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7章一失足時死生成謎再回頭處恩怨如煙

    「死人的約會」

    楚天舒道:「丁老前輩乃是家父的朋友,既然是他,那當然不能不理了。」

    嘯聲是從南岸的一座山峰上傳來的,楚天舒將船攏岸,三人立即施展輕功,向那座山峰奔去。此時已是入黑時分,一彎新月剛剛升起。那座山距離岸邊只有數里之遙,不過半枝香時刻即到了。但在這段時間之內,他們和沒有再聽見嘯聲。

    楚大舒驚疑不定,心裡想道:「丁勃本是遼東大盜,從他的嘯聲可以從山上傳到江心,功力之高,可以想見。現在聽不見他的嘯聲,不知他是已經把強敵打退,還是身受重傷不能發嘯?但無論如何,他的對手也一定是十分厲害的了,只不知是誰?」

    跑至山腰,一片危崖擋住去路。好在他們都是一等一的輕功,危崖峭壁,也還難不倒他們。三人之中,楚天舒武功最高,江湖經驗也最豐富,他跑在前頭開路,眼觀四面,耳聽八方。

    危崖的彼端是一片松林,靠近峭壁處有一株橫伸出來的方松,枝葉茂密,形如蒼龍櫻海,丹鳳朝陽,蟠松的野藤飄拂石壁。朦朧的月色之下,楚天舒目光一瞥,忽見樹枝無風自搖。懸空的里野藤,飄拂不足為奇,未曾脫離母體的樹枝無風自搖可有異樣。楚天舒凝伸一聽,隱隱聽得樹林裡似有沙沙聲響。楚天舒叫道:「提防有埋伏!」雙掌一個盤旋,使開夜戰八方的招式護身,踏上那株橫伸出來的松干,隨即躍上危崖,沖入林中。

    江湖上本來有「逢林莫入」之戒,但他們為了要救丁大叔,卻怎能顧這許多禁忌。姜雪君和齊漱玉都拔出劍來,舞劍防身,跟着楚天舒闖進樹林。

    樹林裡並沒遇上埋伏,只是有幾隻鳥兒給他們嚇得從窩裡飛了出來。齊漱玉笑道:「楚大哥,你是疑心生暗鬼吧,這裡鬼影也沒一個!」楚天舒驚疑不定,暗自想道:「按說樹枝不會無風自搖,我剛才所見也分明不是眼花。難道是一隻松鼠竄過樹枝,以至令得它無風自搖,唉,但願是松鼠就好,假如真的是一個人的話,這人的輕功之高,可真是神奇之極了!」

    心念未已,他們已經穿出這片松林,前面地勢開曠,他們又開始聽到一種聲音,似是風聲呼呼,細聽又不是風聲。楚天舒跑快兩步,站上高處往下一望,叫道:「那邊有人打鬥,齊姑娘,你快,……快來」二字未曾說完,齊漱玉亦已登上那塊石頭,往下一看,失聲叫道:「啊,果然是丁大叔!丁大叔,你莫慌,我們來幫你!」

    下面有個山坳,山坳形如鍋底,地勢較為平坦,一個身材高瘦的老頭正在和兩個魁梧的漢子搏鬥。雖然只是小時候見過一面,楚天舒也認出來了。這個瘦長的老頭正是曾經到過他的家裡的丁勃,二十年前名震江湖的遼東大盜丁勃。

    和丁勃交手的那兩個漢子面貌看得不大清楚,但身材卻是一般高矮,服飾也是相同,似乎是兩兄弟。

    楚天舒定睛看去,只看了幾招,就不禁大吃一驚。

    那兩人騰躍撲擊,忽如巨鷹盤空,忽如猛虎伏地,招招兇狠,方圓十數丈之內,沙飛石走,發出的聲音就似狂風颳過一般。丁勃則是兀立如山,見招拆招,見式拆式。但形勢則顯然是他處在下風。只有招架的份兒了。楚天舒這才恍然大悟,丁勃何以不能繼續發嘯的原因,那是因為給人攻得應接不暇,已是不能再耗內力發嘯。「果然不愧是曾經名震江湖的遼東大俠,假如換了是我,在這兩個魔頭聯手撲擊之下,只怕抵擋不了十招!」楚大舒心裡想道。

    雖然明知他們三人齊上,也未必就能替丁勃扭轉敗局,但在這樣緊急的關頭,卻是誰也無暇為自身的安危打算,大家都是飛快的跑過去。

    和丁勃交手的一個漢子縱聲笑道:「丁勃,你縱然伏有同黨,我們也不懼你!嘿嘿,原來你的救兵就只是這三個娃娃嗎?哈哈,來吧,來吧,一齊來送死吧!」他說到一半;已經看清楚來的是什麼人了。

    跑得最快的楚天舒,也只是剛剛走過一半的距離,那兩個漢子正在加緊攻擊,齊漱玉緊緊跟在楚天舒後面,一顆心卜卜的跳,只怕援救已來不及。

    丁勃比她還要着急,連忙叫道:「小姐,你快走,別理我!」

    話猶未了,一個漢子陡地躍起一丈來高,向他撲下,丁勃一矮身軀,斜竄出去。齊漱玉看不清楚,但聽得「轟隆」一聲,原來是那漢子一拳打中一棵松樹,把那棵松樹打得齊腰折斷。

    齊漱玉看不清楚,還只道是丁大叔閃避得宜,故此沒有給他打中。丁勃卻大為詫異,「奇怪,怎的他這拳如此失了準頭?」原來那兩個漢子是分進合擊的,丁勃若要避開那凌空一擊,就要着另一個漢子的一掌,故此他雖然身形斜竄,卻並非避招,而是要搶在前頭先化解另一個一敵人的攻擊。但是否能夠如他所願,他實是毫無把握的。想不到出乎他意料之外,凌空一擊那一拳竟打歪了。

    這兩人乃是孿生兄弟,心意相通,配合得天衣無縫。不料這次卻出了岔子。哥哥那一拳莫名其妙的打歪,這就給了丁勃一個擊破的機會了。他反手一招「手捏琵琶」,剛好迎上了弟弟劈向他後心的一掌。

    雙掌相交,「蓬」的一聲,那人給他的掌力震得退出了六七步,幾乎跌倒。

    這一下又是大出丁勃意料之外。要知對方雖然失了兄長的配合,但丁勃也是差不多到了強弩之未的田地的。這兩兄弟的功力,倘若是各自力戰,與丁勃單打獨鬥,丁勃比他們略勝一籌,但也不能一揮手就把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震退六七步的。何況此際丁勃乃是在以一敵二的情況之下,業已惡鬥了半個時辰,內力的消耗遠比對方為甚。他原來的估計,也只是希望能夠板成平手而已。

    不但丁勃意想不到,那兩兄弟也似乎是始料之所不及,弟兄相對,目光一片茫然。

    這兩兄弟心意相通,互相看了一眼,做哥哥的點了點頭,做弟弟的搖了搖頭。雖然一個點頭,一個搖頭,大家的想法卻是一樣。兩人不約而同的齊聲叫道:「姓丁的,你有主子撐腰,我們只有認栽了!哼,但願你的主子長命百歲,讓你做一世老奴才吧!」說罷轉身便逃,後面這兩句當然是「反話」,但也可見得他們對丁勃的「主子」實是敢怒而不敢罵。

    原來那個老大凌空擊下之時,足部突然好似給利針一刺,不由自己的便向前衝去,結果是拳頭打着了松樹方才定着身形。那個老二發掌之時,虎口也好像突然給螞蟻叮了一口,力量登時減一半。但他們又立即發現並非是中了梅花針,甚至是否暗器,他們也捉摸不透。

    他們本來不把楚天舒、齊漱玉、姜雪君三人放在心上放在心上,但此時一想,齊漱玉是齊燕然的孫女兒,孫女兒既然在此處現身,莫非做爺爺的亦已來了?除了齊燕然,別人也沒有這麼大的本領能夠暗算他們,而令他們絲毫也沒察覺!

