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失足終成千古恨盟心愿結此生緣

雲瑚說道,「不是我有事,是你有事。傷大哥,你受了傷都不知道麼?」陳石星剛才被呼延龍刺了一劍,左臂劃開一道三寸多長的傷口,鮮血不斷沁出,此時已是染紅了衣袖,開始給雲瑚發覺了。

陳石星道:「一點輕傷,算不了什麼。」

雲瑚說道:「受了傷可不能大意,先止了血再說。我身上帶有金創藥。陳大哥,請你坐下來,讓我給你敷藥裹傷吧。」

剛才在劇斗之中,陳石星受了傷也不覺得疼痛,此時給雲瑚提醒,方始覺得,說道:「也好。那麼麻煩雲姑娘了。」

雲瑚說道:「陳大哥,你幫我們母女這樣大的忙,些須小事,你也和我客氣。」

可是當她掏出金創藥的時候,卻是不禁有點躊躇了,要給陳石星敷藥裹傷,非得他脫掉上衣不行,她是一個女孩兒家,有生以來,幾曾和一個初相識的男子如此親近?自是不免有點難為情。

陳石星懂得她的心意,一咬牙根,把半邊袖子撕了下來,說遭,「雲姑娘,請把金創藥與我,我自己會敷的。」

陳石星一客氣,雲瑚倒是不好意思了,說道:「陳大哥,你只用一條手臂,敷藥如何方便?聽我的話,躺下來吧。」

陳石星小心翼翼的把背着的古琴先放下來,靠着大樹坐下,說道:「雲姑娘,多謝你了。世間事情真有許多意想不到的,幾個時辰之前,你還把我當作敵人,如今你卻對我這樣的好。」他是心裡着實歡喜,不自覺的就把心裡話說了出來。

雲瑚臉上一紅,說道:「是呀,的確是有許多事情意料不到的。陳大哥,你還怪我剛才的魯莽嗎?」

陳石星道:「我感激你都來不及呢。嗯,你的金創藥比我隨身所帶的金創藥還好得多,現在已經不疼了。」

雲瑚笑道:「哪有見效這樣快的。天色已黑,龍成斌那小賊嚇破了膽,料想是逃回大同,今晚決計不敢再來的了。咱們也不必忙於趕路,就在這裡歇一宵吧。你先睡,我給你守夜。」

陳石星道:「其實我並不累,今晚不睡也行。」

雲瑚柔聲說道:「陳大哥,你的本領十分高強,但也不是鐵鑄的身子,還是聽我的話,先安歇吧?」

「最難消受美人恩」,一個美麗的少女對他如此溫柔體貼,陳石星幾曾得過?不覺如沐春風,心裡甜絲絲的好不舒眼。說道:「好的,我聽你的話。但現在我可還未想睡。」

雲瑚說道:「陳大哥,你這張琴讓我瞧瞧行麼?」陳石星道:「當然可以。」

雲瑚撫弄古琴,贊道:「好一張稀世之珍的古琴,想必是你的家傳寶物了?」

陳石星聽得她稱讚自己這張古琴,心中更是歡喜:「想不到她竟然是個識貨的行家。」說道:「是我爺爺留給我的。或許它不能算是稀世之珍,但在我的心目之中,卻確實沒有哪樣東西可以比得上它。」

雲瑚微微一笑,說道:「當真沒有麼?」

陳石星翟然一省,說道:「不錯,有一樣東西是要比它珍貴得多。」

雲瑚道:「那是什麼?」

陳石星道:「是知己的友情。」

他在說這個話的時候,不覺想起了「小王爺」段劍平來。他在內心中許過願,要把這張吉琴送給段劍平的。

雲瑚卻會錯了他的意思,只道他這話是為自己而發,不覺粉臉微紅,說道:「陳大哥,你的爺爺是天下第一琴師,你的琴想必是彈得很好的了。」

陳石星道:「我和爺爺差得遠呢。可惜我的手臂受了傷,待我好了彈給你聽。雲姑娘,你也喜歡彈琴的嗎?」

雲瑚說道:「我彈的琴可是不成曲調,小時候胡亂學過幾天。我有一位朋友,他很喜歡彈琴。」

陳石星道:「可是小王爺麼?」

雲湖說道:「正是段劍平。你怎麼知道?」

陳石星道:「我在大理聽過他彈琴,彈得很是不錯。」

雲瑚說道:「前幾年他曾在我的家裡住過一個多月,常常彈給我聽的。但我知道他一定沒有你彈得好。」

陳石星勉強笑道:「你又沒有聽過我的彈琴,下這評語不太早了一點麼?」

雲瑚說道:「何須聽過?俗語說名師出高徒,何況你的爺爺就是天下第一琴師。咦,陳大哥你在想些什麼?」她忽地注意到陳石星如有所思了。

陳石星道:「沒什麼,我是在想什麼時候好了,可以為你彈琴。」其實心中卻是在想:「要是他們成了親,我把這架古琴送給他們夫婦,倒是一件最佳的禮物,嗯,他們一個是王府的貴公子,一個是大俠的女兒,他們匹配,才是最美滿的姻緣。」

雲瑚笑靨如花,說道:「那麼我先多謝你啦。陳大哥,聽說琴聲可以令人寧靜,是真的嗎?」

陳石星道:「我聽爺爺說過,要是琴技已臻化境,別人的喜怒哀樂,都可以任由你的琴聲操縱。」

雲瑚說道:「可惜我彈得不好,否則我倒想彈奏一曲,給你催眠,陳大哥,你累了一天,也該睡了。」

陳石星道:「段公子彈得很好,你是他的高徒,何須客氣,你彈給我聽吧,我真的想在你的琴聲之中安眠。」

雲瑚笑道:「其實我是想請你這位名師指教,我彈給你聽,你可不要笑話我。」

當下取出古琴,自彈自唱:

「晚風前,柳梢鴉定,天邊月上。靜悄悄,簾控金鈞,燈滅銀缸。春眠擁繡床,鹿蘭香散芙蓉帳。不見蕭郎,多管是耍人兒躲在迴廊,啟雙扉欲罵輕狂,但見些風篩竹影,露墜花香。嘆一聲痴心妄想,添多少深閨魔帳。」

這是大同地方流行的民間小調,少女思春之曲。雲瑚十四五歲的時候,段劍平最後一次在她家作容,教她彈的。當時她也不解其中之意,只是覺得這個曲子好聽,就牢牢記住了,此時彈奏出來,給陳石星聽,一曲奏罷,不覺臉暈輕紅。

陳石星聽得心神俱醉,驀地想道:「這想必是段劍平教她彈的,以便他日閨房之內,婦隨夫唱,聽這曲子,其樂有勝於畫眉。我可不能想歪了。」聽罷這個輕鬆的曲子,陳石星心裡有三分傷感,但更多的七分卻是甜意,果然不知不覺的就在她的琴聲之中睡着了。在夢中他看見雲瑚笑靨如花,和段劍平手拉着手向他走來,他獻上古琴,當作迭給他們的新婚賀禮。

