是非常多的,你滿意嗎?」

陳石星笑道:「太滿意了,連我自己都幾乎認不出自己來。」

韓芷說道:「我已經給你弄好早餐,放在廚房裡面,嫌冷的話,加一加熱便成。待會兒你自己吃,我先下山。」陳石星詫道:「為什麼你不甜我一起下山?」

韓芷說道:「我要把義父的圖書寄存在一家相熟的人家,是以我必須先到我從前住的那個山村打一個轉。」

陳石星道:「我不可以和你一起去嗎?」

韓芷說道:「那兒都是我相熟的人,要是左鄰右里問起你是我的什麼人,叫我怎樣說得清楚?」陳石星面上一紅,不再言語。

韓芷繼續說道:「你下了山,在我義父那間茶館的舊址等我,大約午後半個時辰,我就可以回到那裡了。」她提着一個裝滿圖書的大皮裳,離開茅屋,便即施展輕功,陳石星見她健步如飛,也是不禁好生佩服。「她和瑚妹一樣,都是文武全材,這份輕功,也不在瑚妹之下。唉,她對我雖然也是和瑚妹一樣對我的好,在我心裡,她總是不能代替雲瑚。」想至此處,不由得忽地心頭一痛,自己責備自己:「瑚妹早已是別人的人了,還想她做什麼?」陳石星吃了早餐,慢慢步下山,恰好是剛剛過了正午的時分,到丘遲從前一在山腳開的那間茶館。茶館雖然早已燒了,旁邊那兩棵樹還在,陳石星便在樹下歇息,等待韓芷。

過了半個時辰,還未見她來到。陳石星正自焦忽,見一個當地人打扮的小伙子來到他的跟前,上上下下的打量他。

「客官,你是外地來的吧,你在這裡等誰?」那小伙子問道。

「我,我,你怎知道我在等人?」

「我看你在這裡差不多半個時辰了,要不是等人,為什麼不找第二間茶館喝茶?這裡本來有一間茶館的,但早已給軍官燒了。」那小伙子一再盤問他等什麼人,可叫陳石星為難了。雖然這小伙子看來似乎並無惡意,但怎能告訴他呢?

正在陳石星躊躇之際,那小伙子忽地笑道:「你是等待一個姓韓的姑娘吧?」

陳石星又驚又喜,說道:「原來你是韓姑娘叫你來的嗎?她是不是臨時發生什麼事情,不能來了?」

那小伙子道:「他已經來了!」

陳石星道。」在哪裡?」游目四顧,除了那小伙子之外,可並沒有第三個人。

那小伙子噗嗤一笑,說道:「遠在天邊,近在眼前。」聲音突然變了,濁混的男聲變得好像山谷黃鶯。

陳石星這才猛然一省,笑了起來,說道:「好呀,我等你等得心焦,你卻來捉弄我。」

韓芷說道:「我想試一試你認不認得出來。改容易貌容易,就只怕變作男聲會有破綻。」

陳石星道:「一點破綻也沒有。但你為什麼要扮作小伙子呢?」

韓芷面上一紅:說道:「咱們雖然認作兄妹,但相貌不像,外人不知,男女同行,總是惹人注目。」

陳石星道。」我知道。不過我以為你會扮作一個老公公的。昨天你扮作你的義父,扮得那麼像。」

韓芷笑道:「要是我扮作義父,只能認你作孫兒了,那不是占了你的便宜嗎?」

陳石星道:「真是個頑皮的妹妹,好,不要鬧了,咱們走吧!」

韓芷笑道:「我沒破綻,你可是一說話就露出破綻了。記着,以後不可叫我賢妹,要稱我作賢弟,咱們走吧!」

看着韓芷這副打扮,不知不覺地忽又想起了雲瑚。他和雲瑚初次在大同城外的山路碰面之時,雲瑚也是女扮男裝的。

雖然沒有韓芷扮得這麼像,當時他也看不出來。

韓芷「咦」了一聲,說道:「大哥,你在想什麼?面色這樣沉重,敢情是不高興我捉弄你麼?」

陳石星道:「你的大哥不會這樣小氣的,我是在想起你的義父,想起在這茶館裡和他相識的那一天。茶館雖然燒了,可還在我的心裡。」這是他第二次對韓芷說謊了。不過他此際卻是確實想起了丘遲的。

想起丘遲,看着眼前的韓芷,他的心情是越發迷茫了。他沒有報答過丘遲的半點恩情,他能夠辜負丘遲的好意嗎?