    兩兄弟同一心思,都以為是齊燕然,兩兄弟交換互相詢問的目光,做哥哥的點了點頭,表示他和弟弟的猜測一樣。做弟弟的搖了搖頭,則是表示既然是齊燕然,那就只能乖乖認栽,不可再鬥了。

    丁勃雖然不知道他們想的是什麼,但亦已猜到了他們是着了暗算,並且知道他們是猜疑誰了。

    齊漱玉喜出望外,跑到丁勃身邊,笑道:「丁大叔,你哪裡惹來的這兩個強敵?」

    丁勃息過口氣,說道:「他們是江湖的人稱冀北雙鷹的薩家兄弟,二十年前,我乾沒本錢買賣之時,曾經和他們有過一段過節,想不到今天碰上了。」

    冀北雙鷹,老大名叫薩都刺,老二名叫薩都拉,齊漱玉也曾聽得爺爺說過他們的字號。據說他們本是勃海中一個名叫貓鷹島上的土生野人。「貓鷹」是一種變種的貓頭鷹,比普通常見的貓頭鷹大得多,性極兇悍,是一種罕見的猛禽。因為它們聚集於那個小島,「貓鷹島」因此得名。貓鷹島附近有一個「蛇島」,盛產毒蛇,貓鷹克製毒蛇;常常把毒蛇抓來當作食糧。這兩兄弟因為常常看貓鷹撲擊毒蛇,無師自通,練成了一身非常怪異的以撲擊為主的武功。

    薩家兄弟二十年前已經惡名昭彰,齊燕然也曾想要剪除他們,可惜一直沒有機會碰上。

    齊漱玉說道:「原來是冀北雙鷹,怪不得如此厲害。但想不到這兩個鷹頭都給我們嚇跑了!」

    丁勃滿腹疑團,看了楚天舒一眼,問道:「這位是……」

    楚天舒笑道:「丁老前輩,咱們是見過面的,你記不得了?」

    丁勃怔了一怔,說道:「恕我丁勃記憶不佳,咱們是在哪裡見過面的?」

    齊漱玉笑道,「這位楚大哥是揚州楚勁松楚大俠的公子,他曾功經和我說過,說是你曾經到過他的家裡的。」

    丁勃拍拍腦袋說道:「我想起來了,那時你還是個拖着兩筒鼻涕的小孩子呢。」

    楚天舒笑道,「那一定是你記錯了,我自小愛乾淨,不會拖着兩筒鼻涕見客人的。」

    談笑之間,姜雪君亦已來到。齊漱玉道:「這位姜姐姐就是元哥常常提及的那位雪君姐姐。」

    丁勃不禁又是一愕,說道:「令尊的大名可是上志下奇,後來改號遠庸的。」

    姜雪君道:「不錯。但家父已在半年前去世了。」

    若在平時,丁勃見着楚天舒和姜雪君,自必又驚又喜,而且有許多話要問他們的。但此際由於他有更重大的心事盤恆胸際,無暇去問他們了。

    他心裡想道:「楚勁松的兒子和姜志奇的女兒,本領料想是不錯的,但卻怎夠得上暗算冀北雙魔?」

    他看了看楚天舒,又看了看姜雪君,狐疑滿腹,問道:「還有誰和你們一起來麼?」

    齊漱玉道:「就只他們二人,沒有別的人了。我是請他們二人到咱們家裡作客的,丁大叔,你要不要我告訴你怎樣巧遇他們的事情?」

    丁勃說道:「我是要知道的,不過你稍後一下說也還不遲,我倒想先問你一件事。」

    齊漱玉詫道:「什麼要緊的事呀?」

    丁勃說道:「你們上山的時候,可碰到過什麼人嗎?」

    齊漱玉道:「沒有呀,何以你有此問?」見丁勃神氣甚為古怪,似乎在想什麼,遲遲未回答她,又補問一句道:「你以為我會碰上什麼人?」

    丁勃想說的是:「那個人是你最親近的人,但又是你不認識的人。」不過因為時機未到,心中想說的話卻是不便對齊漱玉說出來。

    齊漱玉何等聰明,眼珠一轉,便即笑道:「丁大叔,難道你以為爺爺當真是和我一起來嗎?那兩個魔頭繪爺爺的威名嚇跑,我也意想不到呢!」

    丁勃說道,「我也知道你的爺爺不會來的,不過——」

    齊漱玉道:「不過什麼?」

    丁勃說道:「沒什麼。不過,那兩個魔頭好像不只是給嚇退的。」

    齊漱玉笑道:「那麼,你以為當真是有高人暗中相助嗎?若然真的有這樣高人,除了我的爺爺還能有誰?」言下之意:既然你知道不是爺爺,那當然是沒有別的人了。她哪知道,丁勃心中所想的那個人並非她的爺爺,但她亦已猜得甚為接近。

    丁勃一臉范然神色,說道:「我不知道,我只覺得這兩個魔頭走得莫名其妙。」

    齊漱玉道:「這兩個魔頭嚇得狼狽而逃,料想他們不敢再來。他們既然走了,咱們也不必費腦筋去暗猜了。好,不要再說這兩個魔頭了,丁大叔,我倒要先問你一件事。」丁勃說道:「小姐請問。」齊漱玉道:「你何以不在家中,卻跑到這裡來?」

    丁勃說道:「正是因為小姐你離家出來,老爺放心不下,故此叫找出來找你回去。他猜想你可能會在洛陽,我就是正要到洛陽去聽你的消息的。老爺猜得對麼?」

    齊漱玉笑道:「爺爺猜礙不錯,不過我猜他也是放心不下衛師哥的吧。」丁勃說道:「不錯。前天我在路上已經聽說他在徐家鬧事,不知是真是假?」

    齊漱玉道:「是真的。啊,你在路上沒有碰見他嗎?」丁勃笑道:「要是我已經碰見了他,我也不用問你這消息是真是假了。」齊漱玉好生失望,說道:「我還以為他已經回到了家呢。」

    當下將她在洛陽的遭遇,簡單扼要的說給丁勃知道。

    丁勃好生驚異,嘆口氣道:「想不到徐中嶽號稱中州大俠,竟然是個假仁假義的奸賊。不過說到剪大先生也是和他一樣的人,我卻還有點不能相信。」齊漱玉道:「不錯,剪千崖的名望比徐中嶽更高,但我親眼看見他幫徐中嶽對付元哥的。而且他是殺害姜姐姐母親的兇手,此事亦是無可懷疑。」

    丁勃沉吟半晌,說道:「雖然我不敢說絕無此事,但剪大先生的為人我是知道比較清楚的,我總覺得他與徐中嶽不該是一丘之貉。」齊漱玉道:「世上有許多大家都以為是不該發生的事情,卻偏偏發生了呢!」丁勃笑道:「大小姐,經過這番磨練,你是比以前老成多了。」

    齊漱玉甚為得意,卻佯嗔道:「你以為我永遠都是不懂事的孩子麼?」丁勃笑道:「是啊,你是個懂事的大姑娘了,不過剪千崖這件事,最好你先問過爺爺,不要私自找他算賬。對剪家的人,你爺爺知道得比我更深。」