陳石星夢見段劍平,雲瑚看着他閉上眼睛睡着了,不知不覺也是想起了段劍平來。

她從來沒有和一個男子如此接近,除了段劍平之外。

段劍平曾經好幾次到過她的家裡,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就認識他了。不過在她十五歲那年,和段劍平分手之後,一直三年有多,卻沒有再見過面。

在這三年當中,她除了記掛遲遲不歸的父親之外,常常想起的就是段劍平了。每次想起他的時候,總是有着一個快樂的回憶。

他們並肩而行,並沒騎馬。

雲瑚伏地聽聲,只聽得那個女的說道:「奇怪,咱們這匹白馬剛才不知怎的好像頗為焦躁,不聽指揮,就把咱們帶來這裡。」雲瑚吃了一驚,這聲音竟是似曾相識。

跟着一個男子的聲音說道:「跑了整整一個白天又半個夜晚,馬不累人也累了,秀妹,你也該歇歇啦。」

那女的說道:「英表哥,你不知道我多麼記掛雲家妹子,如今大同之圍已解,我恨不得插翼飛去看她。」

那男的道:「我受了段劍平之託,也是急於要見她啊。不過咱們的白馬跑得飛快,和插翼也差不多了,反正明天一定可以趕到。大同,你也不必太心急。找個乾乾淨淨的地方,你先舒舒服服睡一覺吧。我替你守夜,明天一早,我會叫醒你的。」

雲瑚聽到這裡,不覺又驚又喜,原來這一里一女,正是她希望到了金刀寨主那裡可以和他們會面的江南雙俠——郭英揚和鍾敏秀。想不到用不着到金刀寨主那兒,他們已先自來了。

「原來他們連夜趕路,正是為了要去找尋我的。我且暫不作聲,開他們一個玩笑。」此時郭鍾二人已經走進樹林,和雲瑚匿藏之處距離不遠了。

腳步聲停了下來,似乎是在尋覓適宜睡覺的地方。雲瑚見他們沒有繼續走來,正想悄悄過去嚇他們一跳,忽聽得鍾敏秀笑道:「你準備怎樣替段劍平去向雲家妹子表白心意?」

此言一出,不是雲瑚嚇他們一跳,而是他們嚇了雲瑚一跳了。「段劍平要向我表明什麼心意?又為什麼要他們代為傳達?」

只聽得郭英揚笑道:「他不好意思和你說,我也不好意思和雲家小妹子說。秀妹,你就幫我這個忙吧。不,不是幫我的忙,是幫段大哥的忙。」

鍾敏秀笑道:「說起來段大哥也是怪可憐的,他雖然是『小王爺』榮華富貴,樣樣齊全,可就是缺少一個知心的人兒作伴,到現在還是『孤家寡人』。再過幾年,『小王爺』只怕也要變成『老王爺』啦,這個忙咱們倒是應該幫他夠。」

郭英揚道:「是呀,這個忙也只有你才能幫他,你是應該當仁不讓的了。」

鍾敏秀似乎是為了要滿足自己的好奇心,笑道:「要我幫他的忙那也不難,你把他和你說的私話說給我聽。」

郭英揚笑道:「我說給你聽不打緊,你可別要回去取笑他。你不知道這位『小王爺』,平日看來是那等瀟灑,說到自己心事的時候,卻是扭扭捏捏像個大姑娘一樣,臉都紅了。

鍾敏秀忍俊不禁,「噗嗤」一笑,說道:「你別窮刻劃了,快點說吧,你是怎樣探出他的心事的?」

郭英揚道:「那天我勸他成家立室,我說你已經是將近『而立』之年了,也該有位王妃啦。她只是不作聲。我說你文武全才,也難怪你眼光太高,我知道普通的女子你是看不上眼的。但要找一個能夠和你匹配的女子確是很難,你就將就點兒吧。」

「我說了這番話,想不到卻是引得他開口了。你猜他說什麼?」

鍾敏秀道:「他就把意中人的名字告訴你了?」

郭英揚笑道:「他才沒有這樣爽快呢。他先是嘆了口氣,然後好像蚊子叫一樣低聲說道:『你說錯了,不是我看不起人家,是我怕自己配人家不上。』」

「我一聽歡喜得跳了起來,說道:『這麼說,原來你是已經有了意中人了,快點告訴我,是誰家的姑娘?』」

「半響,他吞吞吐吐的說道:『這位姑娘,你也是熟識的,她的父親是名聞天下的大俠,她自小聰明伶俐,秀外慧中,我們兩家有數代交情,她一向把我當作大哥哥一樣。小時候我和她開過玩笑,說是一定要娶她為妻,當時只是一個玩笑,但當我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她已經是開始長成的小姑娘了,回家之後,我就老是忘不掉她,我心裡明白,我開的不是玩笑了,我真的想娶她了。」

「一時間我還沒有想到他說的這位姑娘是誰。我一面思索,一面問他:『既然你們乃是世交,為何你不託人提親,以你這佯的身份人才,還怕女家不答應嗎?」

「他又嘆了口氣,說道:『我比她大着十歲呢,一向又是把她當小妹妹一樣,怎好意思開口。』」

「我說用不着你向她開口呀,找個大媒,向她爹爹去說就是。」

「他說,這位姑娘的爹爹已經失蹤了三年,她只是孤零零一個人在家裡的!」

「說到這裡,我才恍然大悟,登時跳了起來,嚷道:『原來你說的是雲大俠的女兒,我們的雲家小妹子!」』

郭英揚料想不到,雲瑚更是料想不到!她偷聽郭鍾二人的談話,聽到這裡,不覺粉臉通紅,心亂如麻,不知如何是好了。

段劍平和她「開玩笑」的那幕往事,她本來早淡忘了的,如今突然聽人提出,這幕往事,不覺重又泛上心頭。

當時她還只是八九歲的小姑娘,那天她要段劍平陪她下河捉魚,那是一條黃水混濁的淤泥河,段劍平是「小王爺」的身份,幾曾做過這種事情?為了逗雲瑚高興,只能戰戰兢兢的陪她踏進淤泥河裡,他越怕弄髒,雲瑚就越發頑皮,故意把濁水潑在他的身上,把他一件簇新的衣裳弄得滿是污泥。雲浩出來找他們回去吃中飯,剛好看見女兒戲弄段劍平的情景,帶笑責備女兒道:「你這野丫頭如此頑皮,誰敢娶你做妻子?哼,你要是不改,是將來是一定找不到婆家的了!」她被父親責備之後,還有真是有點擔心,偷偷的問段劍平:「女孩子一定妥嫁人的嗎?我找不到婆家,那怎麼辦?」段劍平聽了,哈哈大笑,說道:「小妹子,你別擔心,我一定娶你為妻!」

想不到段劍平開這個「玩笑」,如今他竟然是當起真來了!