幸虧韓芷沒有窺破他的心底的秘密,這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和父親之外的男子結伴同行,雖然有時難免要故作少女的矜持,也還是掩蓋不了內心的喜悅,或許還不能說是愛情,但已是真的好像兄妹一樣了。陳石星與她一路同行,如對解語名花,不知不覺也是忘記了心底的愁煩。韓芷和雲瑚有許多相似的地方,但比雲瑚更加活潑。

這一天來到了大同。到底是西北的名城,劫後的大同已恢復了生機,街頭上一片熙來攘往的景象了。

韓芷說道:「大哥,咱們是不是要先找一間客店投宿?」她可有點擔心,大同如此熱鬧,恐怕不比在小市鎮裡的客店裡那樣容易找到房間。原來過去幾天,她與陳石星在客店投宿,都是向店主人聲稱自己喜愛清淨,獨自要一間房間的。其實在戰亂之後,那些小市鎮,根本就沒有什麼客商經過,她用不着託辭,店主人也是巴不得她要多一間房間。等到了大同,她恐怕情形就不同了。陳石星似乎知道她的心思,微笑說道:「咱們不用到客店投宿。」

「你在大同有相熟的好朋友?」韓芷問道。

「是偶然相識的人,或許還不能算是朋友。但我知道他一定會非常高興招待我們的。」陳石星說道。

「大同城中,除了雲家,似乎沒有什麼著名的人物,你認識的這個人是誰?」韓芷起了一點疑心,問道。陳石星笑道:「這個人半點武功都不懂,不過他和你的義父倒是同行,開茶館的。」

這間茶館和雲家只是隔一條街,上次陳石星來到大同,就是在這間茶館裡打聽雲家的消息的。茶館的主人和丘遲一般年紀,妻兒都早已死了,不過他比丘遲福氣好些,有個小孫兒和他作伴。這間茶館開設在一條比較偏僻的橫街上,他們進去的時候,一個茶客都沒有。

陳石星一進門便微笑說道:「給我一口水喝,我已經心滿意足了,你不用抱歉沒有茶葉。」

韓芷怔了一怔,不解陳石星何以這樣說話。此際他們是在茶館之中,那老漢也正是叫孫兒給他們泡茶的。

茶館的祖孫二人,一聽比言,登時也怔着了。上上下下的打量陳石星。

陳石墾又再道:「小弟弟,炒米餅好吃麼?可惜今次我沒有炒米餅帶來了。不過進城的時候,我在前門的美味齋買了一包糕餅,你嘗嘗看,或許比炒米餅還更好吃也說不定。」

那小孩的眼睛突然放亮,歡喜得跳起來道:「你是送炒米餅給我吃的那位陳叔叔?」

陳石星道:「不錯,你的記性真好。」

那小孩子道:「你怎麼變成了這個樣子?一點也不像我那天所見的陳叔叔?你真的是陳叔叔?」

陳石星道。」說來話長,就不知會不會耽擱你們做生意。」

那老漢翟然一省,連忙噓了一聲:「小牛,別亂嚷!」轉過頭來對陳石星道:「你坐會兒。」匆匆忙忙,在帳本上撕下一張白紙,寫了修理爐灶,歇業一天八個大字,在門上張貼起來,隨即關上鋪門,噓了口氣,現在可以放心說話了。」