    齊漱玉道:「我也沒有本事單獨找他算賬,這次回家,我是準備與元哥會合,再和姜姐姐一起去找那兩個老賊報仇的。要是元哥已經回到家中,想必他也會對爺爺說了。」

    丁勃沉吟不語,心裡想道:「就只怕天元這孩子不是回家。」但他不想掃大小姐的興,心中的疑慮沒說出來。

    齊漱玉提起了她的元哥,卻是更加歸心如箭了,說道:「咱們趕快回去吧,說不定元哥已經回到家中了。」

    丁勃想了一想,忽地微笑說道:「對,你爺爺等你正在等得心焦,你是應該趕快回去的。大小姐,我這就托你回去稟告老爺……」

    齊漱玉怔了一怔,說道:「丁大叔,你說什麼,你不回去嗎?」

    丁勃說道:「我還有點事情,待料理完後,大約遲三五天才能回去。」

    齊漱玉詫道,「你不是說爺爺叫你到洛陽接我的嗎,你另外還有事情?」

    丁勃說道:「是呀!這件事情是今天才遇上的。你既然回來了,那我就想抽空辦點私事,向老爺告個假了。」

    齊漱玉道:「是什麼事情?」

    丁勃說道:「也沒什麼緊要的事情,只是想去找一個多年未見過面的朋友喝幾杯老酒。」

    齊漱玉道:「又是你從前在黑道上的那些朋友麼?」

    丁勃說道:「小姐,你長大了倒管起我來了!」

    齊漱玉道:「好,你不肯告訴我,那就算了。走吧!」

    丁勃說道:「小姐,恕我不送你們下山了。」

    齊漱玉道:「我不是膽子小要你送,但你也總得下山才能去找朋友呀。難道他是約你在這荒山喝酒的嗎?」

    丁勃笑道:「當然不會有這樣荒唐的朋友,不過我也總得恢復了精神體力,才能下山去找朋友呀。」

    齊漱玉吃了一驚,說道:「我真是不懂事,沒想到你惡鬥一場,已經筋疲力竭了。要不要我們在旁守護?」

    丁勃笑道:「還不至於這樣不濟事,何況正如小姐你剛才所說,諒那兩個魔頭也不敢回來。小姐,你別管我,快點回家。」說罷,便即盤膝閉目,做起吐納功夫。

    齊漱玉也想早點回家,她知道丁勃練的內功自成一家,隨時可練也隨時可以停止,不像某些門派的內功,非練到一定的時刻不能罷休的。因此若有外敵,他立即便可醒覺。「以丁大叔的功力,只要他恢復幾分,即使這山上有毒蛇猛獸,料想也傷害不了他。」如此一想,齊漱玉也就放心下山了。

    他們那隻小船系在河邊,為了趕路,楚天舒主張不進縣城投宿,讓小舟順流而下,天明便可渡過孟津。齊漱玉喜道:「這敢情好,過了孟津,咱們再走陸路,只有兩天路程,就可以回到家裡了。」

    楚天舒上了船就不說話,齊漱玉道,「咦,你在想些什麼?你又沒有和那兩個魔頭打架,總不至於像丁大叔那樣疲累吧?」她這樣一天接連碰上幾樁事情,心情可有點不大寧靜,很想找個人閒聊。

    楚天舒笑道:「我正是想起你的丁大叔。依我看來,丁大叔倒不像你說的那樣疲累。」

    齊漱玉道:「這是他自己說的,你懷疑他說謊嗎?」

    楚大舒道:「或者是他故作謙虛吧,不過還有一件事情,說出來你可能認為我是多疑……」

    齊漱玉道:「多疑也好,謹慎也好,快說出來,別吊我的胃口。」

    楚天舒道:「你有沒有注意到,當你問丁大叔是否約了朋友在荒山喝酒之時,他雖然回說不是,但他的笑容卻是很不自然!」

    齊漱玉怔了一怔,說道:「我倒沒有留意。不過,你說這話的意思,好像是認為丁大叔存心騙我。」

    楚天舒道:「這話說得重了一點,或許丁大叔只是不願意你目前就知道了。」

    齊漱玉道:「然則你認為他當真是約了朋友在這荒山喝酒?」

    楚天舒笑道:「喝酒當然是不會的,但卻可能是一個只圖見上一面的約會,否則他本來是要到洛陽去接你的,為何不走大路,卻跑到荒山野嶺上去?」

    齊漱玉道:「那是因為冀北雙魔的約斗呀,咱們不是親眼見到了嗎?」

    楚天舒道:「咱們只是見到打鬥,但丁大叔可沒說過冀北雙魔約他到那裡打鬥的。而且丁勃是個一老江湖,精明幹練,他明知以一敵二,是鬥不過冀北雙魔的,他又豈能單人匹馬,趕這約會?」

    齊漱玉道:「如此說來,你是認為他本來是赴朋友的約會,但卻出乎他的意外,朋友沒來,卻來了敵人。」

    楚天舒道:「我是這樣猜想。不過,他的朋友恐怕亦已來了。」

    齊漱玉道:「你倒很會推想。但我倒想問你,你是何所見而云然?」

    楚天舒道:「他在激鬥之時,連發數聲長嘯,你不覺得奇怪麼?」

    齊漱玉江湖經驗雖少,人卻並不糊塗,一得楚天舒提醒,頓時也起了懷疑,說道:「你懷疑他的嘯聲是為了求救?」

    楚天舒道:「不錯,用這種上乘內功是很耗內力的,要不是為了呼援,他何必自耗內力?但在那荒山之山,他又怎知道會有救兵?」

    不必多加解釋,結論只有一個:丁勃本來是約了一武功比他更好的人在那裡相會的。

    齊漱玉道:「那麼咱們要不要回去看看那人是誰?」

    楚天舒笑道:「他們既然要避開你,就是立即趕回去,也決計見不着他們了。」

    齊漱玉仍是半信半疑,說道:「假如你的猜想不錯,冀北雙魔之所以敗逃,就是真的受了那個一直不曾露面的人暗算了。但除了我的爺爺,天下還有誰人有這本領?」

    楚天舒道:「這我就猜不着了。」心想:「莫非是飛天神龍?但飛天神龍的本領雖然似乎比丁勃稍高,恐怕也還未有嚇跑冀北雙魔的本事。」

    「咱們也無謂猜測了,反正這人是友非敵。」楚天舒道。

    齊漱玉想了一想,說道:「不錯,有這樣大本事的人,世上寥寥無幾。縱然不是我的爺爺,我回去問他,料想他也會知道。」

    波心月影盪江圓,此時小舟已經過了孟津了。

    ※※※

    明月松間照,清泉石上流。荒山月色,分外淒清,卻又是另外一種情景了。

    楚天舒猜得不錯,丁勃在惡鬥雙魔之後,雖然精疲力竭,卻並不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不濟。此時他早已恢復了精力了。

    不過他卻無心賞玩山間的月色,他還在靜坐,但卻是心事如朝。

    他抬頭看看月亮,月亮在頭頂上空稍為偏東一點,估量已是將近三更的時分了。

    另一件事楚天舒也猜得不錯,他的確是來趕一個和他關係很深的人的約會的,約會本是定在今晚二更,但那人尚未出現。

    這個約會是從何而來的呢?

    這天太陽未落,他就到了孟津。由於他在路上已經知道了衛天元和齊漱玉的消息,知道他們雖然在洛陽鬧得天翻地覆,卻早已在同一天逃出徐家,並無遭遇意外的危險!故此無須趕路。他連日奔波,很想好好的睡一覺,而過了孟津,則還要多走五六十里才能找到客店。既然無須趕路,他就樂得入縣城宿店了。

    哪知他剛打開了房間,漱洗尚未完畢,店小二就進來問道:「請問你老人家是不是姓丁?」

    他怔了一怔,說道:「不錯,你怎麼知道?」這是一個小縣城的小客店,旅客投宿,無須登記姓名的。

    店小二道:「有人送封信給你,我本來不想讓他進來的,但聽他說你老人家的樣貌都說得對,所以我進來先問你一聲。要是你願意收那封信,我就替你拿來。」

    丁勃覺得他的話有點古怪,問道:「送信的是什麼模樣的人?」

    店小二道:「是個小叫化。」

    丁勃這才恍然大悟,心道:「怪不得店小二不許他進來。」連忙說道:「不必你代勞,我想見見那小叫化。你叫他進來吧。」

    小叫化進來了,年紀不過十二三歲,蓬首垢臉。抖抖瑟瑟的拿出一封信來。信封上寫的是「丁大叔親啟」,筆跡倒是甚為熟悉。

    江湖上有什麼人是稱他做「丁大叔」的?丁勃心頭不禁卜通一跳,心道:「不可能,決不可能是他!」

    「我想問小叫化幾句,你出去吧。」丁勃把店小二遣走,把信打開。只看了一眼,他就禁不住面色唰的變得如同白紙,手指也顫抖起來。

    小叫化吃了一驚,說道:「丁大叔,你沒事吧?」

    丁勃道:「給你這封信的是什麼人?」

    小叫化道:「他戴着闊邊皮帽,披着斗篷,面貌我看得不大清楚,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的。」