小時候,她因為父親嚇她「將來找不到婆家」而要偷偷去問段劍平「怎麼辦?」如今,她卻是為了段劍平的要「娶她為妻」,而不知「怎麼辦」了。但她現在卻能和誰去商量?

心亂如麻,雲湖不覺呆了。她本來準備突然跑出去嚇郭鍾二人一跳的,此時也害羞得不敢出去了。她害怕鍾敏秀當真和她提親,她不知如何回答才好?

正自不知所措,忽聽得馬嘶之聲,是三匹馬同時的嘶鳴。

郭英揚吃了一驚,跳起來道:「這樹林裡藏有人!」

鍾敏秀則又驚又喜,失聲叫道:「郭表哥,你仔細聽,好像是我的那匹坐騎!」

郭英揚道:「不錯,叫聲是有點像。咱們快去看個明白。」他話猶未了。鍾敏秀已是飛快的朝着馬嘶的方向跑過去了。郭英揚連忙跟着她跑,只留下一個不知所措的雲瑚。

過了一會,密林深處,隱隱傳出金鐵交鳴與喝罵之聲。茫然不知所措的雲瑚好像從一個紛亂的夢中驚醒過來,心裡叫道:「不好,莫非是他們和陳大哥打起來了,我該怎麼辦呢?唉,這真是越弄越糟了!」

孤男寡女,同宿林中,縱然光明正大,也是難免瓜田李下之嫌。何況郭鍾二人又正是為了替段劍平做媒來找她的。「他們突然發現陳大哥在這三更半夜的荒林和我一起,不知心裡會怎麼樣想法?」雲瑚想到這層,不由得更是面紅耳熱了。

可是,假如她不從速現身,只怕事情會弄得更糟,雲瑚只好拋開顧慮,硬着頭皮,向聲音來處跑去。

她猜得不錯,江南雙俠果然是已經和陳石星打起來了。陳石星給馬鳴驚醒,只道有人盜馬,匆匆而起,還未找着坐騎,就給他們發現。

鍾敏秀一見自己的白馬,不由分說,唰的一劍就向陳石星刺去。

陳石星喝道:「好大膽的盜馬賊,啊呀!你,你,你是——」

鍾敏秀斥道:「你這小賊,想不到會碰上物主吧?」口中說話,劍法絲毫不緩,陳石星只好拔劍招架,郭英揚也上來了。

陳石星以一敵二,一時間怎說得清楚,而鍾敏秀也怎能相信他的言語,攻了兩招,怒聲說道:「你這小賊,那天在紅崖坡上,我已經發現你的蹤跡可疑了,我的白馬焉能落在你的手中?你分明是紅崖坡的強盜一夥!還敢花言巧語騙我!」

話猶未了,忽聽得一個清脆的聲音叫道:「秀姐,他沒有騙你,他說的話都是真的!」

郭鍾二人一愕,陳石星跳出圈子,插劍入鞘,說道:「好了,你們不相信我,總該相信雲姑娘吧?」他受了冤枉,心裡難免有一點氣,當下返過一旁,再也不發一言,讓雲瑚替他分辯。

鍾敏秀定了定神,看着站在她面前的雲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雲瑚笑道:「秀姐,你不認識我了麼?」

鍾敏秀呆了一呆之後,「啊呀」一聲叫起來道:「瑚妹,果然是你。我還以為是哪裡鑽出來的俊小子呢。」

雲瑚說道:「我正想到周伯伯那裡去找你們,恐怕路上不好走,只好女扮男裝。」

鍾顏秀道:「我們也正是想到大同去找你的。他,他是誰?」

她見雲瑚女扮男裝和陳石星同在一起,只道他們是一路同行的,不覺疑心大起。

雲瑚說道:「這位陳大哥和你們一樣,他也是段劍平的朋友,特地到大同來找我的,不過,我們卻是今天方才相識。」接着笑起來道:「不打不相識,實不相瞞;我也是曾經誤會過他,和他打過一架的呢。你們重新見過禮吧。」

郭鍾二人滿腹疑團,和陳石星見過禮後,鍾敏秀道:「我這匹坐騎那天是給紅崖坡的盜魁潘力宏搶去的,不知怎的又會落在陳兄手中?」心裡想道:「他是段劍平的朋友,段劍平怎的從來沒有和我們提過?」

說話之間,鍾敏秀那匹白馬已經跑到她的跟前,歡聲嘶鳴,和舊主人挨擦了一會,又跑去和陳石星親熱。這匹馬頗通靈性,它好像是要舊主知道,它和陳石星是好朋友。

跟着郭英揚那匹白馬也跑了來,郭英揚笑道:「怪不得你到了這裡就不肯走,原來你是發現了舊伴侶了。好,你們親熱去吧,別在這裡打擾我了。」兩匹白馬好像聽得懂他的話,雙雙跑入林中。陳石星奪來的那匹瓦刺馬垂頭喪氣的走來,不敢跟隨過去,只好孤零零的站在一旁。好像甚是淒涼。

陳石星觸景心酸,暗自想道:「見了舊侶,當然就會忘掉新交了。馬兒如此,人也何嘗不是一樣。」

郭英揚笑道:「秀妹,你這匹坐騎和陳兄也是很親熱呢,若非陳兄曾經有過好處給它,它一定不會這樣。」心裡對陳石星剛才的話,已經相信了幾分。

雲瑚說道:「秀姐,這匹白馬正是陳大哥從紅崖坡那秋強盜的手中給你奪回來的,它受了點傷,也是陳大哥給它醫好的。陳大哥對它好,它當然對陳大哥好啦。陳大哥為了物歸原主,一路追蹤你們,從大理追到這兒。」當下盼陳石星在紅崖坡的遭遇以及在大理結識殷劍平的經過,一五一十告訴他們。

鍾敏秀道:「陳大哥,剛才冤枉了你,真是不好意思。」陳石星淡淡說道:「沒什麼。好在這匹白馬如今已能物歸原主,我也可以了結一件心事了。」鍾敏秀「噗哧」一笑,說道:「陳大哥,你真是好人,怪不得我們的雲家小妹子一和你相識就這樣相信你。」

雲瑚七竅玲瓏,聽出鍾敏秀話中有刺,不覺臉上一紅,勉強笑道:「秀姐,你猜錯了,我也曾冤枉好人呢。我和陳大哥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幾乎恩將仇報。」郭鍾二人都是怔了一怔,鍾敏秀道:「哦,原來陳大哥還是你的恩人嗎?」郭英揚道:「對了,剛才你說和陳大哥曾經打過一架;這是怎麼一回事?」雲瑚此時方有餘暇把她父親已遭不幸的事情告訴他們,一直說到陳石星怎樣忠於她父親的所託,不辭萬里迢迢踏入危城,把父親的遺物交還給她為止。」但陳石星曾經見過她母親的事,雲瑚則還沒有說出。