陳石星道:「又來打擾你們,真是不好意思,這位是我的結拜兄弟。他姓韓。」

那老漢還是有點半信半疑的神氣,說道。」你當真是那天來的那位客人,我記得那天你是騎着馬來的?」

陳石星道:「不錯,那天大同之圍初解,商店都還沒有開門,有人還誤會我是衝進城來的勒子兵呢。幸虧你們好心、肯開門讓我進來歇息,給我水喝,還給我照料馬匹。更令我感激的是你們能相信我,把我要打聽的消息告訴我。」

那老漢大喜道:「你果然是那位陳相公!陳相公,你喬裝打扮,真是好像變為另外一個人了。要不是你說得這樣詳細,我都不敢相信是你。」

陳石星笑道:「你要是還不相信的話,請給一盤水給我,待我恢復本來面目,請你看一看。」

那老漢道:「不用了,咱們縱然無須提防隔牆有耳,也得提防有鄰居來串門子!」

那老漢知道確實是陳石星之後,歡喜得手忙腳亂,說道:「小牛快去泡茶!」那小孩子剛要去取茶葉,他忽地又把孩兒拉住,笑道:「你看,我都有點糊塗了,小牛,咱們可得先給恩人叩頭!」

陳石星連忙將他扶住,不讓他彎下腰去,說道:「老爺子,你這樣客氣,我怎麼敢當?我受你的恩惠都沒有報答呢。」

那老漢道:「我幫你們一點小忙,算得什麼?而你才真正是我們祖孫倆的救命恩人。要不是你留給我們那半袋乾糧,恐怕我們過冬就餓死了。」原來當時圍城初解,城內沒有存糧,要買糧沒有地方買。城內的人下鄉購糧食還沒有回來,他們祖孫的情況特別的艱難,幸好陳石星給他們那半袋乾糧接濟,方始捱過了那段青黃不接的日子。

陳石星道:「老爺爺,我這次來可還是想請你幫忙的。就只怕連累了你。」那老漢眉頭一鼓,說道:「陳相公,你儘管說好了,別把我當作是會忘恩負義的小人。」

陳石星道:「老爺子言重了。那晚的事情你是知道的,要是有人知道你收留我——」

那老漢打斷他的話道:「莫說沒人認出你,就算有什麼意外發生,我也決不後悔,你說吧。」

陳石星道:「我這位兄弟想在你這裡住幾天。」

那老漢笑了起來,說道:「我還當是什麼天大的事情,原來只不過是住幾天,我把你們當作遠親好了。只要你們不嫌棄招待簡慢。」

韓芷心中一動:「為什麼他只說我一個人?」卻不便馬上就問陳石星。那老漢只道他們一起來,要住下來當然也是一同住下來,沒有仔細琢磨陳石星的語氣。

那老漢道:「對了,說起那天晚上的事情,我也正要問你。那晚你是到雲家去的,三更時分,雲家就給官兵包圍,天明時分,並給官兵放火燒了。你大約是四更時分,匆匆回到我這兒取坐騎的,我還沒有問你,你可見着雲大俠和他的女兒沒有?那天晚上又是怎麼一回事情?」陳石星道:「我見着了雲夫人。雲姑娘是後來才見着的。」

那老漢道:「哦,原來真的是雲夫人回來了。但只是她一個回來麼?」陳石星道:「當然是她一個人了。她是偷偷回來探望女兒的,怎會帶了外人回家。」

那老漢聽得陳石星這麼說,料想他已知道雲家的私隱,說道:「如此說來,這次他們倒是錯怪雲夫人了。」陳石星道:「他們是誰?」那老漢道:「外面的人。他們另有一種說法,說得活龍活現。」陳石星道:「他們怎樣說?」那老漢道:「他們說是雲大俠偷偷回家,想把女兒帶走,不知怎的,泄漏了風聲,給雲夫人知道。雲夫人帶了官兵回家,要捉他的丈夫,搶回她的女兒。他們親眼見到雲大俠和女兒在官兵包圍之下,飛了出去。但也有人說,只看見『雲大俠』出來,沒有見他的女兒。後來『飛』出來的那個女人倒是雲夫人,不過她是追捕她丈夫的。」