    「那你為什麼給他送信?」

    「他給我一兩銀子。得人錢財,與人消災。這是爹爹教我的。那個人是壞人嗎?」小叫化打着哆嗦說道,也不管引用的成語對是不對。

    丁勃安慰他道:「你別慌,我不是責罵你。那人是不是壞人都不關你的事。但我想知道這封信他是什麼時候給你的,他和你說了些什麼話?」

    「是大約一個時辰之前給我的,他說待會兒有這麼個模樣的老者要來投宿,你看他進哪家客店,你就替我把這封信給他。我在這條街上守候,連討飯也不敢去。」小叫化道。這條街是客棧集中之地,小縣城的客棧本來就不多的。

    丁勃驀然想了起來,問道:「你看不見他的臉孔,但他遞信給你的時候,你看不看見他的手背有一道傷疤?」

    小叫化眼睛一亮,說道:「不錯,是好像有道傷疤。那麼這個人真是你的朋友了?」

    丁勃說道:「是我認識的人,好,沒你的事了,你拿這塊銀子去買東西吃吧。」他也給了那小叫化一兩銀子,小叫化歡天喜地的走了。

    其實他用不着問得這樣仔細,已經知道那個寫信的人是誰。

    他之所以猜疑不定,因為這個人是個「死人」!

    那封信上只有寥寥十幾個字:「今晚二更請到抱犢崗相會。知名不具。」

    是他的「少爺」的字跡。他稱為「少爺」的人只有一個,就是齊燕然的兒子齊勒銘。他侍候過少爺讀書寫字,雖然隔別了十多年,字跡還是一看就認得的。

    但齊勒銘卻是早就死了的!

    而且少爺的死訊還是他親自打聽到的。

    這已經是將近二十年之前的事情了。那時齊家大少爺剛剛成婚。新娘子也是武學世家,貌美如花,人才出眾。親朋戚友無不交口稱譽,讚美他們是一對「天作之合」的璧人。

    哪知這位齊家的大少爺竟在新婚燕爾的時間,突然失了蹤!

    兒子失了蹤,做父親的齊燕然當然是着急的。他的武功雖然號稱天下第一,但因性情冷僻,江湖上的朋友卻不很多。他盡其所能,打聽兒子的下落,兀是得不到消息。

    過了一年之後,消息方才開始傳來。這些消息令他又生氣,又傷心。他不願意相信這些消息,但又不能不信幾分。因為這些消息都是從他比較可靠的朋友口中傳來的,而且眾口一辭。

    這些從各方面紛至沓來的消息,都說他的兒子齊勒銘在江湖上為非作歹,專與惡名昭彰的一些邪派妖人混在一起,有幾個俠義中的成名人物已經傷在他的手下,甚至人到齊家登門問罪了。

    齊勒銘行蹤無定,有幾次齊燕然得到兒子出現某處的風聲,立即趕去,結果卻都是毫無例外的撲了個空。

    齊勒銘鬧得越來越不像話,兩湖大俠諸良駭被人暗殺,江蘇巡撫程德浩失了女兒等等怪案,雖然沒人見到疑犯,也都眾口一辭的說成是他所為。

    齊燕然氣得病倒了,他只好叫丁勃去找他的兒子。丁勃在江湖上的朋友比他多。

    齊勒銘的死訊就是丁勃親自打聽到的,雖然他沒看見少爺的屍體,但他相信決不會假,他的兩個最要好的朋友是在場目擊的,據那兩個朋友說,他的「少爺」被武當五老聯手圍攻,身受的劍傷少說也有二三十處,打鬥的地方是在臨江的一座山上,他被逼跳下江中。而且後來屍體也被撈起來了,面目已經給龜咬得血肉模糊,但身上的劍傷則還是看得出來,是武當的連環奪命劍法所傷。武當五老找到了他的屍體,這才放心。將他化骨揚灰之後,方始離去。

    而且在齊勒銘的死訊傳開之後,十年來,他也的確沒有在江湖上出現過,這就更加令得丁勃相信他的「少爺」是已死無疑了。

    想不到在齊勒銘死了將近二十年之後,他竟然接到了這個「死人」的信!

    丁勃曾受過齊家的大恩,又是看着齊勒銘長大的,不管齊勒銘的行為怎樣,他對這個小主人還是有着一份愛護之心的。

    他認出了小主人的筆跡,禁不住熱淚盈眶了。

    齊勒銘的臉上和手背各有一道明顯的劍痕,這是他早已知道的。如今從那小叫化的口中亦已得到證實了。(小叫化雖然沒看見他膝上的劍痕,但從他不願在前露出廬山真面目這件事看來,亦可以判定他為的就是要遮掩膝上的劍痕了。)

    小主人當真沒有死麼?朋友目擊的事情是不會假的,但這封信也決不會是假的。他不敢相信,可又不能不信了。

    懷着強烈的好奇心,他提前到了約會地點。

    不料少爺還未出現,冀北雙魔卻突然在他的面前出現了。

    一場惡鬥,思之猶有餘悸。值在暗暗叫一聲「僥倖」之餘,他心上的一塊大石頭卻也放下來了。

    他曾聽到許多有關齊勒銘的消息,說他專與惡名昭彰的邪派妖人混在一起,這些妖人之中,就有冀北雙魔在內。

    因此當他突然見着冀北雙魔在他面前出現之時,他心裡還有點猜疑不定:是不是少爺受了雙魔的利用,將他騙到此地的呢?當時他的發嘯報警,與其說是「呼援」,不如說是為了探求事情的真相,只盼少爺能夠現身,至於少爺幫哪一邊,他是只能當作一次賭搏了。

    「我真不該對少爺瞎起猜疑,即使他當真好像別人說的那樣壞,他總也不會要害我的!」他想。不過,他也還是有點猜疑不定,暗中助他打退冀北雙魔的真是少爺麼?連他也不知道雙魔怎樣着暗算,少爺能有如此功力?

    這個問題,只有事實才能答覆。亦即是他必須先見着少爺,才可以確定是否少爺出手?

