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張冠李戴疑雲起,誹語流言意自傷

最刺耳的是那道人所說的一句話:「那姓段的小子早已另外有了意中人。」史若梅心裡不禁想到,「此事不知是真是假?若然是真,何以那晚他向我吐露心情,又說得如此誠懇?現在不過時隔數日,難道就在這幾日之間,他便找到了知心合意的人兒?但即使如此,也說不上『早已』二字?看來這一定是誤傳的了!」但隨即想道,「空穴來風,其來有自,倘若是全無影子的事情,又怎會在江湖上傳說開來,連這賊道也知道了?」

另外還有兩個可疑之處,其一,那道人說在他小時候曾見過她,但史若梅搜盡枯腸,怎也想不起幾時曾見過這個道人。她小時候深藏在薛嵩的節度使衙門內,根本就沒有和尚道士敢上衙門化緣。其二,是他們談及她爹爹時的語氣和神情。史若梅暗自尋思,「他們說的是『那丫頭的死鬼爹爹』,這麼說應該是指我的生身之父了。但我的生世之謎是個秘密,知道的不過是極有限的幾個人,別的人都以為薛嵩是我的父親,這賊道卻怎會得知我有個『死鬼爹爹』的?還有我的爹爹是大唐進士,當年被安祿山害死,在安祿山氣焰滔天的時候,不錯,別人是不敢胡亂提起我爹爹的名字,但如今安祿山早已敗亡,怎的這賊道仍說我爹爹的名字不能胡亂提起?還有,他說的什麼『現在風聲正緊』,這卻又是什麼意思?」這些話撲朔迷離,似真似假,饒她冰雪聰明,就是百思不得其解!

她哪裡知道,這一僧一道所說的那個「姓史的丫頭」根本就不是她!他們說的是史朝英。只因史若梅先自起了疑心,聽來就似每一句話都說在她的身上。他們說的段克邪的「意中人」才真正是她,偏偏她又當作是另外的人了。

史若梅留心傾聽這一僧一道的談話,不知不覺的就停下筷子,放下酒杯,眼光也只在他們身上打轉。她這副神情當然很快的也引起了對方的注意。

史若梅這時依舊是書生裝束,那和尚道士都是江湖上的大行家,眼光何等銳利,一看就看出了幾分,兩人交換了一個眼色,心中俱是想道,「莫非就是這個丫頭?或者最少也和那丫頭有些關係,否則就不會這樣留心,偷聽我們的說話了。」兩人一般心思,不約而同地站了起來,向史若梅這張桌子走去。

那道士打了個稽首,說道:「相公高姓大名,可肯賜告?」那和尚卻問得更為直率:「喂,小哥,你可是姓史的麼?」史若梅心中惱怒,發了脾氣,大聲說道:「我與你們素不相識,你管我姓甚名誰?」

那和尚窒了一窒,隨即冷笑說道:「你不願意結識我們?好,那我倒要請問你了,你為什麼儘是瞧着我們,偷聽我們的談話?」史若梅道:「你怎見得我就是看你?你們在酒樓上喝酒不許人家看的麼?」鄰座那個身穿粗布大褂的鄉下少年忽地自言自語道:「大和尚喝酒食肉,確是稀罕,怎怪得人家多看幾眼。」那和尚喝道:「放屁,大和尚喝酒食肉又怎麼樣?你這小子敢管佛爺的閒事!」那少年慌忙縮了頭,喃喃說道:「我只是說稀罕罷了,說說都不許麼?」

那道士道:「師兄何必和鄉下人動氣,咱們先和這位施主談談正事吧。你為了我們停下酒杯,我們實在過意不去,好,我先敬你一杯!」提起酒壺,向前一推,作勢就要給史若梅斟酒。

他這酒壺一推暗藏內勁,是一招很厲害的招式,實是想試一試史若梅是否懂得武功。史若梅倘若老練的話,盡可以佯作不知,置之不理,那道士試她不出,絕不敢胡亂傷人。但史若梅早就討厭這兩個人,見他突然向自己襲擊,更是心頭大怒,一聲罵道:「賊道,無禮!」掌緣在壺邊一擦,舉起筷子倏的就點那道人的虎口「寸脈」。

史若梅用的是上乘內功的「帶」字訣,那道士的功力深湛,本來在她之上,但史若梅同時用了筷子點脈的功夫,動作又是快到了極點,那道士一時之間難以兼顧,只得連忙縮手,就在這時,只覺虎口一麻,那酒壺已是脫手飛去!