陳石星笑道:「他們說的,倒也並非全無根據。那晚是有一個人『飛』出來,不過不是雲大俠,是雲大俠生前的好朋友鐵掌金刀單拔群,是他保護雲夫人闖出重圍的,那些官兵非但不是雲夫人引來,恰恰相反,是來捉拿雲夫人的。」

那老漢吃一驚,說道:「雲大俠失蹤多年,原來是已經死了。」

他忽地望着陳石星,笑了一笑,說道:「外間還有一個說法,說得更離奇呢。」

陳石星怔了一怔,說道:「還有什麼離奇的說法?」

那老漢道。」那晚上還有人看見一個少年也『飛』了出來,他們說這個小伙子是雲大俠的徒弟,雲大俠準備招他做女婿的。」

陳石星笑道:「這可更是無中生有了,那個『飛』出來的小伙子是我。」

陳石星已經知道他想說的是什麼,連忙打斷他的話題:「那晚的事情,我已說得很清楚了。咱們還是談談後來的事情吧,我想知道除了官兵燒掉雲家大屋的一事之外,還發生什麼事情。」

那老漢瞿然一省,「對,我想起來了,就在三天之前,有個人曾來過我這茶館,打聽雲小姐的消息,這個人我想你是應該知道的。」

「是什麼人?」

「他自稱是大理段王府的家人,奉了小王爺之命,特地來打探雲小姐的下落,想把她接去大理的。」

陳石星這才想起,上次自己來的時候,也是冒認段府的家人來接雲瑚的。說道:「哦,有這樣一樁事情?那個人現在是否還在大同?」

「三天前他到過這裡一次,後來就沒有再見他了,可不知他離開沒有?陳相公,聽你的口氣,你好像對此事毫不知情?」

「我沒有回過大理,或許是小王爺另外又派了人來,我不知道。」

他口裡這樣說,心裡卻是知道,這個人決不會是段府的「小王爺」段劍平派來的。

不知不覺之間,已是黃昏日落,在關上了門的屋子裡面,光線漸漸暗淡了。

那老漢笑道:「你瞧,我多湖塗,老是和你閒聊,都忘記要弄晚飯給你們吃了。」

陳石星道:「我還不餓。」

那老漢笑道:「飯總是要吃的。你們一路奔波,想也累了。吃過了飯早點睡覺。」

韓芷聽得「睡覺」二字,不覺心如鹿撞,暗自想道:「這老漢子是窮人家,開着小小的茶館,恐怕是沒有多餘的臥房了。今晚怎麼睡呢?」

果然吃過晚飯之後,那老漢說道:「陳相公,我有一間空房,正好給你們兩人住。小牛,你幫爺爺收拾你爹那間房間。」

韓芷忙道:「老爺子別客氣,我可以睡在鋪面,只要把幾張桌子湊在一起,就可以作床鋪啦。」

那老漢道:「哪有這樣待慢客人的道理?反正那個房間也是空着的,又不是要我騰出空房間來給你們。」

接着嘆了口氣,對他們解釋道:「這間房本來是小牛的爹媽生前的臥房,小牛的媽在他出生不久病死了,他的爹爹也在上次瓦刺兵圍城之時打仗死了。我用來堆放一些雜物,床鋪可沒有搬動。稍為清理就可用的。」

陳石星打了個呵欠,說道:「真有點倦了。」那老漢道:「是吧,我都說你們一路奔波,哪有不累的道理?兩位不必客氣,早點安歇。」說話之時,他的孫兒早已把房間收拾好了。

陳石星道:「打擾了你大半天,真是過意不去,你老人家也早點睡吧。」道過了晚安,便即入房睡覺。韓芷無可奈何,只可跟他進去。

陳石星順手關上房門,似笑非笑的望着韓芷說道:「你還不想睡覺吧?」

韓芷負氣說道:「你真的這樣疲倦?我可不慣早睡。這張床讓給你一個人用,你要睡你自己睡吧,我可以在地上打坐。」

陳石星笑道:「其實我也不想這樣早睡。」

韓芷說道:「那你為什麼要催着進來。」

陳石星低聲說道:「我知道你有一些事情要問我,我也有一些話要和你說,在房間裡,咱們才好說話呀。」

韓芷笑道:「原來你是騙那老爺爺的,你這人真會說謊。」

陳石星笑道:「與人無損,說點小小的謊話又有何妨?」

韓芷道:「原來你和雲家很有交情,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以為你的義父已經和你說了。」