江南雙俠聽罷雲瑚所說的陳石星俠義行為,不覺對他另眼相看,大起敬意。但另一方面卻也是不由得暗暗為他們的好朋友段劍平擔心,心想陳石星和雲家的關係如是之深,只怕雲瑚為了報恩,那麼段劍平在她心中的位置就要被陳石星取而代之了。

四個人分開兩對交談,鍾敏秀把雲瑚拉過一邊,小聲說道:「段大哥很掛念你,他本來是托我們請你在大理避難的,只因我們來的時候,大同之圍未解;所以先繞過大同,去找金刀寨主。」

雲瑚道:「我已經知道了。」

鍾敏秀道:「那麼你準備前往哪兒?是上大理還是去見金刀寨主?」

雲瑚說道:「我當然是要和你們一起先去拜見周伯怕的。他和先父是八拜之交,我想他一定也是很掛念我的。」

鍾敏秀道:「當然是掛念你了。否則他也不會一聽得大同之圍已解,立即便叫我們回去打聽你的消息。不過,他只要知道你平安他就放心了,倒不是非要你去幫他的忙不可。你要是先去大埋,他非但不會怪你,還會替你高興的。」在陳石星面前,鍾敏秀是不便替段劍平來做紅娘,只能隱隱約約的透露一點「消息」。

雲瑚說道:「我知道周伯伯用不着我去幫忙,不過我還是非到他那裡不可。鍾姐姐,你是幾時離開山寨的?」鍾敏秀道:「昨天才離開的。」

雲瑚說道:「那麼你可知道單大俠和我的母親已經到了山寨沒有?」

鍾敏秀怔了一怔,說道:「原來你已經知道伯母、伯母離開、離開……」說至此處有點不好意思再說下去。

雲瑚說道:「不錯,我已經知道媽媽離開龍家。怎麼知道的,以後慢慢和你再說。你先告訴我,她是否業已平安到達周伯伯的山寨?」

鍾敏秀道:「我本來早想告訴你的,只是未知——」她是怕雲瑚忌諱,不敢提起她的母親。

雲瑚說道:「我媽受人所騙,離開我的爹爹。但她總是我的親娘。」

鍾敏秀這才放心告訴雲瑚,「單大俠和伯母正是在我們離開山寨之前的一個時辰到達的,她的精神似乎不大好,我未有機會和她交談。她也不知道我是你的好朋友。」

雲瑚眼圈一紅,說道:「好苦命的媽媽,我和她分手已經十載有多,如今她就在眼前,鍾姐姐,你想我還不應該去見見她麼?」

鍾敏秀剛才是因為未知道雲瑚已經原諒她的母親,才叫她先上大理的,如今已經知道他們母女和好如初,按之情理,自是不便再勸雲瑚拋開母親不理而先去見段劍平了。

曙光微露,晨風動林,不知不覺,又是東方既白。

鍾敏秀笑道:「人逢喜事精神爽,這話真是不錯。昨晚我一夜沒睡,見着了你,如今一點也不覺得疲倦,咱們走吧,這匹馬跑得快,今天晚上,你就可以見到親娘了。」當下與雲瑚合乘一騎,走在前面。

陳石星跨上那匹奪自敵人手中的瓦刺馬,與郭英揚並轡同行。他這匹坐騎走得懶洋洋的,好像是受到了被拋棄的悲哀,沒精打來。郭英揚只好讓自己這匹駿馬路得慢些,和他作伴。

郭英揚把話題轉到段劍平身上,說道:「我們這位段大哥真是難得,他以小王爺的身份,本身又是文武全才,對待朋友卻是非常熱心,一點也沒做態。」

陳石墾淡淡說道:「不錯,橡我這種無名小卒,他也肯折節下交。」

郭英揚道:「陳兄你太客氣了,像你這樣的武功人品,我們能夠和你結交,實是深感榮幸。你和段大哥都是難得的朋友。」

陳石星澀聲說道:「我怎能和小王爺相比?」

郭英揚道:「話說回來,我們這位段大哥樣樣都好,就是一樣,令我們做朋友的覺得有點遺憾。」陳石星道:「什麼遺憾?」

郭英揚道:「他已將近中年,還未結親。」

陳石星道:「不錯,大理的老百姓談起他們的小王爺時,也是這樣說的。」

郭英揚不便說得太過着了痕跡,心裡想道:「看來他也是個聰明的人,想必應該聽得懂我的弦外之音吧?」

陳石星忽地轉移話題,「我剛才好像聽得鍾女俠說,說是鐵掌金刀單拔群單大俠已經到了金刀寨主那兒,不知郭兄和單大俠可曾見過?」

郭英揚想起一事,翟然一省,說道:「陳兄,你和單老前輩可是曾經相識的麼?」

陳石星道:「說不上熟識,不過前兩天我曾在雲大俠家裡見過他,他也曾叫我去找他的。」

郭英揚道:「這就對了,原來他說的那位少年豪傑就是陳兄。」

陳石星道:「啊,原來他和郭兄曾經齒及在下,不知他有什麼話一交代?」

郭英揚道:「當時,我正要下山,和他只能匆匆談了片刻。他叫我留意路上有沒有一個背着古琴的陳姓少年。不過,陳兄,你到山寨,恐怕是見不着他了。」

陳石星怔了一怔,說道:「為什麼?」

郭英揚道:「單大俠說,他和一柱擎天雷大俠有個未了的約會,昨天他護送雲伯母到了山寨,已經和金刀寨主說好,只住一宵,今天又要趕往桂林去會雷大俠了。」

陳石星道:「聽說一柱擎天三年前業已失蹤,他在桂林的老家也早已一把火燒乾淨了。是他托人捎信給單大俠,還是單大俠從別的地方聽到消息,知道他又已重回桂林?」

郭英揚道:「當時我因離山在即,未能夠和單大俠詳談。不過我曾聽得他和金刀寨主言道,說是在三年之前,他本來就和雷大俠有個約會的,只因雲大俠之死,以致他們那個約會成為泡影。他們曾有三年之後在七星岩下重會之約。」

從他的語氣聽來,似乎並非接到信息,而是他相信雷大俠定會遵守以前的諾言,故而必須如期赴至桂林,了此約會。

陳石星沉吟不語,心亂如麻。

郭英揚道:「陳兄,你在想些什麼?」

陳石星道:「沒什麼,我只希望能夠和單大俠見上一面。不知單大俠還有什麼話交代我麼?」

郭英揚道:「不錯,他是曾叫我帶幾句話給你。他說,『要是你在路上碰見那位背着一張琴的陳姓少年,你告訴他,我在趕了雷大俠的約會之後,仍然要回到這裡的。他可以在這山寨等我回來,』陳兄,他似乎只是知道你的姓,還未知道你的名字?」