那和尚正在旁邊,酒壺恰恰向他飛來,雖然沒有打個正着,卻已潑了他一臉的酒,熱辣辣的好不難受。和尚大怒,「呼」的一掌拍出,那酒壺轉了方向,向史若梅打去。

史若梅聽這風聲,心頭微微一凜,「這兩個惡賊口出大言,果然有幾分真實本領!」她怕接個不住,當場出醜,連忙用小巧的身法閃開,那酒壺飛出了窗子,跌進河中。但酒珠四濺,史若梅也給濺了滿頭滿面。

那鄉下少年這時卻伸出了頭,嘖嘖嘆道:「可惜,可惜,好好的一壺酒糟蹋了。」

那和尚大吼一聲,一手就向史若梅抓來,史若梅筷子點去,「啪」的一聲,筷子已斷為兩截。原來這和尚練有金鐘罩鐵布衫的功夫。但史若梅用的是獨門手法點穴,卻也點中了他的寸脈,那和尚有金鐘罩護身,雖沒受傷,也好似被利針刺了一下似的,跳起了半天高!

那道士平素謹慎,他吃了個小虧之後,便暫時袖手旁觀,這時看了史若梅與他的同伴對了一招,心裡卻不由得大大奇怪。

你道他何以奇怪,原來剛才史若梅的筷子實在還未點中他的「寸脈」,筷尖只是沾着了他的袖子一下,但他已是手臂酸麻,禁受不起,不由自已地摔出酒壺。點穴功夫最厲害的是「隔空點穴」,那只有內功到了上乘境界才能運用;其次是不必點個正着,也能以內力封閉對方穴道的功夫。史若梅的點穴功夫似乎是介於兩者之間,她的筷子並未觸着對方的經脈,但卻又不是距離很遠的「隔空點穴」,她的筷子和對方的「寸脈」只是隔着比一張紙較厚的衣袖。道人就是因為吃了這個虧,所以不敢魯莽從事,只瞧個究竟再說。

這一瞧卻給他瞧出了個破綻,心裡甚覺奇怪。要知倘若史若梅真是有他所想象的功力,那和尚即使有「金鐘罩」護身,也是絕不能抵禦的。但現在這和尚卻井沒受傷,只是跳了一下,而史若梅的筷子卻給碰折了。同時,他還看得出來,史若梅的點穴手法雖然精妙,但運用得卻並不純熟,似乎是個初出道的雛兒。這道士莫名其妙,「這是什麼道理?難道她此際是故意未盡全力麼?但為什麼剛才對我卻又是一出手就是這等厲害的點穴功夫?」

那和尚跳起了半天高,大吼一聲,使出「破碑手」的掌力,人在半空,一掌便擊下來,史若梅滴溜溜的一個轉身,只聽得「砰」的一聲,這和尚沒有打中史若梅,卻把一張桌子打翻了。

他們在酒樓上大打起來,只打得堂倌叫苦不迭,客人紛紛躲避。那和尚力大招猛,每發一掌,呼呼帶風,杯盤碗碟,碎了滿地。乒乓砰砰之聲,不絕於耳。史若梅仗着輕靈小巧的身法,在桌子、板凳之間,穿來穿去,那和尚總是打她不着,打得性起,又接連打翻了幾張桌子。