「我知道義父和雲大俠的父親曾是御林軍中的同僚,不過他可沒有同我說你和雲家有甚淵源。這次我匆匆回來,剛趕得上和他見最後一面。我知道他有許多話要告訴我的,可惜沒有時間讓他說了。」

陳石星道:「我和雲大俠相識早在和你的義父相識之前,不過兩家的淵源,卻也還是在我和你的義父相識之後,你義父告訴我,我才知道的。」

當下把他和雲浩怎樣在桂林相遇,怎樣在他家中養病不幸去世,以及他後來怎樣到了大同在雲家見着雲夫人等等事情,簡單扼要的說給韓芷知道。

當然還有些事情,他則是不便說了。

韓芷說道:「如此說來,雲家於你有恩,你也對雲家有恩。你和雲家的交情可真是非比尋常了。雲夫人後來怎樣?你救過她的丈夫,又幫過她的大忙,她想必是很感激你,把你視同子侄吧?為什麼你不跟她?」

其實她的心裡是想問陳石星為什麼不和雲夫人母女一起的,卻不好意思問得太過直率。

陳石星道:「雲夫人早已死了,據我所知,她是到了金刀寨主那兒,也像你的義父一樣,剛趕得上和她女兒見最後一面。我答應過你的義父到桂林找一柱擎天,那時當然不能陪她到金刀寨主那裡。」

韓芷嘆口氣道。」這個雲姑娘的命也真苦。」

隴石星說道:「咱們三個人的命運都是一樣,大家都是父母雙亡,在這世上也沒有別的親人了。」

韓芷聽了這話,忍不住說道:「你和那位雲姑娘既是同命相憐,實在應該在一起的。」

陳石星說道:「我和你何嘗不也是同命相憐?」他因為剛剛說到三個人的命運是相同,這句話自自然然的就說了出來,根本沒有經過考慮。

言者無心,聽者有意。韓芷聽了他這一句話,卻是不由得粉臉通紅了。說道:「你莫扯上我,我怎能和雲大俠的女兒相比?」過了半晌,又再問道:「她既是雲大俠的女兒,武功當然是十分了得,人也長得很美吧?」陳石星話出了口,方始醒覺失言。聽她這麼一問,勉強笑道:「不錯,他已得了父親的衣缽真傳,就如同你得了義父的傳授一樣。你們都是才貌雙全的女中豪傑。」

韓芷撅起小嘴兒道:「你何必替我臉上貼金,我知道我當然是比不上你的那位雲姑娘。」陳石星正容說道:「芷妹,你千萬不可這樣亂說!」

韓芷似乎是覺得自己受了委屈,不覺就把悶在心裡的話說了出來:「剛才那老爺爺也這樣說呢,外面的人都已把你當作雲家的女婿了。」陳石星低聲說道:「芷妹,你不知道,我不怪你。我說給你聽,你就知道這話是不能亂說的了。」

