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老鼠湯(2)

在廟外直躺了大半個時辰,力氣漸復,這才掙扎着爬起,抱着丁典的屍身推門進廟。見是一座土地廟,泥塑的土地神矮小委瑣,形貌甚是滑稽。狄雲傷敗之餘,見到這小小神像,忽然心生敬畏,恭恭敬敬地跪下,向神像磕了幾個頭,心下多了幾分安慰。

坐在神像座前,抱頭呆呆瞪視着躺在地下的丁典。天色一點點的黑了下來,他心中才漸漸多了幾分平安。

他臥在丁典的屍身之旁,就象過去幾年中,在那小小的牢房裡那樣。

沒到半夜,忽然下起雨來,淅淅瀝瀝的,一陣大,一陣小。狄雲感到身上寒冷,縮成一團,靠在丁典身旁,突然之間,碰到了丁典冷冰冰的肌膚,想到丁大哥已死,再也不能和自己說話,胸中悲苦,兩行淚水緩緩從面頰上流下。

突然間雨聲中傳來一陣踢噠、踢噠的腳步聲,正是向土地廟走來。那人踐踏泥濘,卻行得極快。狄雲吃了一驚,耳聽得那人越走越近,忙將丁典的屍身往神壇下一藏,自己縮身到了神龕之後。

腳步聲越近,狄雲的心跳得越快,只聽得呀的一聲,廟門給人推開,跟着一人咒罵起來:「媽巴羔子的,這老賊不知逃到了哪裡,又下這般大雨,淋得老子全身都濕透了。」這聲音正是寶象,出家人大罵「媽巴羔子的」已然不該,自稱「老子」,更是荒唐。狄雲於世務雖所知不多,但這幾年來常聽丁典講論江湖見聞,也已不是昔年那個渾噩無知的鄉下少年,心想:「這寶象雖作和尚打扮,但吃葷殺人,絕無顧忌,多半是個兇悍之極的大盜。」

只聽寶象口中污言穢語越來越多,罵了一陣,騰的一聲,便在神壇前坐倒,跟着瑟瑟有聲,聽得出他將全身濕衣都脫了下來,到殿角去絞乾了,搭在神壇邊,臥倒在地,不久鼾聲即起,竟自睡熟了。

狄雲心想:「這惡僧脫得赤條條地,在神像之前睡覺,豈不罪過?」又想:「我乘此機會,捧塊大石砸死了他,以免明天大禍臨頭。」但他實不願隨便殺人,又知寶象的武功勝過自己十倍,若不能一擊砸死,只須他稍余還手之力,自己勢必性命難保。

這時他倘若從後院悄悄逃走,寶象定然不會知覺,但丁典的屍身是在神壇底下,決計不能舍之而去,一搬動立時便驚動了惡僧。耳聽得庭中雨水點點滴滴地響個不住,心下彷徨無計,只盼明晨雨止,寶象離此他去。但聽來這雨顯是不會便歇。到得天明,寶象如不肯冒雨出廟,自會在廟中東尋西找,非給他見到屍體不可。雖是如此,心中還是存了僥倖之想:「說不定這雨到天亮時便止了,這惡僧急於追我,匆匆便出廟去。」

忽然間想起一事:「他進來時破口大罵,說不知那『老賊』逃到了哪裡。我年紀又不老,為什麼叫我『老賊』?難道他又在另外追趕一個老人?」想了一會,猛然省悟:「啊,是了,我滿頭長髮,滿臉長須,數年不剃,旁人瞧來自然是個老人了。他罵我是『老賊』,嘿嘿,罵我是『老賊』!」想到了這裡,伸手去摸了摸腮邊亂草般的鬍子。

忽聽得拍的一聲響,寶象翻了個身。他睡夢中一腳踢到神壇底下,正好踢中丁典的屍身。他一覺情勢有異,立即醒覺,只道神壇底下伏有敵人,黑暗中也不知廟中有多少人埋伏,搶起身旁單刀,前後左右連砍六刀,教敵人欺不近身來,喝道:「是誰?媽巴羔子的,賊王八蛋!」連罵數聲,不聽有人答應,屏息不語,仍是不聽見有人。

寶象黑暗中連砍十五六刀,四面八方都砍遍了,正是「夜戰八方式」,飛起一足,砰的一聲,將神壇踢倒,揮刀砍落,拍的一聲輕響,混有骨骼碎裂之聲,已砍中了丁典屍體。

狄雲聽得清清楚楚,寶象是在刀砍丁典。雖然丁典已死,早已無知無覺,但在狄雲心中,那仍是他至敬至愛的義兄,這一刀便如是砍在自己身上一般,立時便想衝出去拚命,但這五年的牢獄折磨,已將這樸實鹵莽的少年變成個遇事想上幾想的青年。剛一動念,跟着便想:「我衝出去和他廝拚,除了送掉自己性命,更無別樣結果。丁大哥和凌小姐合葬的心愿便不能達成。那如何對得起他?」

寶象一刀砍中丁典的屍身,不聞再有動靜,黑暗之中瞧不透半點端倪。他身邊所攜的火紙早在大雨中浸濕了,無法點火來瞧個明白,他慢慢一步一步的倒退,背心靠上了牆壁,以防敵人自後偷襲,然後凝神傾聽。

這時兩人之間隔了一道牆壁,除了雨聲淅瀝,更無別樣聲息。

狄雲知道只要自己呼吸之聲稍重,立時便送了性命,只有將氣息收得極為微細,緩緩吸進,緩緩呼出,腦子中卻飛快的轉着念頭:「再過一個多時辰,天就明了。這惡僧見到丁大哥的屍體,必定大加糟蹋,那便如何是好?」

他腦子本就算不得靈活,而要設法在寶象手下保全丁典的屍體,更是一個極大的難題。他苦苦思索,當真是想破了腦袋也想不出半點主意,心中焦急萬分,自怨自艾:「狄雲啊狄雲,你這笨傢伙,自然是想不出主意。倘若丁大哥不死,他自有法子。」惶急之下,伸手抓着頭髮,用力一扯,登時便扯下了六七根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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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城訣
    《連城訣》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連城訣》講述農家子弟狄雲因為生性質樸,屢被冤枉欺騙,在歷經磨難之後,終於看穿人世險惡,回歸自然的故事。該書情節跌宕起伏、環環相扣,人物性格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