這道士眼看史若梅遇了幾次險招,每一次都是只能閃避,不敢硬接,斷定她已是技盡於此,並非假裝,放下了心,一聲笑道:「史姑娘,在這酒樓上打架,太不雅觀,咱們還是另找個地方去談一談吧。」到了此時,這一僧一道都已認定她是史朝英了。

史若梅又羞又怒,說時遲,那時快,那道士已向她撲來,史若梅掀翻一張桌子,擋了一擋,倏地拔出劍來,喝道:「你們再上前一步,我的寶劍可沒有眼睛!」那道士笑道:「你的寶劍沒有眼睛,我可有眼睛。」長袖一拂,竟把史若梅的寶劍拂過一邊。那和尚大吼一聲,張開雙臂又來擒拿,史若梅橫劍削出,對準那和尚的喉嚨,喉嚨是「金鐘罩」練不到的地方,和尚連忙抓起一張板凳來擋。

史若梅這一劍卻沒有用實,一碰板凳,劍尖彈起,倏的轉了個方向,就向那道士刺來。那道士見她變招奇速,招數輕靈,也自暗暗佩服,「這丫頭的劍法可比她的點穴還更高明,只可惜功力未到而已。」當下仍展長袖拂開,但卻不敢去搶她的寶劍了。

史苦梅仗着一身輕靈小巧的功夫,借那些七橫八倒的桌凳作為掩護,一口青鋼劍指東打西,指南打北。居然又抵擋了十來招。那和尚身軀肥胖,雖有一身橫練的外功,究竟還未練到刀槍不入的地步,他的板凳使得又不順手,險些被史若梅刺中。那和尚大怒,扔開板凳,脫下袈裟,說道:「道兄,咱們來個網裡撈魚。」他舞起袈裟,儼似一片紅雲,向史若梅當頭罩下。那道士則在另一頭揮動兩支長袖,着着進迫,乘暇抵隙,要捲走史若梅的長劍。他們的包圍圈越縮越小,史若梅的劍法已是漸漸施展不開。

酒樓上的客人都已走得乾乾淨淨,堂倌掌柜也都已躲了起來,碗碟碎裂,桌子翻倒的聲音混成一片,鬧得震天價響。

那和尚大喝道:「看你還往哪裡跑?」袈裟舞得呼呼風響,向史若梅迎頭罩下,忽聽得「哎喲」一聲,突然有人抱着和尚的腿,大叫道:「踩死人啦!」原來還有一個未曾走開的客人,正是那個穿着粗布大褂的鄉下少年。

那和尚大怒,用力一撐,把少年踢了個筋斗,那少年也已在他的大腿上狠狠咬了一口。那和尚練有「金鐘罩」的功夫,竟然被他這一口咬得鮮血淋漓!

那和尚的袈裟撲了個空,說時遲,那時快,史若梅已是反手一劍,正刺中他小腹的「愈氣穴」,饒是那和尚鐵骨銅皮,也自禁受不起,大叫一聲,「卜通」便倒!

那少年在樓板上一滾,恰恰又滾到那道士的身旁,那道士騰起一腳踢去,少年大叫道:「救命,救命!」把那道士的腳牢牢抱着一拖,道士也險些跌倒。

道士的功夫卻比那和尚高明,單足倏地轉了一個圈,那少年抱持不住,只得鬆手,那道士一個連環飛腳又踢了到來。那少年叫道:「打死人啦,救命,救命!」突然一個筋斗,從窗口翻出去了。

史若梅還糊裡糊塗,不知這少年是暗中助了她一臂之力,那少年叫聲一起,她便慌忙過來救他性命,一劍向那道士刺去。

以前好幾次史若梅的劍鋒刺到,都被那道士揮袖拂開,這一次卻大不相同,只聽得「嗤」的一聲,道士的衣袖已被削去了一幅,劍鋒划過,在他的小臂上割開了一道五寸多長的口子。原來這道士剛才被那鄉下少年扭傷了腳踝的筋脈,非但跳躍不靈,而且功力也因之受損,最多只及原來的七成了。