韓芷怔了一怔,問道:「知道什麼?」陳石星道:「不錯,雲家是有個好女婿的。但不是我,是我的一位朋友。」韓芷吃了一驚,說道:「真的?那人是誰?」

陳石星笑道:「你問了我許多事情,為什麼偏偏漏了一件?」

「漏了什麼?」

「有關大理段府那位小王爺的事情呀!」韓芷想了起來,說直:「對,聽那老爺爺的口氣,好像認為你應當認得段府派來的任何一個人,這是怎麼一回事?」

「因為上次我來的時候,是替那位小王爺來接雲姑娘的。我不願意被人誤會我是高攀王府,所以我只認作是小王爺派來的家人。」

韓芷詫道:「什麼,你不是來找雲姑娘要交回她父親遺物的嗎?怎的又是受了什么小王爺之託了。」

「兩件事情,不可以同時辦嗎?」

「段府的小王爺為什麼要你接她?」

陳石星苦笑道:「這還不明白,他們兩家是數代交情。雲大俠早就把女兒許配給他了。他們如今正是同在桂林,待他們迴轉大理,恐怕就要成親了。你還問我為什麼不和她一起?」

其實雲浩雖然有過意思把女兒許配給段劍平,卻並未成為事實。至於陳石星對他們的那些揣測,更是想當然耳。在他想來,雲段兩家門當戶對,雲瑚和段劍平又是青梅竹馬之交,尋常人相處久了,也會日久情生,何況他們,這次雲瑚服侍段劍平養好了傷,段劍平當然要帶她回家成婚的,即使雲瑚暫時不肯應承,那也只是遲早的問題而已。

有人說,謊話說多了,自己也會相信,陳石星說的雖然不能算是謊話,但他把想象當成事實說了出來,不知不覺中自己也好像當成這是真的事實了。把這個「事實」告訴韓芷之後,他面上強為歡笑,心中卻是不勝悽酸。」

韓芷則是剛好和他相反,聽了陳石星的話,怔了一征,臉上故作矜持,心上卻好像放下一塊石頭似的,有一種難以名狀的輕鬆之感。陳石星吁了口氣,說道:「芷妹,我都告訴你了,你現在應該歡喜了吧?」韓芷面上一紅,說道:「他們成親也好,不成親也好,與我有何相干?」

斗室一燈如豆,暗淡的燈光照見陳石星的臉上有一層朦朧的笑意。韓芷不敢正視,但也發覺了陳石星在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她只道心底的秘密已經給他窺破,臉上不覺更加紅了。她哪知道,陳石星的笑乃是發自心底的苦笑,根本不是對她而發。

她避過了陳石星的目光,低下了頭,又冉想道:「唉,管他是有情還是無情,我和他相識才不過幾天,又何必這樣着急為自己的終身大事煩惱。」

兩人各懷心事,陳石星也怕韓芷窺破他的內心秘密,為了表示自己是真的為雲瑚高興,不覺就在她的面前大大為段劍平吹噓:「不是我誇耀自己的朋友,段府這位小王爺真是十分難得。不但武功好,而且琴棋詩畫,無所不通。更難得的,他雖然出身富貴,卻無半點俗骨。山中的樵子,江上的漁夫,都是他的朋友。」