    但現今是將近三更,他還沒有見着少爺。

    他吸了口氣,正想再用傳音入密的內功之時,忽覺微風颼然,一個熟悉的聲音笑道:「丁大叔,累你久等了,你沒事了吧?」

    出現在他面前的人,臉上有道傷疤,但相貌卻沒多大改變,可不正是他的少爺是誰?原來齊勒銘是恐妨礙他運功自療,方始遲遲現身的。

    少爺復活

    丁勃歡喜得跳了起來:「少爺,啊少爺,當真是你,你,你沒有——」

    齊勒銘微笑道:「我沒有死,不錯,那年我是被武當五老聯劍所傷,但他們撈起的那具屍體卻不是我。」

    那具屍體上的傷痕是經武當五老驗明,的確是他們所用的武當派劍所傷的,也正是因此,丁勃對少爺的死訊從來沒有懷疑。

    但此際,他的少爺卻是活活的站在他的面前,他心裡雖然有着許多疑問,卻是無暇、也無須急於問了。

    「少爺,你回來了那就好。多謝你適才救……」

    「救命之恩」這四個字他尚未曾說出,齊勒銘已是打斷他的話頭說道:「丁大叔,是我應該多謝你,多謝你肯來見我!」

    丁勃說道:「我若知道少爺還活在世上,走遍天涯海角我也要找你。少爺看得起我,我怎能不來拜謁少爺呢?少爺,你不知道,那年我就曾奉老爺之命,遍尋……」

    齊勒銘一聲苦笑,又一次截斷他的話頭,淡淡說道:「我知道,爹爹早已不把我當兒子啦。」

    丁勃說道:「老爺誤信江湖的傳言,只要少爺回去和他解釋清楚,相信老爺總會原諒你的。」

    齊勒銘苦笑道:「解釋什麼?江湖上傳我做過的那些事情!十件之中縱然有一兩件不盡不實,大都卻是真的!」

    丁勃愕然,一時間不知說些什麼話好了。

    「丁大叔,我是已經死了的人,我、不配做你的「少爺」。我走了之後,你可以仍然把我當作已經死掉,回去也不必對我的爹爹說。」齊勒銘淡淡說道。

    丁勃說道:「不,不管你做了什麼事情,你還是我的少爺,我老丁當年在遼東做強盜,做過的錯事,也不知多少。人誰無過,過而能改,善莫大焉。少爺,請你還是跟我回家吧!」

    齊勒銘道:「我現在悔過,已經遲了。而且,我也不想悔過。丁大叔,你別勸我。」

    丁勃不知說些什麼話好,心裡想道:「怎的少爺變成了這個樣子呢?」

    齊勒銘道:「你覺得我變得太可怕了吧?」

    丁勃說道:「不,少爺,不管你怎樣說自己不好,我還是不信!」

    齊勒銘道:「你不相信,我早已不是你心目中那個循規蹈矩的少爺啦,遠在未離家之前,早已不是了!」

    丁勃心裡嘆口氣,想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其實我暗中為你遮瞞,你才不知道呢。我知道你只是在你爹面前才裝作循規蹈矩,背着他卻去花天酒地,甚至跑到鄰縣去偷富戶的銀子嫖妓。怪只怪我太過疼你,生怕老爺知道了將你責打,處處為你隱瞞。唉,要是早知你變得後來那樣壞,我是應該告訴老爺的。」

    原來齊燕然家規極嚴,兒子稍有差錯,就要抽他一頓鞭子,丁勃看在眼裡也覺心疼,故此他明知道少爺做了老爺不喜歡的事情,他也不敢泄漏半句。

    而且,齊勒銘年輕時候做的那些壞事,在丁勃眼中,亦是根本不當作什麼不得了的過錯的。要知他本是大盜出身,更大的壞事他都做過。酗酒嫖妓之類的「小事情」,他只當作是少年人的胡鬧而已。當時他的想法,甚至還有點同情這個喜歡胡鬧的少爺的。

    「可憐的少爺,自小就受拘束,一旦有了可以放縱的機會,也難怪他在胡鬧了。」他以自己為例:「少年人心性不定,容易放縱自己,那有什麼稀奇?我少年時候不也是如此嗎。待到少爺成家立室,他自己不會再去酗酒嫖妓的。」

    哪知少爺成親之後,只是安靜了幾個月,就更為變本加厲了。最後竟然離家出走,變成了被眾人唾罵的、諸惡所歸的「大壞蛋」。

    但儘管如此,直到現在他還不相信少爺真的像別人說得那樣壞,縱然是少爺自己承認,他也不能完全相信。他是看着少爺長大的。少爺的缺點他都知道,不錯,少爺自小就懂得怎樣說謊,作偽的本事超過了同年齡的孩子。他的性格輕浮,在嚴父面前,卻會裝得循規蹈矩。但他知道少爺的本性還是善良的,雖然有時候少爺也會表現得甚為凶暴,但那只是由於他的性格容易衝動所致。

    此時他面前對着少爺,雖然是主僕身份,卻好像慈父對着回頭一樣。(可惜,事實上這個浪子卻是並未回頭。)他看着少爺面上的傷疤,憐借之念不禁油然而生。

    「少爺,不管你願不願意回家,我能夠親眼看見你還活着,我就高興了。少爺,這二十年來,你在什麼地方?」

    齊勒銘冷冷說道:「在荒山上與禽獸作伴。更說得確切些,是在一間不見天日的石屋裡打坐了十多年,三年前我才能夠走路的。」

    丁勃心中一酸,說道:「少爺,苦了你了。不過,老僕也要恭喜你。」

    齊勒銘道:「恭喜我什麼?」

    丁勃說道:「少爺,你的武功可是大大長進了。連冀北雙魔也禁不起你的一擊!嗯,說來慚愧,你是怎樣打跑冀北雙魔的,我都看不出來呢!少爺,不是老僕故意奉承你,以你現在的武功,恐怕已經比得上老爺了呢!你怎麼練出來的。」

    齊勒銘冷冷說道:「差不多二十年的光陰,我除了練武之外,什麼事情都不去做。前面十幾年,更是只能自己把自己關在一間小房子裡打坐練內功。我也不知道練成怎樣。不過憑我這二十年的苦功,倘若只能打敗冀北雙魔,那可還不是值得驕傲的事!」

    丁勃心頭一震,暗自想道:「聽少爺的口氣,莫非他是想打敗武當五老,方始心滿意足。武當五老如今雖是都還活着,但年紀最輕的一個亦已七十開外了,見少爺現在的武功,要殺五個七老八十的老頭兒亦非難事,不過倘若當真如此胡來,那可要掀起武林前所未有的軒然大波了。武當晚一輩的人材輩出,莫說他們會聯同各大門派興師問罪,只憑武當派的第二代弟子,少爺也是打不過他們那許多人的。那時恐怕老爺也非受連累不可!」

    他心裡惴惴不安,試圖勸解:「少爺,你剛才說要我把你當作已經死了,這句話從另一方面看也有點道理。古人說過,昨日種種,比如昨日死,今日種種,比如今日生。我不知道是佛偈是古聖先賢的說話,但我記得非常清楚,是老爺答允收留我做僕人的時候,對我這樣說過的。少爺,你若是過去留有什麼未了的恩思怨怨,依老僕之見,不如都算了吧!」

    齊勒銘道:「我只能把自己當作死人,可我還不想做和尚。我也不想像你這樣,找一個『好』主人!」說到『好』字,竟是帶點誚的味道。

    丁勃對他這幾句話聽得不大懂,但也隱隱感覺得到,他實是未能氓滅恩仇之念。他正不知如何勸解才好,齊勘銘已是說道:「丁大叔,我不是來和你敘舊的,也不是來聽你勸解的,我只想知道一件事情。」

    丁勃道:「什麼事情?」

    齊勒銘道:「剛才叫你做丁大叔的那個女子是什麼人?」

    丁勃說道:「她就是你的女兒呀,她名叫漱玉。是你離家之後三個月出世的。你沒聽見她在和我說要趕着回家見爺爺麼。」

    齊勒銘冷冷說道:「我知道她是我爹的孫女,但我怎知道她當真的我的女兒?」

    丁勃道:「少爺,你怎能這樣胡說?少奶賢慧貞淑,在咱們家裡的時候,可沒半點踏錯行差!」

    齊勒銘冷笑道:「好一個賢慧貞淑的節婦,那麼我倒要問你,你眼中如此賢慧貞淑的少奶奶如今是否還在家裡替我守節?」

    了勃說道:「少爺,當時大家都以為你已經死了,少奶奶要回娘家,那也不能怪她。」

    齊勒銘玲笑道:「她是回娘家嗎?你別以為我在荒山養病二十年,什麼都不知道:「

    丁勃只得說道:「少奶是否回娘家,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在你們做夫妻的那半年時光,她可沒有對不起你。但少爺,你……」

    齊勒銘道:「不錯,在她未入門之前我已經拈花惹草了,我知道是我對不起她。但她對不起我的地方,我可不想說給你聽!」

    丁勃嘆氣道:「少爺,俗語說清官難判家務事。不管是你對不起少奶,還是少奶對不起你,事情都已經過去二十年了。當初總是你先對不住她。」

    齊勒銘道:「我已經死了,她改嫁我不怪她,但她不該拋棄女兒和人私奔!」

    丁勃吃了一驚,心裡想道:「看來他對少奶的事情,知道得比我更多。」

    「老僕不敢遮瞞,少奶是突然失蹤的。但卻不似是和人私奔。我是在家裡看着她的,自你離家之後,少奶一直寸步不出閨房,也從無陌生男子到過咱們家裡與她見面!她突然失蹤,老爺還擔心她是受人暗算呢。」丁勃說道。