史若梅不為己甚,一劍刺着,便即收招,冷笑說道:「你說你長着眼睛,我看你是有眼無珠。下次再敢無理取鬧,亂作非為,撞在我的手上,我就索性挖掉你的招子(江湖術語,即眼珠)。」

那道士明知史若梅的武功遠不如他,但自己卻莫名其妙的輸了,氣得七竅生煙。那和尚傷得更重,正自運氣解穴,哼哼唧唧,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史若梅正想走開,忽見那掌柜的伸出頭來,捶胸大哭。史若梅道:「掌柜的你別哭,我賠錢給你就是。」那掌柜的收了這副急淚,但見史若梅摸出的只是銅錢碎銀,好生失望,又吶吶說道:「客官,這、這、這.……」「這」了半天,才鼓起勇氣說道:「這、這點不夠呀!」史若梅啞然失笑,心想,」我真是糊塗了,這次是幾乎毀了人家的店子,怎能只付房飯錢。」將未曾兌換的金豆索性都掏了出來,一把扔在地上,說道:「這是真金,絕不騙你,總夠了吧?」她記掛着那個少年,匆匆忙忙也從窗口跳了下去。那和尚和道士見史若梅出手如此豪闊,越發認定她就是史朝英。

只見那少年正在河邊一跛一拐的走着,史若梅放下了心上的石頭,說道:「這位大哥,我向你道歉,剛才打架,連累了你了,你沒受傷吧?」那少年道:「托賴,托賴,幸虧老天爺長着眼睛,沒叫我掉到河裡餵王八,只是擦損了一層油皮,傷了腳踝。你打贏了嗎?恭喜,恭喜。」史若梅見他能夠走路,知道只是輕傷,無暇與他多說,便掏出了一錠大銀,又取了一條手帕,挑了一點藥膏放在手帕上,說道:「這是上好的金創藥,你將藥膏搽在傷處,過兩天便好。這錠大銀,給你過活。」她心想這少年這兩天不能幹活,因此便給他這錠大銀作為補償,她以為那少年一定會喜出望外,哪知那少年卻變了面色,說道:「這是什麼意思,我可不是叫化子呀!」

史若梅滿面通紅,收回不是,不收回也不是,恰巧有個叫化子經過,那少年忽地笑道:「我代你賞了他吧。」將那錠大銀給了化子,那化子呆了半晌,這才一口氣說出了十幾個「多謝」來。那少年說道: 「銀子是這位、這位相公的,你多謝他吧。嗯,你身上長了許多癩瘡,這藥膏也給了你吧。也是這位相公的。」

史若梅給他弄得啼笑皆非,拂袖便走。走了一會,漸漸冷靜下來,驀地想道,「這個鄉下少年的舉動倒是很不尋常!」,越想越是起疑,回頭一看,那少年的影子早已不見了。

史若梅心道,「我笑那道士有眼無珠,看來我也是看錯人了。這少年若然一點武功不會,從高樓摔下,豈能只受輕傷?想不到我無意中又得罪了人了。」可她還沒有想到,正是這少年剛才在酒樓上暗助於她,她才能夠取勝的。過了一會,也就把這件事情忘懷了。

史若梅一口氣跑到聶鋒門前,午時方過了一刻,那老門公很詫異地看着她,問道:「你找誰?」史若梅「噗嗤」一笑,說道:「老王,你不認識我了?」這老門公叫道:「原來是薛小姐,你這副樣子,要不是你開口說話,我可還真的不敢認你呢。」聶鋒和薛嵩兩家以前比鄰而居,史若梅小時天天和聶隱娘在一起,這老門公在聶家幾十年,是看着她們長大的。