韓芷笑道:「你也是文武全材呀,我雖然不認識你這位朋友,他的琴技總比不過你吧?說到三教九流的朋友,我看你也很是不少。」

陳石星忙道:「我怎能和他相比?他一站出來,就自自然然的有一種令人傾慕的既瀟灑而又高華的氣度,我不過是凡夫俗子罷了。」

韓芷笑道:「像你這樣的『凡夫俗子』,在這世上恐怕也找不到幾個了。不過你這樣誇讚那位『小王爺』,我也最少相信一半。要不然雲大俠的女兒也不會喜歡他了。」

說至此處,街頭傳來更大的擊析聲,不知不覺,已是三更時分了。

韓芷突然省起,笑道:「別盡誇你的朋友了。我要知道的都已經問了你了,你要對我說什麼,也該說了吧?」

陳石星道:「不錯,你也應該睡覺了。我要說的是,請你莫坐在地下,快上床睡覺吧。」

韓芷滿面通紅,含嗔說道:「我只道你說的是正經事情,原來你是和我開玩笑。」

陳石星道:「我說的是正經的事情呀,一個人餓了就要吃飯,倦了就要睡覺。這裡有現成的床鋪,為什麼要在地上打坐?」

韓芷說道:「我不要你讓床鋪給我!」要知她雖然相信得過陳石星,但總不能當着一個男子的面睡下來的,那多難看。

陳石星道:「我並不是讓這張床給你,我是說——」

話猶未了,韓芷已是氣得罵了起來:「陳石星,我當你是正人君子,你,你……」

陳石星忙說道:「芷妹,小點聲兒,你莫誤會,我,我……」

「你想怎樣?」

「我不在這裡睡,我想現在就走了。」

韓芷這才恍然大悟,知道怪錯了陳石星,不由得更是面紅直透耳根,低聲說道:「這麼晚了,你上哪兒?」

「我要去找金刀寨主。我怕那老爺爺着驚,沒敢在行前告訴他。明天,你替我向他道個歉吧。」

「你大約什麼時候可以回來?」

「這可說不定。我也不知道金刀寨主如今是在哪兒。」

「你不認識金刀寨主,又不知道他在哪兒,那不是很難找尋嗎?」

「金刀寨主那兒,有我相識的朋友。碰一碰運氣吧。但相信遲早也會找得到的。」

「為什麼不和我一起去?」

「人多了反而不好。而且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夠找到金刀寨主,你是個女子,在荒山野嶺睡覺更不方便。待我打聽到確實的消息,那時再回來告訴你不更好嗎?」

其實他說的只是表面的理由,真正的原因是他怕碰見雲瑚。他先要知道雲瑚是不是也來了這兒,要是沒來的話,他才可以直接去拜會金刀寨主,否則他只能在打聽到金刀寨主所在的地址之後,再設法和江南雙俠聯絡,讓他們來接韓芷。

韓芷聽他說得有理,道:「也好,明天我會替你善為說辭的。不管你去多久,我在這裡等就是。老爺爺為人極好,相信他也不會討厭我的。」

「不過有件事你得當心!」

「什麼事情?」

「有個冒充段府的家人,前幾天到過這間茶館打聽雲家的消息。這你是知道的了。」

「原來那人是冒充的嗎?」

「是呀,不到兩個月前,段府的小王爺還在桂林養傷,即使他的傷勢好了,也不能這樣快就回到大理,又派家人來到此地的。所以你要當心一些,別讓那個人識破你的行藏。」

韓芷笑道:「你放心,江湖上根本就沒有人知道我。何況我已改容易貌,更不用害怕。」

陳石星道:「雖然如此,還是小心為上。」當下與韓芷握手道別,心中頗有點兒悵惘之感。這一去,他和韓芷亦不知什麼時候才能再見了。

雲家離這間茶館不遠,陳石星在出城之前,不知不覺走到雲家對面那條橫街巷口,想看一看劫後的雲家。這是什麼心情,他自己也不知道。

但見雲家那間大屋還剩下半邊,並不像丘遲那間茶館之燒得乾乾淨淨。

原來那晚在雲夫人逃了出去之後,龍成斌為了要留一線和雲瑚日後相見之地,於是又叫手下放火的官兵救火的。燒掉的只是前面幾座無關緊要的房子,雲瑚的臥房和雲浩生前的書房都沒有燒。

陳石星躲在小巷裡偷望劫後的雲家,雲家並沒有完全燒毀,倒是頗出他意料之外。不過卻也因此更觸起他心中的傷感了。

感懷往事,暗自傷神,陳石星咬了咬牙,心裡自己對自己說道:「這些過去了的事,還去想它幹嗎?」正當他要離開的時候,一件又是出乎他的意料之外的事情發生了。只見一條黑影突然從雲家竄出來,黑夜中也看不清楚是老是少,是男是女,但那人的輕功卻是十分了得,轉眼之間,不見蹤跡。正是:

人生到處知何似?雷泥鴻爪偶留痕。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廣陵劍
廣陵劍
《廣陵劍》是梁羽生所著武俠小說作品,是萍蹤系列最後一部,講述了張丹楓的關門弟子陳石星與雲重的孫女雲瑚的感情和江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