陳石星道:「不錯,我兩次與他相會,都只是匆勿一面,未及通名。」說至此處,忽地撥轉馬頭。

郭英揚詫道:「陳兄,你幹什麼?」

陳石星道:「麻煩你轉告雲姑娘,我不陪她往金刀寨主那兒了。」

剛好這個時候,雲瑚因見他們的坐騎跟隨不上,勒住了馬,叫道:「你們快來呀!」

郭英揚大聲說道:「雲姑娘,陳大哥說是不去山寨了。」

雲瑚吃了一驚,叫道:「陳大哥,你等一等。」郭英揚微笑道:「是呀,陳大哥,你就是要走,也應該和她道別。」

雲瑚與鍾敏秀策馬回來,說道:「陳大哥,你要上哪兒?」

陳石星道:「我要回桂林。」雲瑚道:「好端端的為什麼突然想起回家?你不是說你的家早已沒了?」

陳石星道:「我這次前來,有三件事情,第一是替雲大俠送回遺物;第二是替段小王爺帶信給雲姑娘;第三是把這匹白馬歸還鍾女俠。三樣事情如今都已辦妥,我想我是應該回去了。」

雲瑚一皺眉頭,說道:「你已經到了這兒,只有一天的路程,為什麼不去見一見金刀寨主?反正你又沒有什麼緊要的事情。」

陳石星道:「正是因為我剛剛知道有件事情,要我回家一趟。這裡反而是沒有什麼事情要我辦了。」

雲瑚詫道:「你剛剛知道什麼事情?」

郭英揚替他答道:「鐵掌金刀單大俠到桂林和一柱擎天雷大俠相會,準備今天一早離開山寨。這消息也是我昨天才知道的。」

雲瑚道,「啊,你是要回桂林尋找他們?」

陳石星道:「不錯,我是希望早日見到單大俠。」

雲瑚說道:「單大俠還會回來的吧?」

郭英揚道:「是呀,我已經勸過陳兄了,單大俠反正是還要回到這裡來的,何不等他回來?最多也不過是等幾個月罷了,勝於到桂林尋他,未必找得着他們。」

陳石星道:「我就是恐怕等不了這幾個月的時間。」

雲瑚見他去意堅決,情知無法阻攔,倘若強加挽留,只怕鍾敏秀也要對她「誤會」,只好說道:「好,多謝你這次幫了我的大忙,你既然是有緊要的事情,我也不便耽擱你了。但願有一天你還會回到這兒。」

陳石星苦笑道:「人生聚散無常,我也盼望能夠和你們再見,是否能夠如願,那可就說不定了。」

鍾敏秀「噗嗤」一笑,說道:「不許說這樣喪氣的話,你一定要回到這裡來。」

陳石星拔轉馬頭,郭英揚忽地低聲和鍾敏秀說道:「咱們送他一件禮物好嗎?」鍾敏秀翟然一省,叫道:「陳大哥,請你稍待一待。」

「什麼事情?」陳石星回頭問道。

鍾敏秀道:「我和你換一匹坐騎。」此言一出,連雲瑚也是頗感意外。陳石星道:「這怎麼可以,我是特地把它送回來,好讓物歸原主的,怎能又要了你心愛的坐騎?」

鍾敏秀道:「那就算是我借給你好了。要不是你把它從強盔手中奪回來,我也得不着它了。如今你正用得着它,難道就只許你幫忙別人,不許別人幫忙你嗎?」

郭英揚道:「周寨主必定挑選山寨中的駿馬給單大俠騎去桂林,你有了這匹白馬,說不定在路上就可以趕得上他。」

雲瑚說道:「他們一番好意,陳大哥,你就收下吧。反正你只是借用一時,並非一去不歸。」

鍾敏秀笑道:「是啊,我把坐騎借給你,就正是這個用意,希望你早去早回,免得我們的小妹子盼望。」這話說得未免太着痕跡,陳石星和雲瑚都禁不住面上一紅。陳石星說道:「世事難料,我恐怕未必能夠重回這裡。金刀寨主恐怕也是居無定址,山寨隨時會搬遷……」

鍾敏秀道:「那也不用發愁,要是你不能重返這裡,你把白馬送到大理段府給小王爺好了。他是不會搬家的,我扣瑚妹不久也正是要到他那裡去呢。」

雲瑚可沒有說過這句話,聽了不覺一怔,不過卻也不便當面否認。

陳石星心裡則是另有一番感觸,跨上坐騎,說道:「好,多謝你們慷慨借給我這匹名駒,我要是不能親自到大理段府,也必定托人送去。」白馬揚蹄疾走,轉瞬之間,去得遠了。

雲瑚說道:「鍾姐姐,我可沒有答應你一起去大理啊。」

鍾敏秀道:「我以為你是在見過伯母之後,就要去的。那麼是我誤會你的意思了。不過,段大哥那樣惦記你,你去會一會他也是應該的。」

雲瑚說道:「你讓他知道我平安無事也就行了。媽媽好不容易來到這裡與我相會,她是不慣行走江湖的,我想多些日子陪伴她。」

鍾敏秀道:「咱們慢慢商量。表哥,把你那匹白馬給我。」

她們騎了那匹白馬走在前頭,走了一程,鍾敏秀忽地低聲說道:咱們江湖兒女,是該講究思怨分明,不過報答也有個分寸。比如我把白馬借給陳石星,那也是一種報答。……」雲瑚一愕,雙頰緋紅,說道:「秀姐,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鍾敏秀笑道:「我報答他的恩義,只能把白馬借給他,可不能把我這個人也給了他。雲妹子,你是七竅玲瓏的人,我這個比喻,你總應該聽得懂吧?」

雲瑚臉紅直透耳根,嬌嗔說道:「我不懂,我不懂,不許你再說下去,你的那些比喻,我也不要聽了!」

鍾敏秀笑道:「好,不說,不說,你別發惱。待你想個清楚,咱們以後再說。」

駿馬奔馳,雲瑚的思潮也在起伏不定。

金刀寨主見了雲瑚,自是不勝歡喜,笑道:「想不到你這樣快就來到了。」拉着她的手問長問短,雲瑚心中焦急,忍不住問道:「周伯伯,別的事情慢慢再談,聽說我娘到了這裡——」

金刀寨主道:「啊,你已經知道了?」

鍾敏秀道:「她並沒怪她母親,我才告訴她的。」

金刀寨主道:「那就好了。雲夫人還擔心女兒不肯原諒她呢。我本來想稍後才告訴侄女的——」

雲瑚急不及待的又再問道:「我的娘呢?為何不見?」

金刀寨主道:「她有點不大舒服,在裡面一間靜室歇息,不過你也不用擔心,不是什麼緊要的病。」

雲瑚道:「請你讓我馬上就去見她。」

金刀寨主想了一想,喚來一個女兵,叫那女兵帶雲瑚進去。笑道:「你們母女好好談談,我不陪你去了。」他老於世故,情知他們母女相逢,定有許多不便為外人道的私話要說。是以留下來和江南雙俠喝酒。