那老門公道:「老爺出門去了,小姐還在家中,正在後花園練劍呢,我帶你去吧。」史若梅道:「不用了,我自己會找。」那老門公笑道:「薛小姐,你作男子打扮,長得更俊了。我一點也看不出來。唉,可惜不是真的,要不然和我們的小姐,倒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史若梅洋洋得意,為了自己的改裝竟能瞞過老門公的眼睛而大為高興,笑道:「老王,你不用替你的小姐擔心,她早已有了人了。」老門公詫道:「小姐許了人家了?怎的我不知道?」史若梅笑道:「再過些時候你就知道了,我就是來給她做媒的。」

史若梅進了花園,果然看見聶隱娘練習劍術,正自使到疾處,但見劍光過處,片片花飛,練的是玄女劍法中「飛花逐蝶」的招式,這劍法若練到最精妙的境界,可以削下花瓣而不至傷損花枝,刺下蝶兒而不至將它弄死,聶隱娘還未到達個這境界,但亦距離不遠了。史若梅走近去大聲嚷道:「好劍法!」聶隱娘倏的收招,臉上卻也是帶着詫異的神情向史若梅凝視。

史若梅笑道:「你看什麼,難道你也不認得我嗎?」聶隱娘道:「你來瞧瞧你的模樣,你剛剛和誰打架來了?」拉了史若梅到荷池旁邊一照,史若梅這才恍然大悟,說道:「怪不得那老門公瞪着眼睛看我。」原來她雲鬢凌亂,衣衫不整,身上沾了塵土,臉上還有幾種不同的顏色,想是被潑翻了的湯水、菜汁、醬油之類沾污了的,史若梅又好氣、又好笑,說道:「哼,那老門公還故意作弄我,說我是個俊小子呢。」

聶隱娘掏出手絹,醮了荷葉上的露珠,替她抹乾淨臉上的污穢,笑道:「你為何這樣淘氣,臨到我的家門,還和人打架?」史若梅道:「虧你還取笑我呢,什麼好事,簡直氣死我了。」當下將酒樓上的遭遇說給聶隱娘聽,憤然說道:「我與那牛鼻子,臭和尚根本就不認識,卻不知是什麼人指使他們來找我的麻煩,你說這可不是倒霉透頂嗎?」

聶隱娘詫道:「有這樣的事,該不會是你聽錯吧?或者他們說的是另一個人?」史若梅道:「我對那些江湖切口,雖然還未完全知曉,但也聽得懂七八分,決計不會聽錯,說的當然是我。你想想,天下哪還有另一個『姓史的丫頭』,也是和那個什麼『姓段的小子』在一起的?」她複述那道士的話,臉上也不覺紅起來了。聶隱娘笑道:「這就的確奇怪了。這是誰泄漏出去的,怎的連這些毫不相干的人,竟也知道你是為了段克邪的緣故,和家裡鬧翻了?」史若梅道:「他們還知道我的師門來歷和武功深淺呢,不過也有一些地方是說得不大對的。」當下將心中起疑的地方也說了出來。聶隱娘的閱歷見識比她較深,聽了隱隱覺得其中定有蹊蹺,但她也像史若梅一樣,並不知道還有個史朝英,所以也認為那一僧一道說的自是史若梅無疑。至於何以話中又露出那些破綻,她就百思不得其解了。

史若梅自始至終未曾提及那鄉下少年,聶隱娘笑道:「你已打了他們一頓,這口氣也可以消了。看來他們不過是二三流的角色,吃了你的虧,想必也不敢再找你的麻煩了,可以不必再放在心上。好,還是談談你和段克邪的事吧,你們到底怎麼樣了?」

史若梅低聲說道:「正要請教你呢..」剛說得一句,忽見那老門公匆匆走來,說道:「小姐,有客人,是求見老爺的。我說老爺不在家,他遞上名帖,叫我拿給小姐,問小姐可不可以見他。」聶隱娘拿過名貼一看,說道:「哦,原來是神箭手呂鴻春。好吧,你請他到客廳坐坐,我換了衣裳就出來。」

