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回 老鼠湯(3)

突然之間,腦子中出現了一個念頭:「這惡僧叫我『老賊』。他見我滿臉鬍子,只道我是個老人,我若將鬍子剃得乾乾淨淨,他豈非就認不出我了?只是身邊沒有剃刀,怎能剃去這滿臉鬍子?哼,我死也不怕,難道還怕痛?用手一根根拔去,也就是了。」

想到便做,摸到一根根鬍子,一根根地輕輕拔去,唯恐發出半點聲息,心想:「就算那惡僧認我不出,也不過不來殺我而已,我又有什麼法子保護丁大哥周全?嗯,行一步,算一步,我只須暫且保得性命,能走近惡僧身旁,乘他不備,便可想法殺他。」

待得鬍子拔了一大半,忽又想起:「就算我沒了鬍鬚,這滿頭長髮,還是泄露了我的本來面目。這惡僧在長江邊上追我,自然將我這披頭散髮的模樣瞧得清清楚楚了。」一不做,二不休,伸手扯住兩根頭髮,輕輕一抖,便即拔了下來。

拔鬍子還不算痛,那一根根頭髮要拔個精光,可當真痛得厲害。一面拔着,心中只想:「別說只是拔鬚拔髮這等小事,只要是為了丁大哥,便是要我砍去自己手足,也是不會皺一皺眉頭。」又想:「我這法子真笨,丁大哥的鬼魂定在笑我。可是……可是……他再也不能教我一個巧妙的法子了。」

耳聽寶象又已睡倒,唯恐給這惡僧聽到自己聲息,於是拔一些頭髮鬍子,便極慢極慢的退出一步,直花了半個時辰,才退到天井之中,又過良久,慢慢出了土地廟的後門,大雨點點滴滴的打在臉上,方始輕輕舒了口氣。

在廟外不用擔心給寶象聽見,拔鬚拔髮時就快得多了,終於將滿頭長髮、滿腮鬍子拔了個乾乾淨淨。他將拔下的頭髮鬍鬚都埋在爛泥之中,以防寶象發現後起疑,摸摸自己光禿禿的腦袋和下巴,不但已非「老賊」,而且成了個「賊禿」,悲憤之下,終於也忍不住好笑,尋思:「我這麼亂拔一陣,頭頂和下巴勢必是血跡斑斑,須得好好沖洗,以免露出痕跡。」於是抬起了頭,讓雨水淋去臉上污穢。

又想:「我臉上是沒破綻了,這身衣服若給惡僧認了出來,終究還是糟糕。嗯,沒衣衫好換,我便學那惡僧的樣,脫得赤條條的,卻又怎地?」於是將衣衫褲子都脫了下來。烏蠶衣可不能脫,變成了只有內衣、卻無褲子的局面,當下將外衣撕開,圍在腰間,又恐寶象識得烏蠶衣的來歷,便在爛泥中打了個滾,全身塗滿污泥。

這時便是丁典復生,只恐一時之間也認他不出。狄雲摸索到一株大樹之下,用手指在爛泥中挖了個洞,將小包袱埋在其中,暗想:「若能逃脫惡僧的毒手,獲得丁大哥平安,日後必當報答位替我裹傷、贈我銀兩首飾之人的大恩大德。可是他究竟是誰?」

忙到這時,天色已微微明亮。狄雲悄悄向南行去,折而向西,行出里許,天已大明,眼見大雨兀自未止,料想寶象不會離廟他去,要想找一件武器,荒野中卻到哪裡找去?只得拾了一塊尖銳的石片,藏在腰間,心想若能在這惡僧的要害處戮上一下,說不定也能要了他的性命。最好這惡僧已離廟他去,那是上上大吉。

在積水坑中一照,見到自己古怪的模樣,忍不住好笑,但隨即感到一陣說不出的悽苦。

心中記掛着丁典,等不得另找更合用的武器,便向東朝土地廟行去,心想:「我須得瘋瘋顛顛,裝做是本地的一個無賴漢子。」將近土地廟時,放開喉嚨,大聲唱起山歌來:

「對山的妹妹,聽我唱啊,

你嫁人莫嫁富家郎,

王孫公子良心壞!

要嫁我癩痢頭阿三,頂上光!」

他當年在湖南鄉間,本就擅唱山歌,湖畔田間,溪前山後,和戚芳倆不知已唱過幾千幾萬首山歌。湖南鄉間風俗,山歌都是應景即興之作,隨口而出,押以粗淺韻腳,與日常說話並無多大差別。他歌聲一出口,胸間不禁一酸,自從那一年和戚芳攜手同游以來,這山歌已五年多沒有出過他的喉頭,這時舊調重歌,眼前情景卻是希奇古怪之極。聽歌者不再是那個俏美的小師妹,而是一個赤條條、惡狠狠的大和尚。

他慢慢走近土地廟,逼緊了喉嚨,模擬着女聲又唱了起來:

「你癩痢頭阿三有啥香?

想娶我如花如玉小嬌娘?

貪圖你頭上無毛不用梳?

貪圖你……」

下面句「貪圖你」還沒唱完,寶象已從土地廟中走了出來。他將上衣圍在腰間,向外一張,要瞧瞧是誰來了,只見狄雲口唱山歌而來,頭頂光禿禿的,還道他真是個癩痢頭禿子,山歌中卻是滿口自嘲,不由得好笑,叫道:「喂,禿子,你過來!」

狄雲唱道:

「大師父叫我有啥事?

要送我金子和銀子?

癩痢頭阿三運氣好,

大師父要請我吃肥豬。」

他一面唱,一面走向寶象跟前,雖是勉力裝作神色自若,但一顆心忍不住劇烈異常的跳動,臉上也已變色。但寶象哪裡察覺,笑嘻嘻地道:「癩痢頭阿三,你去給我找些吃的東西來,大師父重重有賞,有沒有肥豬?」

狄雲搖搖頭,唱道:

「荒山野嶺沒肥豬……」

寶象喝道:「好好說話,不許唱啊唱的。」

連城訣
連城訣
《連城訣》是金庸創作的長篇武俠小說,《連城訣》講述農家子弟狄雲因為生性質樸,屢被冤枉欺騙,在歷經磨難之後,終於看穿人世險惡,回歸自然的故事。該書情節跌宕起伏、環環相扣,人物性格鮮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