「雲夫人」還沒睡覺,她正在想着女兒:「陳石星碰見的那個會使雲家刀法的少年一定是我的瑚兒,她自小就喜歡扮作男孩子的。她既然在大同附近出現,想必總有一天也會到這裡來吧?唉,就不知她肯不肯原諒我這失節的母親。」跟着又想:「陳石星這孩子人品武功都是上上之選,就只出身差了一點,瑚兒將來若許配給他,我也放心得下。不過段府的小王爺更是人中龍鳳,瑚兒若是嫁了給他,或許會重幸福。但是陳石星於我家有恩,他又有張大俠的寶劍為媒……」心中委決不下,終於嘆了口氣,「姻緣姻緣,講究的是一個『緣』字,我何必替女兒操心,讓她喜歡誰就嫁給誰好了。再說,只怕她還未必肯認我這個母親呢,我又怎能力她作主?」

胸口又隱隱作痛了。「雲夫人」知道這是心病發作的先兆,心病無藥可醫,唯一的良藥就是保持心情寧靜。她想抑制自己的胡思亂想,卻抑制不下,仍是心亂如麻。

正在胡思亂想的時候,忽聽得有人輕輕推開房門的聲音。「雲夫人」只道是金刀寨主道來給她送參湯的婢女,哪知走進來的卻是一個俊小子。

雖然隔別已有十年,雖然分開的時候女兒只有七歲,雖然她現在是女扮男裝……但不管有多少個「雖然」,母親和女兒總是心連着心的,任憑海枯石爛,物換星移,做母親的總不會認錯女兒。

這剎那間,「雲夫人」在女兒面前呆住了!

十載分離,一朝重會,這剎那間,雲瑚也是在母親面前呆住,萬語千言,不知從何說起了。

「瑚兒,果真是你!這、這、這我不是在作夢吧?」「雲夫人」咬了咬手指,很痛,明知不是夢了,可還不敢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幸福。

「媽媽,你別哭,咱們今後不再分離了!」雲瑚撲入母親懷中,母女倆緊緊相擁。

「雲夫人」抹去了臉上的淚痕,說道:「瑚兒,你不恨我了?我、我對不住……」

雲瑚說道:「過去的當作一場噩夢吧,別要再提它了。媽,我恨的是別人,我並沒怪你。」

「雲夫人」哽咽道:「瑚兒,我知道你會原諒我的。我回過家裡,找過你。」

「媽,我知道。可惜那天我不在家裡。媽,你這次能夠毅然回家,我很高興。」雲瑚緊緊靠着母親,眼淚也是不知不覺流了出來,低聲說道。

「雲夫人」怔了一怔,說道:「啊,你已經知道。那麼你是回過大同的了?」

「媽,咱們的家已經被龍成斌這小子帶領來的官兵一把火燒了。」

女兒提及她後夫的侄兒,「雲夫人」不禁又是一陣激動,心裡好生慚愧,說道:「這小畜生,別要再提他了。我和你說另一個人。」

「什麼人?」

「一個和咱們雲家很有關係的人,你爹曾經受過他的恩德,我也得過他的幫忙。瑚兒,你的爹,他已經、已經不幸去世了。」

「媽,這些事情我都已知道,你不用詳細說了。爹爹知道你現在已經回來,他在九泉之下也一定十分歡喜的。」雲瑚替母親拭去眼淚,安慰她道。

「雲夫人」又是一怔,「她怎麼都知道了?」繼續說道:「這個人名叫陳石星,他是個很好的少年,不但武功高強,人品更令人欽佩……」

「媽,我知道:「雲瑚聽得母親稱讚陳石星,心裡甜絲絲的,不覺臉上一紅。「我知道」這三個字重複的又從她口中吐出來了。

「雲夫人」停止說話,定睛一看,此時方始發覺女兒身上佩戴的寶刀和寶劍。

「雲夫人」又喜又驚,說道:「瑚兒,原來你已見過陳石星了?」雲瑚呈上寶刀,說道:「媽媽,爹爹的寶刀他已經送回來了。」

「這把寶劍,可是雌雄寶劍中那把青冥劍麼?」

雲瑚頰暈輕紅,低聲說道:「不錯。」

「是他奉了張大俠之命,拿來送給你的?」

「不錯。」雲瑚的頭垂得更低了。

「雲夫人」壓制不下心裡的喜悅,說道:「這把寶劍的來歷,你爹想必和你說過。張大俠叫他送這把劍給你的用意,你想必也已知道了吧?」

雲瑚不說知道,也不說不知道。半響方始輕輕的說道:「媽,咱們說些別的事吧。女兒只想永遠陪伴在你的身邊。」

「雲夫人」笑道:「傻孩子,你怎能永遠陪伴我呢?」說至此處,忽地臉色轉白,咳了兩聲。雲瑚忙道:「媽,你沒有什麼不妥吧?躺下來歇歇吧。」

「沒什麼。」「雲夫人」喘過口氣,繼續說道:「這兩天正在擔心兩件事情。第一件是不知今生還能不能夠再見到你,如今總算是如願以償了。第二件是記掛陳石星,不知他能否脫險。你是在哪裡碰上他的?」

「前天在路上碰見的。最初我還誤會他是壞人呢!後來他說出曾經見過你的事情我才相信他的說話。」

「那你為什麼不和他一起來看我?」

「他沒有來這裡呀!」

「啊,他沒有來。他到哪裡去了?」

「他回桂林去了。」

「雲夫人」怔了一怔。說道:「他已經知道了單大俠赴一柱擎天的約會之事?」

「不錯。周伯伯派江南雙俠到大同打聽我的消息,恰好也是在那天碰上。陳大哥知道這個消息之後,馬上就要趕回桂林,我們勸他先來這兒,他不肯聽。我問他為什麼這樣着急,他說叫我問你就明白了。」

「雲夫人」道:「原來如此,這就怪不得他了。他是要趕回去查究誰是采害他爺爺的仇人的;他曾經懷疑過一柱擎天雷震岳,我極力替一柱擎天分辨,他兀是半信半疑。」

雲瑚說道:「不錯,爹爹也曾不止一次和我提過一柱擎天雷大俠之名的。爹爹和他雖然只是彼此慕名,未見過面,但卻深知他的為人。相信他決不至於下那毒手吧?」

「雲夫人」道:「不過,站在他這方面說,他也是應該回去查個水落石出。從他所說的情形看來,我猜想一柱擎天雖然決計不會是殺害他爺爺的慕後主凶,大概也會知道兇手是誰。」說至此處,忽地嘆了口氣。