史若梅「噗嗤」一笑。聶隱娘詫異道,「你笑什麼?」史若梅道:「你知道呂鴻春是為什麼來的?」聶隱娘道:「我怎能知道?你這麼說,敢情你知道麼?」史若梅道:「他是給你做媒來的。媒人登門,姑娘總是要先躲起來,你卻親自去接見媒人,這不好笑麼?」聶隱娘笑道:「你簡直是信口開河,把一個少年遊俠編作媒婆。我瞧呀,他多半是為你來的。你欺侮了他的妹妹,他找你的晦氣來了。」史若梅道:「我絕不騙你,呂鴻春實是受了鐵摩勒的請託,來給牟世傑做媒的。你若是不信,你盡可以去聽聽他怎麼說。」聶隱娘道:「別開玩笑了。你趕快換了衣服,和我一同去見客人吧。」史若梅道:「一來我不是主人,二來我若出去,他反而不方便說話了。」聶隱娘笑道:「你當真怕他找你晦氣麼?好,你不敢去,我只好一個人去見見他了。我總不能為了你的風言風語,怠慢客人。」

聶隱娘吩咐貼身的丫鬟服侍史若梅,匆匆換了件衣服,便出去會客了。史若梅洗了個澡,換上了丫鬟給她挑選的衣裳。她比聶隱娘略矮几分,那丫鬟給她挑選了一件聶隱娘兩年前做的,只穿過兩次的衣裳,剛好合穿。

史若梅結束停當,仍到園子裡原來的地方等聶隱娘,又過了一會,聶隱娘這才回來,臉上頗有詫異的神色。原來呂鴻春果真和她談起牟世傑的事情,雖然不是明白的說做媒,但卻說到了他和牟世傑、鐵摩勒的會面,又替牟世傑轉達了向聶隱娘的問候。而且話語中還隱約透露,他已經知道了聶隱娘和牟世傑的事情,也知道了他們擔心聶鋒不喜歡牟世傑,他願意為牟世傑向聶鋒說項。

史若梅笑道:「如何,我不是捕風捉影吧?」聶隱娘說道:「奇怪,你幾時見過呂鴻春的?他剛才卻沒有說起,而且還一再的問你呢。」史若梅笑道:「我見過他,他卻不知道是我。這件事很有趣,過一會我再和你說。你先說,他問了關於我的一些什麼?」聶隱娘笑道:「他也在為段克邪訪查你的下落,鐵摩勒和牟世傑也非常關心。我本來想找你出來的……」史若梅道:「我才不高興見他呢。」聶隱娘笑道:「我就是知道你的脾氣,想到了你不高興見他,所以終於沒提。」史若梅忽道:「他可知道我是今天剛到的麼?」

聶隱娘道:「這個我倒沒有提起。我和他不過是第一次見面,他查問你的下落,我就告訴他,你在這兒,別的可沒有多說。」史若梅笑道:「還好,要是他知道我今天才到,說不定他就會起了疑心,我的真相也要給他戳破了。」聶隱娘詫道:「你弄的什麼玄虛?有什麼真相怕給他戳破?」史若梅笑道:「女扮男裝的真相呀。不久之前,我才見過這呂鴻春的。」

當下史若梅將別後的情形一一告訴了聶隱娘,怎樣在路上遭遇官軍受了箭傷,怎樣結識了獨孤宇,在他家中養傷,以及呂鴻春到來拜訪獨孤宇,她也陪同見客等等情事都一五一十的說了。「我捏了一個史正道的假名,冒充是金雞嶺的好漢。哪知呂鴻春在來訪獨孤宇之前,剛剛是和鐵摩勒會過面的。他大約是聽出我話中頗有破綻,屢次旁敲側擊,幸虧獨孤宇的妹子對我深信不疑,無意之中替我掩飾過去了。要是他知道我今天才到你這裡,說不定他就會聯想起那『史正道』來,識破了是同一個人了。」