    齊勒銘哼一聲道:「你說得她那樣好,她既然寸步不出閨房,又從何而來的仇家?」

    了勃說道;「老爺說、說……」

    齊勒銘道:「爹說什麼?你為何不講出來?」

    了勃一咬牙,說道:「老爺說恐怕還是你連累她的。你在外面結怨太多,你的仇家報復到你妻子頭上!」

    齊勒銘冷冷說道:「我是爹爹的不肖子,做了令他丟盡臉皮的事,當然爹爹是要幫她罵我的了。」

    丁勃說道:「少奶的失蹤,究竟是怎麼回事,如今尚未水落石出。少爺,你也不必胡猜,但漱玉總是你的親生女兒,她長得很像你,你不覺得麼?」

    齊勒銘方始露出一絲笑意,說道:「我卻以為她像她的母親更多呢。」

    丁勃鬆了口氣,笑道:「少爺,最少你也承認她有幾分像你了吧?那你還怎能懷疑她不是你的女兒。」

    齊勒銘似笑非笑的說道:「丁大叔,要不是我覺得這小丫頭有幾分像我,你早已沒性命了!」

    丁勃不覺一愕,說道:「少爺,我可聽不懂你的意思。」心想:「你的女兒像你和我有什麼關係?」

    齊勒銘道:「老實告訴你吧,我在荒山練了二十年功夫,功夫練到什麼地步,我自己也不知道。冀北雙魔的厲害,卻是我自小就聽得爹爹說過的,因此嚇得躲在一邊,不敢出手。後來那丫頭來了。她不顧性命跑來幫你,我可不能不顧她的性命了。萬一她真的是我女兒,我豈能讓女兒喪在冀北雙魔手下!」

    丁勃笑道:「不是萬一,是百分之百是你的親生女兒。」

    齊勒銘道:「丁大叔,我已經對你說了實話,不是我想救你,只是我想救我的女兒!所以你不必多謝我,從這件事你還可以看出我有多壞!你不畏人言敢來會我,我卻竟然不理你死活的!」

    他在痛罵自己的時候,丁勃的眼睛卻亮了起來。

    「少爺,你知道大叔心裡在想什麼?」丁勃笑道,他自問自答:「一個人知道自己壞,那麼他就不是一個真正的壞人。」

    「那是因為你太疼我的緣故,小時候我做了壞事,你也總是替我辯護。其實我早已壞得不可收拾了!」齊勒銘道。

    丁勃道:「少爺,你能夠自己責怪自己就好。少爺,你還是回家吧。我用老命保你,……」

    齊勒銘截斷他的話道:「回家二字休提,父不以我為子,妻不以我為夫,我回家做什麼?丁大叔,我只求你千萬別對爹爹說你曾經見過我。」

    丁勃說道:「少爺,你就算暫時不想見老爺,難道你不想多見你的女兒一面?」

    齊勒銘道:「和漱玉一起的那個男是誰?」似乎為了避免丁勃纏他回家,另起話題。

    丁勃說道:「他是近年聲名最響的武林後起之秀,名叫楚天舒。」

    齊勒名道:「他姓楚,是不是揚州楚家的?」聲調已是有點不大自然了。

    丁勃說道:「不錯,他正是揚州大俠楚勁松的兒子。」

    齊勒銘道:「哦,楚勁松的兒子?」心跳的聲音,自己也聽得見了。

    丁勃繼續說道:「另外那個女子名叫姜雪君,說起來和你們齊家也有點關係,她的父親名叫姜志奇,和你的衛師兄是好朋友。你的衛師兄約在十年之前被人害死,後來他的遺孤……」

    齊勒銘似乎不耐煩聽下去,一揮手打斷丁勃的話,說道:「我不管那姓姜的是什麼人,我早已不是齊家的兒子了,什麼衛師兄的事情我也不想知道。但你說起了楚勁松,我倒想問你一件事情。」

    齊勒銘煩躁的心情,丁勃亦已感覺到了,他心頭卜通一跳,訥訥說道:「少爺,你想知道什麼事情?」聲調不覺也變了。

    齊勒銘道:「丁大叔,聽說你和楚勁松交情極好,有人還說你們是八拜之交呢,對嗎?」

    丁勃鎮懾心神,儘量掩飾自己心裡的不安,哈哈一笑,說道:「這是言過其實了。我老丁是強盜出身,怎配與揚州大俠楚勁松結為兄弟?我和他總共不過見過幾次面,多少有點交情,倒是真的。」

    齊勒銘道:「你到過他的家裡嗎?」

    丁勃說道:「去過一次,說起來也是十年以前的事情了。」

    齊勒銘道:「聽說楚勁松現在的妻子是填房,你到他家裡那年,你見到他的新夫人沒有?」

    丁勃說道:「那天很不湊巧,他的夫人正在患病,未能出來見我。」

    齊勒銘心裡冷笑,幾乎衝口而出:「恐怕她是故意避開你吧?」不過這句話他終於忍住了。

    對這件事情,丁勃自己也是一直疑心的,暗自想道:「不知少爺還知道了一些什麼,不過從他盯着這件事情來問,恐怕他知道的是比我更多了。」

    「楚勁松壯年歸隱,沒在江湖走動,亦已有十多年。倒是他的兒子楚天舒在江湖上闖出了很大的名頭。他和小姐是在洛陽相識的,聽小姐說,似乎還曾經得過他的幫忙呢。咦,少爺,你,你怎麼啦?」

    齊勒銘握着拳,面色十分的難看。

    他不發一言,轉身便走。

    丁勃心頭一震,暗暗感覺不妙,叫道:「少爺,你去哪兒?」

    齊勒銘瓮聲說道:「我的事不用你理!」

    丁勃叫道:「少爺,你和我回家吧!你們父女都還未曾正式相見呢!最少你也該讓你的女兒認你呀!」一面說一面追上來。

    齊勒銘反手一彈,冷冷說道:「我叫你別理閒事你就別理!算我對不住你,你給我躺下吧!」

    丁勃只覺膝蓋一麻,原來是給齊勒銘捏了一顆顆小小的泥丸,打中了膝蓋的環跳穴。齊勒銘說到「躺下」二字,丁勃果然應聲躺下。

    丁勃內功深厚,齊勒銘這顆小小的泥九尚未至打得他不能動彈,不過,待他爬起來時,齊勒銘已是早已去得遠了。他的環跳穴氣血亦未能立即暢通,暫時是不能施展輕功了。

    ※※※

    齊勒銘擺脫了丁勃的糾纏,心頭的煩躁仍未能消,反而更加好似包着一團火了。

    忽聽得水聲轟鳴,原來是從山下流下來的溪水被巨石所阻,陡的變成急流,挾泥沙而俱下。山澗中心的巨石雖然兀立如故,亦已「傷痕」斑駁,在它旁邊的幾塊大石頭,更是給急流衝擊得搖搖晃晃了。

    齊勒銘忽地有個奇怪的聯想,覺得自己本來好像溪流,假如沒有「約束」,大概是會平平靜靜的流下來的,巨石一阻,反而令得「平靜的清流」變成湍急的濁流了。這是溪流對巨石的「反叛」,就橡自己糊裡糊塗的變成父親的逆子一樣。

    急流奔騰而下,他卻被卷進了回憶之中。

    他的父親對他管束極嚴,但也有不能不對他放鬆的時候。

    那就是在他父親練上乘內功的時候。父親練的這種上乘內功,往往要「閉關」三五天的。所謂「閉關」,並非真的有「關」可「閉」,而是靜室打坐,非練到功完成、不會踏出房門。閉關之時,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當然更不會分心管教兒子!