雲瑚道:「媽,你有什麼難過之事?」

「雲夫人」道:「不知你知道沒有,他的爺爺就是為了你的父親才給人害死的!咱們欠他的恩情實在太多了!」

雲瑚黯然說道:「想不到我和他乃是同一命運,同樣喪失了至親的人。而他更是無辜,是受了咱家牽連的。我想殺害爹爹的仇人恐怕也就是殺害他爺爺的仇人了。」

「雲夫人」道:「這是一定的了,即使不是同一個人,也必定大有關係。」

說至此處,「雲夫人」又咳了兩聲,揉揉胸口,雲瑚說道:「媽,你歇一歇再說吧,別太勞神了。」

「雲夫人」道:「我沒事,不過有一件事是必須叮囑你的。」雲瑚見母親說得這樣鄭重,連忙問道:「什麼事要我去辦,媽,你吩咐吧!」

「雲夫人」喘過口氣,說道:「我的病雖無大礙,卻不知什麼時候才能痊癒。你爹爹的大仇,我只能指望你去報了。」

「這是女兒份內所應為之事,只要女兒有一口氣在,誓報爹爹之仇。媽,你放心吧。」

「你的仇人可不是等閒之輩,在七星岩傷害你爹的那兩個魔頭,你已經知道是誰了吧!」

「聽說是厲抗天和尚寶山。」

「雲夫人」道:「這兩個人都是邪派中一等一的龜色,還有一個號稱刀王的余峻峰也是他們一夥的,尤其厲害。」她卻未知厲抗天已斃於張丹楓掌下,余峻峰也給陳石星殺了。

雲瑚暗自想道:「其實幕後的主凶還是龍家叔侄,媽,你雖然不說,我也是要去找他們算帳的。」

「雲夫人」似乎知道她的心思,說道:「不錯,這三個人的背後,也還有個指使之人。不過,我希望你在我去世之後,才去殺他。」

雲瑚聽了這話,心裡很是難過,「媽這樣說,她是不想我去殺龍文光叔侄的了。」她只道母親由於曾經改嫁龍丈光,多少還有一點夫妻之情,心中難免不悅。不過,卻也不當面說她母親。只能咬着嘴唇,輕輕說道:「媽,請你別說這樣傷心的話。」

「好,那咱們就回到正事來吧。你的刀法雖然已得你爹真傳,比起你爹的仇人還差得遠。你要親手報仇,只有一個法子。」

雲瑚怔了一怔,「什麼法子?」她也曾想過這個問題的,不過她想的只是苦練武功,期之十年。

「雲夫人」道:「待你練成你爹那等功夫,恐怕仇人已經死了。你若想早日報仇,只有和陳石星雙劍合壁。」

雲瑚面上一紅,低頭不語。

「雲夫人」道:「好在你的仇人也是他的仇人,我想你即使不願意嫁給他,他也會和你聯手的。」

雲瑚說道:「媽,那你是不是要我現在就到桂林去找他?」

「雲夫人」嘆了口氣,說道:「我心情混亂得很,我希望你早日為父報仇。」

雲瑚說道:「報仇固然要緊,媽你有病,我也應該服侍你的。女兒還是多陪媽媽一些時候。」

「雲夫人」苦笑道:「我現在已經知道,我是無須拖累你了,我能夠見你一面,心愿已了。今天是我最高興的日子,哈哈,哈哈……」笑聲突然中斷!

雲瑚吃驚叫道:「媽,你。你怎麼啦?」聽不見母親回答,連忙一探她的鼻息,只覺觸體如冰,登時嚇得呆了!

原來「雲夫人」這許多年來念念不忘的就是一見女兒,一旦心愿得償,精神已是陷於崩潰地步。興奮、愧悔、歡喜、悲傷……種種錯綜複雜的情緒,都在同時湧現!以致心病突然發作,就在狂笑聲中斷了氣了。

雲瑚呆若木雞,過了好一會子,方始驀地一聲尖叫起來。

陳石星正在前往桂林的途中,他的心情也是混亂得很。

遊子懷鄉,離人念舊,人之常情,何況故鄉是有「風景甲天下」美譽的桂林?故園風物,魂牽夢紊,一別三年有多,陳石星是早已想回去的了。如今踏上歸程,心情能不興奮?」

但在興奮之中,卻也有着難言的悵憫!

三年的變化是太大了,尤其是最近這兩個月。

造化弄人,本來他與雲家乃是地北天南,風馬牛不相及的,但如今卻變成了息息相關,有如萬縷千絲相互糾纏,剪也不斷,理也還亂了。

想起了和「雲夫人」的一夕長談,想起了和雲瑚的化敵為友,雲家的命運似乎已和他血肉相連。想起了那晚雲瑚為他輕撫瑤琴,催他入夢;想起了昨日的路旁道別,雲瑚的殷殷囑咐,盼望他早日歸來……。陳石星又是歡喜,又是悲傷,禁不住心頭苦笑了。

「她和段府的小王爺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我是什麼身份,難道還能對她有非份之想嗎?我是只能為他們祝福,待他們的喜訊傳來,把這張古琴送去給他們作賀禮了。唉!我為什麼還要老是想着她呢?」陳石星揮一揮手,虛打一鞭,催那白馬飛跑。似乎要把雲瑚的影子撣手拋開,但可惜雲瑚的倩影已是印在他的心頭,縱然不去想她,也是拋開不了。

白馬跑得飛快,不過三天,陳石星已是出了山西省域,踏入了河南境內的黃土平原了。

這一天他在一條繞着王屋山山腳蜿蜒而過的路上奔馳,中午時分,正自感到有點饑渴,抬頭一望,恰好發現路旁有一間茶館。

這種路旁茶館,是為趕路的旅人而設的,賣的不僅是茶,還有酒菜供應,於是陳石星便的下了坐騎,到那山腳路旁的茶館喝酒,茶館旁邊正好有塊草地,陳石星笑道:「我有我吃,你有你吃吧。」放任那匹白馬在草地吃草。