聶隱娘皺了皺眉頭,說道:「你這件事可做得有點不妙,瞞着呂鴻春那倒還沒有什麼,但你也打算瞞住段克邪麼?」史若梅道:「段克邪早已知道了,就在呂鴻春走了之後,那個晚上,段克邪也到了獨孤宇的家中,和我見了面了。」聶隱娘吁了口氣,說道:「這就好了,克邪是明白人,你將真相都告訴了他,想來他也不會疑心你的。你們已言歸於好了?」

史若梅道:「一點也不好,他給我氣走了。當時我對他也還是怒氣未消,所以什麼也沒有和他說。」聶隱娘聽她講了那晚與段克邪相會的情形,不禁頓足說道:「唉,你怎麼可以這樣任性?」

史若梅忸怩說道:「我現在已經知道錯了,要是我見得着他,我也願意向他賠個不是的,就不知他在哪兒。姐姐,你可以給我出個主意嗎,最好是找着了他,你先和他去說。」聶隱娘笑道:「你倒打得如意算盤,這樣就可以省得你向他求饒了。不過,你已把這事情弄糟了,恐怕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了呢!」

史若梅不知不覺又發出了小姐脾氣,說道:「我是任性了些,可是他也曾屢次不問情由,辱罵過我,說起來大家都是有錯。倘若你和他說了好話,他還是不肯理我,那我也不希罕他了。」聶隱娘苦笑道:「話可不是這麼說。嗯,有一件事我可要先問問你,獨孤宇可對你起過疑心麼?」

史若梅道:「疑心什麼?疑心我是個女子麼?」聶隱娘道:「你在他家裡住了將近半個月,那獨孤宇也是常在江湖走動的人,閱歷頗豐,你們朝夕見面,難道他就沒有看出一點破綻?」

史若梅得意洋洋地說道:「我喬裝打扮的本領,雖然不及你的精妙,但瞞過他們兄妹,卻是綽綽有餘。我非但沒給他們看出破綻,那位獨孤姑娘還為我害了相思,把我當作他的如意郎君呢。」當下將獨孤瑩對她情意綿綿的神態,加油添醬,描繪給聶隱娘聽。聽得聶隱娘也忍俊不禁,笑個不休。

笑了一會,聶隱娘道:「你未免太缺德了,這豈不害苦了人家的姑娘?」史若梅道:「遲早我會對她說的。但那時我卻要作弄呂鴻春一下,呂鴻春正要向她求婚哪。」聶隱娘道:「那豈不很好,你卻為何要作弄他們?」史若梅道:「我不高興呂鴻春的妹妹,我正是為了喜歡獨孤瑩,所以不願她有那麼一個小姑。」聶隱娘搖了搖頭,疊聲說道:「胡鬧,胡鬧,她嫁的是呂鴻春,又不是嫁他的妹子,即使將來姑嫂不和,這又關你什麼事了?何況那呂鴻秋只是脾氣大一點,也並非壞人呢。」史若梅笑道:「你不用責備我,後來我也知道錯了。我剛才不是對你說了麼,遲早我會向獨孤瑩說明白的。只是目前時機未到。」聶隱娘自幼與她相處,熟悉她的性情,笑道:「你所等待的時機,明白的說,那就是要等到你與克邪言歸於好之後,免得過早露出女兒身份,那獨孤宇只怕又要對你起意了。」史若梅笑了一笑,說道:「我的心思都瞞不過你,所以我要急着回來,向你求救了。」

聶隱娘正色說道:「獨孤宇沒看出你的破綻,沒對你糾纏,那還好一些。可是段克邪卻一定起了疑心了,你可想到了這一層嗎?」史若梅陡然一震,說道:「你是說他會疑心我,我……」聶隱娘道:「不錯,疑心你與獨孤宇已有不尋常的交情。」史若梅嗔道:「豈有此理,要是他當真這麼想,那就是自己心邪。」聶隱娘笑道:「這怎能怪克邪,設使是我,我也會起疑的。你要知道獨孤宇也是我輩中人,他的身份可不是田伯伯那寶貝兒子可比呢。」史若梅道:「你還說呢,以前田伯伯要迫我過門做他媳婦,克邪不也因此大發脾氣,辱罵過我嗎?好,他這次要是因此生氣,就讓他氣一氣也好。」聶隱娘搖頭道:「你當真要存心氣氣他麼?那麼,我可就不能管你們的閒事了。」