    父親閉關的期間,丁大叔就必須負起守護之責,縱然用不着寸步不離,也得經常在他父親身旁照料。

    因此每當父親閉關練功的時候,就是他可溜出家門的機會來了。

    初時他還只敢到離家不遠的小鎮上吃喝玩樂,後來膽子越來越大,跑來鄰縣的縣城胡鬧去了。

    他們這家是在黃河北岸王屋山下的一條小村子隱居的,王屋山在邵源縣,縣城依山修建,是千偏僻的小山城,遠不及鄰縣濟源的繁華。

    在濟源縣城,他有一個表哥。他的父親武功天下第一,但他的母親卻是大家閨秀,一家人都不會武功的。他的表哥年紀比他大得多,家道已經中落,開個私塾,教書維生。他跑到鄰縣,一來是怕在小鎮上胡鬧,容易給父親知道,二來鄰縣有表哥可作護身符,要是父親問起,他可以說是去跟表哥讀書。他到了濟源,有時也會在表哥家中住一兩天,他天資極好,跟表哥讀半天書已是勝過別人讀十天八天,要是父親當真問起的話,表哥也會為他證實的。這只是他預防萬一而已,事實上這道護身符從未用過。他的父親那幾年正在練上乘內功,幾乎可說是閉門不出。他的表哥是個文弱書生,沒有要事,也不會到他的家裡來。而且他每次到鄰縣去,也總是算準了時間,在他父親「開關」之前回家,有丁大叔給他遮瞞,父親根本就不知道他曾經偷偷離家。這是他在二十歲之前的事情,二十歲之後,他一向的「循規蹈矩」,已經獲得父親的信心,更是可以行動自由了。」

    濟源是個大縣,縣城裡有許多三教九流的人物,人以類聚,物以群分,漸漸他就交上了一班酒肉朋友,甚至黑道中人。吃喝玩樂,非錢不行,在黑道朋友帶引之下,他也開始去偷富戶的銀兩了。錢容易到手,人也越發變壞,酗酒嫖妓,無所不為。

    令他變壞的,還有比嫖妓更甚的事情。

    一個妖冶的女子似是在浪花中隱現,對着他媚笑。他面對衝擊岩石的急流,心裡想道:「丁大叔頂多只知道我在酗酒嫖妓,要是他知道我未滿二十歲的時候,就有一個以心狠手辣而又以淫賤著名的女飛賊做情婦,他更不知道要多麼心驚了!」

    這個女飛賊「賣解」(跑江湖的雜技藝人)掩飾身份,通過他的黑道朋友,在濟源和他搭上。

    很久以後,他才知道她的真正身份。

    當時江湖上有一對行為邪惡的姐妹花,也最負「盛名」的女飛賊。姐姐穆好好,外號「金狐」;妹妹穆娟娟,外號「銀狐」。姐妹都是面首無數,姐姐金狐一來嫁了陝甘道上的獨腳大盜鐵臂猿巴大山,妹妹銀狐則一直未婚。在濟源變成他的情婦的就是銀狐穆娟娟。

    最初他只抱着逢場作戲的心情,想不到就此不能擺脫。

    穆娟娟有千種風情,萬般嬌媚,一勾搭上他,就把他迷上了。

    但也只是止於「着迷」而已。

    假如現在有人問他:「你是否曾經愛過穆娟娟?」他將會感到很難回答。

    但在當時,他只是迷戀她的風情,迷戀她的美色,連「戲假情真」恐怕也還談不上的,假如當時有人問他,他一定會答:「我怎樣會愛上這種風塵女子?」因為他雖然不知道穆娟娟的底細,但最少他已經知道她不是「良家婦女」。

    儘管他有放蕩的一面,這放蕩不過是等於孩子玩火一般。有一類特別頑皮而又特別富有好奇心的孩子,由於受到大人嚴厲的禁止,偏偏要去嘗試。燒痛了手指,他才後悔。終於墮落,那是後來的事情;最初他並非「甘於墮落」的。

    放蕩的另一面是自視極高,他可以和那些酒肉朋友玩至得意忘形,但在他的內心深處卻還是和那些朋友劃着一道不可逾越的鴻溝。儘管他不滿意父親的拘束,但他也從來沒有忘記,他是武林第一高手的兒子。那些人根本就不配和他做朋友。

    在他的心目中,穆娟娟雖然不同於一般妓女,他是對她待別喜歡,有時甚至幾乎可以把她當朋友。但他從來沒有想地這要她做妻子。對她,他需要的只是「情慾」,並非愛情。

    他要的是名門淑女,是一個足以和他匹配的才貌雙全的妻子。

    而這個理想中的妻子,他的父親也給他找到了。

    他的父親有一個好朋友名叫莊正光,莊、齊二家乃是世交,和齊家一樣,莊家也是武學世家。不過到了莊正光這代家道已經中落,因此他應揚州最大的一間鏢局——江南鏢局之聘,十多年前,攜同幼女,到揚州去做江南鏢局的總鏢頭。

    正當他和穆娟娟打得火熱的時候,莊正光告老還鄉,路經邵源,特地到齊家拜會老友。

    莊正光的女兒名叫英男,小時候和他也是相識的。莊英男那時還是個黃毛丫頭,他們總共也不過見過幾次面。對這個黃毛丫頭,他早已沒有印象。

    想不到十多年不見,這個黃毛丫頭已經長成一個十分標緻的大美人了。

    他的父親對這位世侄女更是喜歡,立即向老友提親,應正光也立即答允。

    莊家在山西繹縣,從邵源前往,還有七八百里路程。為了避免迎親送嫁的麻煩,兩家談妥,很快便即擇吉成親。應正光待女兒出嫁之後,方始獨自回鄉。

    雖然是父母之命,他的心裡也是很滿意這頭親事的。

    早在他未曾定親之前,丁大叔已經委婉的勸過他:少年人血氣方剛,偶然的放蕩形骸是免不了的,但該適可而止。

    在他訂婚那日,他也曾許下誓願,從此專心一意愛自己的妻子,儘管他還忘不了穆娟娼的千種風情,他已決心不再拈花惹草了。

    誰知事也願違,結婚之後,他才發現婚姻生活遠不如他所想的那般美滿。

    不錯,妻子很美,但卻是個「木美人」,他要給她畫眉,她卻嫌他輕薄;他挖盡心思編織美麗的言辭與她談情,她卻一聲不響。

    然不能全都怪她,卻也是由她所致!

    但她也的確曾經對他好過,別的不說,她本來是個喜愛繁華的人,許多年來,卻甘心與他共度荒山歲月。何況,她雖然毀了他的前途,卻也曾救過了的性命。

    對她來說,難道她不是也曾為他犧牲過一切麼?

    是恩是怨?是愛是恨?他自己也不知如何判斷了,這筆糊塗帳是算也算不清的。

    這筆糊塗帳他也不想算了,目前他想的只是怎樣和她分手,使得彼此好過一些。因為她剛剛做了一件令他十分氣惱的事,他業已反覆思量,是非和她分手不可了!