陳石星要了一盤切牛肉,說道:「你們有什麼酒就給我什麼先來半斤。」

這種兼賣酒菜的路旁茶館陳石星相當熟悉,當然不會有什麼美酒佳肴,下酒的菜總是滷牛肉、花生之類,酒則是自釀的「白干」,酒味多半很淡,聊勝於無罷了。

不料他喝一杯,只覺芬芳撲鼻,酒味的香醇,竟是他從來沒有喝過的好酒。

陳石星有了一份意外的驚喜,贊道:「好酒,好酒!這酒叫什麼名字?」

茶館老闆笑道:「自製村釀,哪有什麼名字。難得客官讚賞,請多飲幾杯。」

陳石星見他談吐不俗,說道:「老闆,你也來喝一杯吧。」

老闆笑道:「知音難遇,你賞識我釀的酒,應該由我請客才對,怎能要你請我?」

說話之時,眼睛看着陳石星放在桌上的那張古琴。「知音」二字,想是由此觸發。

陳石星越發驚異,心裡思道:「想不到荒村野店之中,有這樣一位風雅的老闆。恐怕是隱於酒肆的高人也說不定。」當下哈哈一笑,「誰請客都無所謂,喝了再說。」

老闆倒也爽快,立即說逍:「好的,佳客難遇。我陪你喝個痛快。」拿了一壇酒來,說道:「這是陳年老酒,味道更醇,你試一試!」

陳石星笑道:「我還要趕路,多喝恐怕不成。」

老闆說道:「那就隨量吧。」斟了兩杯酒,說道:「先干為敬。」一飲而盡。陳石星本來有點疑心的,見他先喝,也就放心喝了。

喝了幾杯,老闆說道:「客官,你貴姓?」

陳石星道:「小姓陳。老闆,你高姓大名?」

老闆說道:「不敢當。我姓丘,單名一個遲,遲暮的遲。」

陳石星道:「丘老先生出口成文,想必曾讀詩書?」

丘遲笑道:「小時候是曾胡亂讀過幾年書,只因好酒貪杯,耽於逸樂,少年碌碌,老大無成,故而改名為『遲』,自傷遲暮。」

陳石星肅然起敬,說道:「老伯原來是位遁跡風塵的高士,失敬,失敬。」

丘遲哈哈笑道:「我是因為謀生乏術,只會釀酒,才開這個茶館,賣茶賣酒,作為糊口之資的。什麼高人,客官,你是開我的玩笑了。」

陳石星心想:真人不露相。不由得對他更是另眼相看。喝了兩杯,丘遲忽道:「陳兄,你隨身攜帶瑤琴,想必精於琴技?」

陳石星道:「稍會彈琴,精通二字那是遠遠談不到的,老先生飽讀詩書,想必也會彈琴?」

丘遲說道:「你客氣了。琴我是不會彈的,不過我卻認識一位很有名的琴師。說來湊巧,這位琴師與你同姓,也是姓陳。」

陳石星連忙問道:「這位老琴師是誰?」

丘遲說道:「據說他的琴技天下無雙,大家稱他為琴仙,他則自號琴翁。」

陳石星所料不差,「原來他說的果然就是我爺爺。」

丘遲繼續說道:「我和他只是曾有一面之緣,還談不上怎麼相熟的朋友。有一天他也是像你一樣,路經此地,在我這裡喝酒,喝了之後,大為讚賞,乘着酒興,給我彈奏一曲高山流水,那美妙的琴音我至今未忘。嗯,算起來已是二十多年之前的柱事了。」

隴琴翁乃是流浪江湖的琴師,有這樣的事情不足為奇。陳石星暗自思量:「這位茶館老闆看來雖然是個商人,我和他畢竟只是初次相識。俗語說得好,逢人但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我還是暫時不要告訴他吧。」

說罷與陳琴翁相識的往事,丘遲喝了滿滿的一杯,笑道:「高山流水的雅奏,可遇而不可求,難得陳兄到此,二十年前情事,仿佛重現。不知陳兄也能為我彈奏一曲麼?」

陳石星道:「我的琴技如何能與琴仙相比?」

丘遲說道:「陳兄請莫客氣,我給你斟滿一杯,聊助雅興。」

陳石星亦已有了幾分酒意,說道:「承賜佳釀,無以為報,那我就獻拙吧。」

打開琴匣,取出古琴。丘遲眼睛一亮,「咦」了一聲,說道:「陳兄,你這張古琴和陳琴翁當年彈的那張古琴倒似乎是一模一樣。」

陳石星笑道:「人有相似,物有同樣,彈的琴雖然相似,奏出的曲子那就一定差得遠了。嗯,待我想想,奏個什麼曲子好呢?」

放下酒杯,把眼一望,那匹白馬正在外吃草,雲瑚的影子不覺又浮現他的心頭了。

陳石星輕攏琴弦,邊彈邊唱:

「皎皎白駒,食我場苗。

縶之維之,以永今朝。

所謂伊人,於焉逍遙。

皎皎白駒,在彼空谷。

生芻一束,其人如玉。

毋金玉爾音,而有邏心。」

這是詩經小雅中「白駒」一篇的首尾兩章,「自駒」是留客惜別之詩,陳石星彈奏此曲,表面是感謝主人的雅意,實在他心裡想的則是雲瑚。

這兩節詩經,倘若譯成白話,那意思就是:

「白白的小馬兒,

吃我場上的青苗。

拴起它拴起它啊。

延長歡樂的今朝。

那個人那個人啊,

來到這兒和我一起快樂逍遙。

白白的小馬兒,

回到山谷去了。

咀嚼着一捆青草。

那人兒啊玉一般美好。

別忘了給我捎個信啊,

別有疏遠我的心啊!」

(羽生按:譯文根據余冠英的《詩經選譯》)

白馬正在外面吃草,這匹白馬,雲瑚也曾作過它的主人。他與雲瑚的「不打不相識」,也可說是因這匹白馬而起。就在數日之前,雲瑚曾經攔住馬頭,希望能夠將他留下。而現在則是天各一方。「還有相逢的日子麼?她的友誼會不會因為時間久了而褪色,而有疏遠我的心呢?當她大喜的日子,她會不會忘了要給我捎個信呢?」

琴聲戛然而止,陳石星的心潮可還沒有平靜下來。他痴迷於自己;彈出的琴聲之中,不由得悠然存思,茫然若夢了。

忽呼得馬蹄踏地之聲恍似暴風驟雨,把陳石星從夢境之中倏的驚醒過來!一個極為刺耳的聲音冷笑說道:「彈的好琴!哼,你這臭小子真是瘌蛤蟆想吃天鵝肉!」

這聲音,倒是非常熟悉的。

五匹健馬來到茶館門前那塊草地了,說話的這個人正是龍成斌。在他兩旁的是呼延四兄弟:呼延龍、呼延虎、呼延豹、呼延蛟。

龍成斌注意的是聽陳石星彈琴,呼延龍注意的卻是那匹白馬。

「這小子是逃不了的,先捉住這匹白馬。龍公子,請把這匹白馬賞我!」

陳石星揚唇一嘯,那匹白馬頗通靈性,立即逃入林中。呼延龍喝道:「你的主人跑不了你也跑不了,還想逃麼?」把手一揚,一枝袖箭電射而出。

陳石星抓起一技筷子,與此同時,也以甩手箭的手法射出,後發先至,和那枝袖箭碰個正着!正是:

伊人何處覓?仇敵已來臨!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廣陵劍
廣陵劍
《廣陵劍》是梁羽生所著武俠小說作品,是萍蹤系列最後一部,講述了張丹楓的關門弟子陳石星與雲重的孫女雲瑚的感情和江湖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