史若梅涎着臉道:「我看他那天離開我,樣子倒很、很傷心的,所以,所以我的氣也就消了一大半了。」聶隱娘學着她的口氣道:「所以,所以你也就要求我給你們做和事佬了。」史若梅格格嬌笑,伏在聶隱娘身上,輕聲說道:「誰叫你是我的姐姐呢?我在這世上已經沒有一個親人了,不求你求誰?」

聶隱娘道:「聽你說得怪傷心的,這閒事我不想管也得管了。好吧,起來吧。」她替史若梅輕輕理好蓬鬆的雲鬢,接着說道:「秦襄這個月中要在長安召開英雄大會,這事情你是知道的了。依我看克邪多半是會去趁這個熱鬧的,就是他不去,我們也一定可以在這兒碰到他的朋友,打聽他的消息。」史若梅道:「你是說咱們也去?可是我和官軍打過仗呢。雖說秦襄有過在大會期中,不查究與會之人過去身份的公告,但究竟是有點顧慮。何況咱們又是女子,縱然女扮男裝,在那龍蛇混雜的地方,也總是有些兒不便。」

聶隱娘笑道:「你不必諸多顧慮,這些我替你想過了。我給你作保鏢。我爹爹現在到魏博去了,我可以偷用他的印信,蓋在空白的文書上,咱們就冒充他手下的軍官,到長安去辦差事,誰敢查究咱們?我爹爹在長安有一座別墅,咱們也根本不用住在客店。和那些江湖人物隔得遠遠的,還怕什麼?」史若梅喜道:「這可是再好不過了。」聶隱娘又道:「倘若見了克邪,我會好好和他說的。我和呂家兄妹也有點交情,你不方便對獨孤瑩說的,我也可以和呂鴻秋說去,讓他轉告獨孤瑩。這麼一來,雖然戳破你的真相,但也就替你把結子解開了。」史若梅更是高興,說道:「這就益發多謝你了。」

聶隱娘道:「你可知道我爹爹為什麼去魏博嗎?」史若梅道:「我怎能知道?」聶隱娘道:「就是為你的事情去的。田伯伯被你盜了床頭的金盒,嚇破了膽,如今不但答應退親,還答應從此不再覬覦潞州,願意和你的義父重修盟好了。我爹爹前往魏博見田伯伯,就是給他們兩家做調人的。嗯,若梅妹妹,你的本領可不小啊,這夜盜金盒的故事,將來定可成為千秋佳話。」史若梅笑道:「你別給我臉上貼金啦,說到本領,我怎也強不過你。你剛才使的那套『飛花逐蝶』的劍法,我就羨慕得很,我學了這許多年,始終是使得不純熟。姐姐,小時候你常常指點我,現在我又要求你指點了。」

史若梅聽了許多好消息,心境開朗,又見天色尚早,一時興起,便拔劍出鞘,到場中練那套「飛花逐蝶」的劍法,請聶隱娘指點。練了十多個招式,忽聽得有人嚷道:「好劍法!」史若梅愕然收劍,只見園子裡忽然多了一個人,正是在酒樓上見過面的那個鄉下少年。正是:

有心到此求佳偶,豈是尋常田舍郎。

欲知後事如何?請聽下回分解。

龍鳳寶釵緣
龍鳳寶釵緣
《龍鳳寶釵緣》是著名武俠作家梁羽生所寫的一部武俠小說,該小說和《大唐遊俠傳》的時間相連,講述了段克邪和史若梅之間的感情和江湖故事。