    笑聲戛然而止,穆娟娟已經來到他的面前。

    「你想不到我還能夠找到你吧?」

    「你找我做什麼?」齊勒銘眼尾也不瞧她。

    「你做的事情難道還用我說?哼,齊勒銘,你好啊,你怎能這樣對我?」媚笑變為冷笑,齊勒銘的冷淡激起了她的怒火。

    但齊勒銘的怒火比她更盛,就像火石受到敲擊,突然爆發起來:「我還沒有說你,你倒說起我來!我問你,你為什麼騙我?」

    「我幾時騙你?」

    「你騙我替翼北雙魔做幫凶,謀害丁大叔!你明明知道翼北雙魔是丁大叔的仇人,你卻對我說成是他的朋友!」

    穆娟娟反唇相譏:「你更騙我,你答應過我陪我喝酒到三更時分才和丁大叔相會,為何你未到二更就走,而且點了我的穴道,令我無法去通知我的朋友!」

    齊勒銘冷笑道:「倘若我聽你的話三更才走,我只能去替丁大叔收屍了!」

    原來齊勒銘這次和丁勃約會,是穆娟娟替他出主意安排的。

    齊勒銘這次重回故里,本來只是單獨一人,並非與穆娟娟一起的。

    早在五年之前,當時他的傷雖然尚未痊癒,但已經可以自己照料自己的時候,他就叫穆娟娟離開他了,不過,那個時候他的心情還不是想擺脫她,只是內疚於心,覺得不該累她陪自己度荒山歲月。穆娟娟初時不願離開,後來也就經常獨自下山了。不過也還不是含分手意義的那種離開,雖然在山上的時候少,在山下的時候多,每次去了幾個月,總還是回來的。

    齊勒銘在山上養好傷後,再苦練幾年功夫,這次方始重履出世,他是趁着穆娟娼尚未回山的時候,單獨下山的。他不敢回去見父親,但故鄉和故鄉的親人他總是夢寐難忘的,他打算悄俏回故鄉。只求能夠看父親一眼,和丁大叔見一次面。

    也不知是穆娟娟有意追蹤還是偶然碰上,總之出乎他的意料之外,昨日日間,他們在這小縣城碰上了。

    雖說他已不想與穆娟娟糾纏下去,但碰上了她,也還是感覺到意外的歡喜的。他含笑打探:「怎的你的消息這樣靈通,咱們這次相逢,我想不會是巧合吧。」

    穆娟娟並不否認她是存心找他,而且說道:「我還有更靈通的消息呢,我是給你帶個喜訊來的!」

    「我這樣一個劫後餘生的人,還能有什麼喜訊?」他喟然發問。

    穆娟娟笑道:「我已經打聽到確實的消息,大約再過兩個時辰,丁勃就會到這裡投宿!」

    他歡喜得跳了起來,說道:「丁大叔真的就會來嗎?」接着又頹然說道:「但只怕他不肯見我,就算他肯見我,我也無顏見他了!」

    穆娟娟道:「你要是想見他,我倒有個妥善的辦法,找人送信給他,約他今晚在抱犢崗相會。我想他會認得你的筆跡吧?」待齊勒銘點了點頭,她繼續說道:「那時他願不願意見你,就讓他決定。他不願見你,你也已經盡了一番心意。」

    齊勒銘贊道:「這主意真好,老實說我也不願在人前露面與他相見的。不過托誰送信?」

    穆娟娟道:「你只須寫信,送信的事由我安排。不過我希望你答應我一個要求。」

    齊勒銘當然答應:「我欠你的恩情太多,你要我做什麼事情,還用得着一個求字嗎?」

    穆娟娟似是半正經半開玩笑的說道:「好,那麼咱們擊掌!」

    擊掌過後,穆娟娟說道:「有兩個與我頗有交情的人,他們是丁勃以前在黑道上的朋友,很想和丁勃見一次。但像你一樣,也怕丁勃不肯見他,因此請你幫他們一個忙,你約丁勃在二更時候見面,但你等到三更才去。」

    齊勒銘道:「讓他們有一個時辰和丁勃敘舊,對吧?」

    穆娟娟道:「不錯。他們保證在三更之前,把要說的話都說完。因此你不必害怕他們會留下來偷聽你和丁大叔的談話。」

    開勒銘笑道:「他們要我三更才去,當然也是怕我偷聽他們的說話了。不過,你可不可以告訴我,他們是不想邀丁勃重干舊日營生。」

    穆娟娟道:「這我就不知道了,但我想他們大概不敢吧。江湖中人誰不知道他做了你爹爹的僕人之後,你的爹爹已是嚴禁黑道中人來找他了。」她不說是嚴禁丁勃與黑道往來,那是因為她早已從齊勒銘口中得知丁勃投入齊家之後的情況。齊燕然把他當作家人,而且信得過他不會主動和黑道中人來往了的,說罷,加上一句:「這也是為什麼他們要假借你的名義約會丁勃的緣故。」

    她說得合情合理,齊勒銘倒是不能不相信她真的是受人所託了。

    不過他也是個非常聰明的人,到了晚上他就起了疑心了。

    穆娟娟要他相陪喝酒,明知他不喜歡喝烈酒的,卻偏偏挑最厲害的一種烈酒大杯大杯的勸他喝,而且眉宇之間隱隱露出似是焦急不安的神情,那兩個約會丁勃的是什麼人,她也不肯說出名字。

    本來齊勒銘已經答應了她,她有權替朋友隱瞞名姓。但齊勒銘卻是不能無疑了:「丁大叔洗手不干已二十多年,若然真正是他的好朋友,應該成全他改過自新的願望,相知在心,又何須見面?若然是壞朋友,他們也應該知道丁勃和我爹的關係,知道丁勃決計不會再與他們同流合污,知道爹爹決不會容忍他們來拉丁勃落水!嗯,丁大叔往日在黑道上曾結下許多仇家,這兩人如此神秘,說不足可能是丁大叔的仇家!更說不定他們早已在抱犢崗市下埋伏,等候丁大叔上鈎!」

    一想到這層,他是寧可冒着猜得大錯特錯令他受穆娟娟譏笑甚至埋怨的危險,也不能不提早去看明白了。

    他默運玄功,把喝下的烈酒化作汗水蒸發出來,卻假裝醉倒,躺在床上。醉態可掬的揮手說道:「我醉俗眠群且去,哦,去,去,我不去啦!」俗語說,酒醉尚有三分醒,何況他一向的表現並不糊塗。是以他裝醉也不能過分做作,必須裝得恰到好處,裝作雖然醉了,卻還掛着心事。

    穆娟娟輕輕抱他一下,矯笑道:「你躺一會兒吧,三更之前我會叫醒你的,不用擔憂。」似乎怕他還不放心睡覺,坐在他的身邊,唱起催眠曲來。

    齊勒銘閉上眼睛,但卻愉偷開了條縫,穆娟娟那詭秘而又得意的笑容都給他收入眼內,只聽她自言自語道:「你不去更好,老娘替你去。」

    齊勒銘識破她的居心,雖未知道他們搞的是什麼陰謀,卻可斷定,必是對丁大叔不利的了。他一躍而起,點了穆娟娟的穴道。

    幸虧他及時發覺,沒有落入穆娟娟的圈套,這才能夠救了丁大叔,並且見着自己的女兒。

    他早就知道穆娟娟說謊的本事比他大,騙他也不是一次,但這一次的欺騙卻是令他最為憤怒。

    穆娟娟可沒想到他會這樣憤怒,她只覺得自己受了委屈,冷笑說道:「你忘記曾與我擊掌立誓麼?你答應幫我的忙,就不能管我是做何事。我也沒有騙你,翼北雙魔的確是丁勃從前在黑道上的朋友!」

    齊勒銘怒道:「什麼朋友?他們是想要丁勃的命!」

    穆娟娟看出他是真怒,倒是不敢發脾氣了,說道:「江湖上為朋友拼命的事情亦屬尋常,丁勃也沒有死,你何必這佯緊張。」

    齊勒銘沉聲道:「你知道丁大叔是我的什麼人。在你們的眼中,他是我的僕人,但我則是把他當作親人的。他是這世界最疼我的人,我受過他的恩情!」

    穆娟娟「哎喲」一聲撒起嬌來:「虧你說得出口,他才是最疼你的人,你把我放到哪裡去了?你受過他的恩情,難道你沒有受過我的恩情?當年若沒有我,你早已沉屍江底,還能活到今天?不是我替你設計,讓武當派的人以為你真的已經死了,你也難逃他們的追捕。你受傷之後,幾年不能動彈,是誰衣不解帶的服侍你?你說,你說!你是受丁大叔的恩、更多還是受我的恩更多!」

    她說的都是事實,齊勒銘能說什麼?

劍網塵絲
劍網塵絲
《劍網塵絲》是梁羽生所寫的一部武俠小說。連載時約三十回,後出版時因故一分為二,分為《劍網塵絲》和《幻劍靈旗》兩部小說。小說講述了衛天元、楚天舒、上官飛鳳等人的感情和經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